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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天上人间两渺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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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山色映入眼帘。
姒湘动了动,发觉自己还是躺在那块突出的巨石上。依然是荷色的长裙,依然是坠崖前的妆容,甚至,连发髻都顺滑严整无一丝散逸。
夕阳已经落了,天是深深的紫色。
为何我还活着?为何还在这里……
就好象……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适才的痛哭和决然赴死都不曾存在?
姒湘惊异不定,赶忙坐起来,四下张望。
不对的,有什么不一样了,这里,有什么和她昏迷前不同了。
是什么呢?
姒湘再一次用目光一一检视四周。
“这是暮春啊!”她惊讶得叫起来。
走向悬崖之时,她清楚的记得秋风吹起她的裙椐,如她身后纷飞的落叶。
而目之所及,远远近近全是春末的娇娆与凄伤。
人间四月芳菲尽,桃花谢了,馨蕊四下飘飞,游丝软系,落絮沾了衣。
身旁,袅袅娜娜的开着不知名的小花,浅紫,柔粉,淡黄,衬了依然青碧的草色,朵朵都是萱嫩潋滟的心情。
离去时,正摇落萧瑟。归来,山峦间却依约有了夏初的繁媚。
我,这是在哪里?
姒湘站了起来,极目四望。
浓浓暮色中,远景瞳瞳,看得不甚真切。
她有些焦急,有些惊恐——毕竟,天已暮了啊。于是,垫起脚尖,尽力睁眼,几近绝眦。
突然,什么拽住了她的目光:
山麓绿色的夹缝里,有一面底色暗黄的旗帜猎猎舒卷。其上隐约有字,她却看不清。
姒湘拎起裙摆,急急往山下奔去。
天渐渐的黑下来,枝叶间不时闪现过一个惊惶娇小的影子……
夜色已经完全的笼罩了这片土地。
四周繁密的枝叶,在月光下魑魅妖异。黑黢黢的灌木丛中,潜伏着什么兽,发出唏唏簌簌的声响,不远处还有狼的嚎叫。姒湘极度的惊恐无助,不禁跑得更快了。
姒湘只顾奔跑,被参树横生的根须绊倒,被尖锐的灌木刺破皮肤,被高低不平的山路扭了脚踝,可她丝毫不觉得痛。只有黑色的恐惧,张了饕餮巨口,似要把灵魂口口吞噬而尽。
黝黑的山石一再嶙峋而见,姒湘如一只受惊的小兔子,仓皇逃窜。
不知道跑了多久,魍魉栖息的黑色树林悄然退后,眼前渐渐开阔起来。
天际月如钩,淡淡的光辉下,一条蜿蜒的小道伸向两山夹缝中。两团墨色起伏之间,透出几点灯火。很小,很弱的光亮,却连系着温暖的寻常人烟。她可以想象,山谷里,有着怎样明亮灿烂的灯盏光茫。
疲劳不堪的身躯又注入触手可及的希望和兴奋,姒湘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着灯光走去……
熟悉的栅栏和营寨突现眼前,主桅上“克复中原”的旗帜在幽黑的夜色里有种安定人心的恢弘气势。姒湘惊喜得几欲晕厥。
这一条栅,她曾经倚着望过月;那边的微凸小丘上,她和他曾弹琴解佩,是《汉宫秋月》吧,她还记得这样清楚。入了牌门,微向右折,绕过正前土黄的小帐,层层布幔后,便是她日夜念想的人。
真的会是他吗?她竟然回来了?
姒湘有些不敢置信,轻轻的走近。近乡情怯便是她此时这般心情吧,越是急切,越觉得遥远;越是靠近,越是不敢相见。
寨门开着,肃穆的立了两排兵士。姒湘忐忑激动的走过去,发觉他们一个个目不斜视,对她视若无睹,而那神情竟然严肃到哀穆。
“为何营门大开,你等在此静立?”姒湘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他们甚至连目光也未曾移动一毫。
心下有了些不详的预感,为什么,他们的表情这样伤恸,为什么,他们视她为无物?
难道是相父……
目光转向主帐方向,那里挂着招魂幡,惊心的惨白。她似乎听到了四起的哀声。
我来迟了?我竟然来迟了!
姒湘大骇,不再理会这两排营卫,磕磕绊绊的奔向那个在心里描摹了千万遍的大帐。
仿佛过了千万年,姒湘激动难言的站在帐门外。愈走近,愈紧张,愈渴盼,不知名的焦躁撕扯着她。
双唇颤抖着,猛的拂开门帘,姒湘看到了他,还有帐内跪了一片的将士。
那立在图卷前的人,真的是他?
姒湘痴痴的凝望着那个俊雅潇逸的背影,口里鼻端萦缠的全是那熟悉得溶入骨血的翰墨儒香。是的,还是这样的气息——和暖、内敛、澹泊、入了些微的药草清香,士人的风雅里也隐藏不住的林间气韵。
眼前的他,真真就是那个曾躬耕南阳、时乱世危久沉吟的卧龙,那个舌战群儒、吐纳天地的潇洒俊才,那个羽扇轻挥便退敌于千里的睿智主帅,那个临危受命、两朝开济的尽瘁老臣……
眼前的这人呵,曾授她诗书礼仪,曾教她排兵步阵,曾与她登临作赋、弹琴挥毫,他的温柔关怀曾让她在很长的时间里独占,他的怀抱曾经是她专属。他臂间胸前淡淡的味道曾熏染了她十余年。
他,是她的先生,她的军师,她的丞相,她的……爱人。
“相父!”姒湘柔柔的唤道,趋步而前。
相父,湘儿离开这些日子,您还好吗?是否身体安康一如从前,是否依然夙夜辛劳,是否还是那样的胸有成竹指挥若定,是否……有想起过湘儿?
“丞相!参军已领死,您就别再折磨自己了!”一将哭喊,打断了她万千言辞。
“幼常刚愎自用一意孤行,酿得街亭之祸乃自食其果!”孔明痛怒交加,双目如炬,一挥袍袖摇指东北。
无人答话。
孔明无力的缓缓垂了手,语气倏地转为颓丧自责:“谡之罪较之于亮,何如?!”
“亮无识人之明,以至于陨了幼常,丧了蜀中多少儿郎!街亭一败,我军前功尽弃啊!” 孔明以手掩面,掩不住的悲怆痛悔。
街亭竟然已经失了!姒湘眼中几乎立刻便有了泪水。若不是她离开,相父怎么会有街亭之败,又怎么会忍痛斩了视若己出的马谡……她若早有劝谏,相父何至于受这般苦楚!
“丞相,街亭之失非您一人之过!还望丞相珍重尊体,勿要烦乱伤身啊……”一人劝道。
姒湘看向他,银铠尽卸,束发鶡冠,身着沉青儒袍,绶带墨黑深沉,佩剑清寒如水,原本曦日般明朗亮耀的双目浸了沧海一般的邃默肃穆。(想知道他为什么没穿铠甲吗?——请看作者有话说。)
“伯约……”姒湘百感交集。伯约,相父还在,你还在,真好……能再见到你们,真好……
姜维一震,不敢置信般的,缓缓回头。
“湘儿,真的是你!”姜维大喜过望,顾不得许多,话音未落便一把裹了她入怀。
眼中泪被他炽热的怀抱烤得干了,姒湘心里全是暖烘烘的喜悦。多少次的盼望一夜得偿,落花时节又逢君。
“我回来了,伯约,我回来了。”姒湘甜糯的嗓音像在撒娇,却又多了些温温软软的熨帖。
大掌捂着她冰凉的手指,姜维连声问道:“这些日子可有受苦?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怨丞相吗?”
姒湘含了浓浓的笑,微微推开他,连连摇头:“没有,都没有。湘儿很好,很好。”
“你到底去了哪里?我们找你找得疯了,却连一点点讯息都没有。”
“丞相因为你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日日消减;文长兄日夜洪醉不醒,说着胡话,连连唤你名字……就连陛下,也欲出动大半禁卫兵士去寻你,丞相数十次苦谏才劝的陛下收回御命。”姜维不顾怀中人儿的僵硬,拥她更紧了。
姒湘看向孔明愈显宽大的鹤氅,酸涩得再次红了眼眶。她的消失,让相父,让关心她的人有多焦急……
“湘儿,你究竟去了何方?”姜维问道,驰骋疆场的英才难以自禁的颤了喉。
“我………”姒湘踌躇,该怎么说呢?
“伯约,你为何……言行如此怪异?”赵云小心地问道。
姜维奇怪的扫视全场,众人的目光有惊异,有恐惧,还有有怜悯和同情。再看向孔明,他的目光里全是哀痛和疼惜。
“伯约……怕是思念湘儿过度了……”孔明不忍,以手撑壁,侧身嗟叹,“亮又何尝不是日夜念想!”
姜维不明白他们怪异的反应,抓起姒湘的手,说道:“丞相,湘儿在此啊!您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前后派了二百来批兵士寻找,如今她站在你面前,怎么……”
众人面面相觑。
赵云摇着头,叹息道:“伯约……思虑勿要过甚啊。”
为什么他们都看不到?
姜维还欲再说,一只手掩上他的唇。
“伯约,他们……好象都看不到湘儿。”姒湘隐约明白了原因,酸涩的一笑。
无论如何,能再见到他,上天已是足够仁慈。她,不该再贪更多。
“为何?”姜维惊诧道。怀中的她温热香软,并非幽魂,分明是人间女子啊。
“湘儿亦是不知……”姒湘安慰般的抚过他的脸。
“既然无事再议,诸位就散了吧”孔明勉强启口,撑了桌案,掩唇剧烈的咳嗽起来。看着他挺拔的背脊因阵阵檀嗖而渐渐折曲,姒湘心如刀割,挣脱姜维怀抱赴向孔明。
姜维眼睁睁的看着她推开自己,奔向诸葛丞相的身边,徒然垂下欲拉住她的双手……
姒湘伸出手欲轻轻为他顺气,正如近年来她一直所做的那样。
怎会这样!姒湘悲声难抑:自己的手竟然如空气般穿透他颀长身躯。她,触摸不到他?!
夜,深沉。梦缠绵人沉醉。
孔明负手临江,萧然独立。
江天一色无纤尘,更显他纯净的坚毅和沧桑。
姒湘在他背后,轻柔的拥住他。不紧,不松,就这样轻轻的,轻轻的——看上去就像恰恰触着了他的衣襟。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触手之处是一片怎样的虚无。
相父,这样的湘儿,终于能放任自己如恋人般拥抱你……
“湘儿,你还好吗?”孔明身形微动。
姒湘乍然惊喜,他看到她了!
“湘儿,消失这么久了,你究竟在哪里?你,可是在怪相父当日狠心?”姒湘在孔明背后,看不到他神情,可也知道那是怎样的自责痛悔和无可奈何。
惊喜的情绪瞬间消散,姒湘失望的垂下了头。
“相父的的心狠啊!失了你,又葬送幼常……”孔明的叹息低不可闻,“可是,先帝,今上,满朝文武,天下黎民,无一不在候亮北伐佳音!亮,岂能因一人之私弃天下于身外……”
夜色浓如酒,斜风阵阵,主桅上的大旗孤绝无力的招展。
姜维为孔明披上外袍:“丞相勿要自责。参军甘愿以身伏法,非丞相之罪!至于湘儿……”姜维看了看姒湘,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那眼神仿佛在对她说,有我在,不必忧心,我会代你宽慰丞相的。
“丞相身不由己湘儿怎会不懂?”姜维扶着孔明,“她曾说过,军令如山不可以为她一人改变,大汉丞相,不可以有私心。湘儿,她是永远也不会怨丞相的啊!”
孔明看了看他,没有说话。那沉重的神情像赤红的玄铁在姜维心里烙下深深的印痕。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沉默良久,孔明终于一声长叹。
“丞相,风寒露冷,您回帐歇息去吧。”姜维不忍,对着眼神悲苦的姒湘摇摇头头,劝孔明道,“湘儿,无论她在何方,必然日夜祈祷您身体安康、中心和乐——就像您寿诞时她的祝祷。”
孔明纹丝不动,只是摆了摆手:“吾自会珍重,伯约不必多言。”
“丞相……”姜维握住姒湘冰凉的手,加重了恳求的语气。
“伯约先回营去吧。前些日子,你不眠不休寻找她,身体透支到极限,却仍然谁都劝不了你停手。吾此刻心情,你岂是无一丝体察?”孔明疲惫的话中却是无可回避的悲痛。
“相父,为了蜀汉苍生,您也要保重身体呵!”刻意忽略了孔明关于姜维之言,姒湘焦急异常。体虚身弱的相父不会不知己之所忌,何苦这般自苦!
她声声嘶劝,而他却听不到……
“丞相,湘儿离开后您歇息的时辰更短了,夜夜临江伫立,一站就是大半夜。长此以往……”姜维苦劝。
孔明置若罔闻,不欲再言。
“丞相,陛下御使抵营了。”一小校来报,他一身露水,脸上却全是喜悦。
“请御使主帐稍坐。”孔明吩咐道,这才转了身,极慢极慢的弯下腰,揉了揉酸软的膝盖,再直起身,缓慢的向主帐走去。
姒湘正欲跟随孔明而去,忽然想起什么,慢慢的停下了逶迤的步子。
野旷天低,江清月静。淡淡的素辉泻下,那个娇小的人儿在月色里分外孤单无助。
“湘儿,别难过了。”姜维轻轻拥住她,试图用自己的温暖熨热她的澈寒。
姒湘再一次挣脱了他的怀抱,强笑道:“湘儿现在回来了,自然会想法子不再让相父如此摧心。”
相父,你确实不必如此自责!你也不必……这样思念湘儿……姒湘的眼神荡了开去,月华脉脉水悠悠。
姜维任她脱了怀抱,只是用力揽住她的双肩,目光不定的看着玉颜。那双平素凌厉得让敌将不敢直视的沉沉黑眸里,此时满是怜惜和温柔,还有一丝丝无奈的悲伤和心痛。
姒湘被这样的目光看的有些羞赧有些愧疚,低了头不不再说话。
湘儿,你还是要回避吗?虽从未说出口,但纤细敏锐如你,怎会不知我的情意……你现下这样疏离,是为了丞相吧?
“湘儿……”他柔声喃着她的名字,叹息一般的低回缱绻。
姒湘心不由自主的跳了跳,脸渐渐红了。
“湘儿……”他解了战袍,轻轻的披上她肩。
下意识的躲闪,一抬头,正撞入他忧伤痛心的眸子,连忙躲开了眼。
姒湘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腰际佩带的湛泸,慢慢拔剑出鞘,来回翻看:湛泸还是这样寒光四射,光冽如鉴的锋仞映照着他们曾经的悲欢共生死同。
他天水相护,新阳浴血,羌兵来袭时候的断然领命纵马征战,相父寿筵上的琴剑和舞,还有那些日里夜里无声无私的关怀,霎时间都涌入她的心头。一时心神激荡,姒湘几乎站立不住。
他是伯约啊,对她那样温柔的伯约,从不忍心伤害她的伯约,为了找她日夜奔疲、不计辛劳的伯约……
心扉外层层冷硬的盔甲在他深邃的目光里寸寸碎裂,融化成水样的感动。
那些执拗尖锐刹那便消散了,姒湘软了躯体,倚上他的肩。
“伯约,湘儿不在的数十日,你辛苦了……”抚着他的胸膛,姒湘这才发觉矫健英挺的他竟然也瘦了这么多。
姜维捂住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微笑着说道:“不必再提了。湘儿能回来就好。”
“为何今日你的衣饰如此不同?”姜维终于问出了在心中压了整整一天的疑惑,“你究竟去了哪里,方圆几百里我们都找了好多遍,甚至派了大批细作去魏地,陛下也下了旨找遍蜀地……可是,没有丝毫消息。并且,为何只有我能看得到你?”
姒湘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臂膀,闷闷的说:“伯约,有些事湘儿无法告诉你,有些事湘儿也不明白。别再问我,好吗?”
该怎么告诉他,怎样才能说得合情合理,才不会让他起疑……姒湘微微惊慌,只是微微的。她知道,无论如何,伯约是不会伤害她的。
“好,我不问,你回来就好。”姜维柔声抚慰道,“能够这样抱着你,就好了。”
两人正说话间,一人磕磕绊绊的走近,含混不清的嚷嚷,语调却是喜出望外:“伯约,快去主帐!”
姒湘定睛看着他,开心的笑起来,
你为了湘儿日日以酒销愁,触犯军法,触怒相父,堂堂镇北将军、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都亭侯竟然被贬作偏帐营卫!哥哥,你为湘儿付出太多……
“大哥!”姒湘笑着叫他。
魏延穿过她的身体,拉了姜维就走。
大哥,也看不到她……姒湘失落的站在原地。
“湘儿……”姜维站住身子,疼惜的拉着她。
“什么湘儿……”魏延嘟嘟囔囔,“快去主帐吧!陛下派御使送来八百里加急——有人在巴地找到湘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