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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似此星辰非昨夜 ...

  •   昏昏沉沉间,熟悉的墨香温柔的流连在她鼻尖。
      “伯约……”无意识的呢喃。伯约,你不是走了吗……
      欲抚摩她的手一僵,最终无力的垂在她的发稍。
      墨香固执的徘徊,姒湘突然惊醒。
      这气息和伯约是不同的!
      同样的书卷香气,伯约多了些绿沉枪的凛冽精锐,而这人,浸了好些淡淡的药薰之气。
      “相父!”姒湘急忙起身,一边朝着那个已将走出帐门的身影唤道,一边就要下榻。
      扯动伤口,姒湘痛叫跌落。
      孔明急步至前,伸臂抱她,一时失力,险险欲倒。
      姒湘缩在他怀里,只受到微微震动。
      “相父,湘儿任性,让您生气了。”姒湘悄悄吻他衣襟。
      孔明一语不发,只是极温柔却极有力的搂住她。
      两个人,安静的拥抱。
      相父,湘儿知道你是心疼的……姒湘把头贴紧孔明胸口,仔细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丞相,前方战报送来了。”有人在外恭敬禀报。
      孔明一动不动:“先放着吧,我稍后就来。”
      “您去吧,否则今夜又不知道要忙到多晚才能就寝……”姒湘欲抬起头。
      孔明一手温柔把她按在怀中,安抚道:“我会处理的,湘儿不必忧心。”
      “丞相,马参军求见。”
      孔明略提高了些声音:“让他丑时再去主帐候着。”
      “相父,不必特意来陪湘儿。湘儿身上已然大好。”姒湘再挪动。
      “别动,裂了伤口!”孔明阻止道。
      “丞相,典粮之册已齐。”又一兵士帐外请示。
      “明日再呈。”孔明命道,“除紧急军务,一切事由皆于丑时在主帐处理。”
      兵士领命而去。

      “湘儿,相父有多少年没有这样陪你了?”孔明的声音有一丝异样。
      姒湘把手放在他骨节分明的指间,神态安然:“十年来,相父允许湘儿几乎日日随侍左右,并不因为湘儿是女子就有所限制。湘儿受相父如此青眼相待,感激之情难以言喻。”
      相父啊,你的一生早就给了先帝,你的心执着的流连于大汉朝最后一丝还未褪去的繁华,生只为兴刘尊汉室,又怎会眷顾我这小小的心?渺小如我,又怎能凭一己私情阻你追日的步伐?
      姒湘仿佛听到了渭河的涛声,大江流日夜,眼前的他,却是浪淘风簸也磨洗不去的星辰。
      孔明抚膺,凝视着她的眼。
      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极深极沉的暗流,乍一看仍然是邃然睿智的墨玉,细细分辨才会发现,其内里有着熹微的光芒在隐隐闪耀。
      今夜的相父……姒湘有些奇怪,却又不知到底什么地方不同了。他的目光,让她突然有些无所适从。
      “湘儿十六了。”孔明如一个慈爱的父,面对着初长成的女儿,“你的及笄之礼也不曾大肆操办。相父确有愧于你。”
      不等她说话,又道:“夭夭之华,宜室宜家。湘儿大了,可有中意之人?”
      姒湘摇头,百感杂陈,没有注意到孔明淡而又淡的痛和涩。
      竟然是他,问了自己这话。可是,我该怎么告诉你……怎么告诉你,湘儿早已情钟于你——连仰望也不敢的千古贤臣。又该怎样压抑的默默的恋着你?姒湘一时竟痴了过去。
      “蜀汉儿郎千千万万,湘儿就无一个入眼的?”
      姒湘不吐一字,还是摇头。
      想到《牡丹亭》里那些残破却口齿生香的句子:“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不与!你竟无心少女最美丽的容颜。红颜瞬间便成白发,纵有千般妖娆,又怎能不让它寂寞的凋萎?
      “相父,湘儿好久没有听过你的箫声了。”姒湘一点一点的扫着孔明鹤氅上纷落的雪水,岔了孔明的话。
      孔明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呼出热气暖着它:“痴儿,相父命人取了箫来。”

      箫声低低的,但绵长。
      姒湘倚着他,听这弄玉萧史的缠绵。他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轻柔的拂动她鬓侧的乌丝。
      孔明仿佛不知疲倦,一支一支的吹着,声声缠绵,曲曲悲伤。
      姒湘心里是前所未有的安宁幸福,尽管身上伤口痛如火燎。
      终于,她移开孔明唇边的玉箫,恋恋不舍:“相父,丑时了,回帐吧。您军务繁杂,别为湘儿累了自己。”
      孔明却递了箫给她:“这箫,湘儿收下吧。隆中隐居时,一友赠我的。你随我这些年,相父多次犒赏三军,却从没给过你什么。”
      姒湘正欲拒绝,却突然呆住——
      孔明捧了她颊,很轻很轻的一吻。
      温润的触感落在额上,轻如蝶翼,却持续了很久很久——在她觉来。
      浅浅的吻,含了浓浓的爱怜和不舍,不知道是像父亲对即将出嫁的女儿,还是像情人对即将分离的女子。
      姒湘紧紧闭眼,睫毛扇动,呼吸柔软,面如春花娇妍。突如其来的幸福震得她思维一片空白。
      待她回神,孔明已立在帐门,背对着她。
      门帘半卷,风夹着雪花刮进来,他的鹤氅不一会又溅满碎雪。
      姒湘依然半醉半醒,直觉告诉她今夜的孔明态度大为失常,而方才的惊喜却让她来不及细思。

      “相父……”姒湘刚开口便被孔明的话惊断。
      孔明说得又快又冷:“明日起你不必留在我主帐了。去奉义将军帐下吧。”那语调,那神态,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为什么!姒湘张口欲呼,却发现自己竟然失声。
      为什么不要湘儿了?
      为什么要我离开?
      为什么要我随姜维?
      相父可是怒了湘儿前几日的擅自做主?
      …………
      姒湘大张着口,撕裂般的呼号,喉间却没有一丝声音逸出。她双颊还残留着刚才缠绵的晕红,而眼眸里浓稠的凄绝气怒狠狠的撕破了适才浮动于瞳的幸福眩晕。
      孔明虽然背对身后人儿,却怎么可能体会不到那无声的切肤之痛。压住心内翻涌的情绪,他依然用冰冷如霜的语调,简短说道:“我已思考多日。你不必再问。明日便去左军偏帐吧。”
      说完,头也不回的便要离开。
      姒湘剧烈的呛咳,窒息的痛。突然,想就此弃了这生命,不再痴狂的想抓住这细微的氧气,不再艰难呼吸……
      无限酸楚,无限委屈,呼不出,唤不成声,句句惊问,句句刺痛。原来心是这样消失的.针扎的深深细孔,血肉模糊的次次撕裂,寒冷中的渐渐僵冷,煎熬中的淡淡枯萎,弃掷后的点点尽碎,最后,绝望中的寸寸成灰……
      心灰尽,风一吹,往事无痕。
      这一朵幼莲的心事,最终寂寞的开,寂寞的谢。除却天际冷月,无人知……

      “丞相请住!”一个男声。
      魏延急冲过来,用力却温和的抚着她背。
      孔明站在帐外,她看不清他脸。
      “末将斗胆,丞相为何贬了湘儿去偏帐?”魏延怒不可遏。
      孔明没有回答。
      “丞相!”魏延怒吼。
      孔明望着天际冷冷的月,还是沉默。
      “丞相你明知道湘儿对你……”若不是抱着湘儿,魏延那架势就像要拔剑上前。
      “哥哥!”姒湘捂住他口,酸楚难禁。这样的时候,她还是,不能让他知晓!就让她,假装他一切都不曾知道。这样,她就还可以骗自己说相父只不过胸怀天下,顾不得她。
      她不敢去想,相父其实是不愿……
      孔明声音似叹息:“文长不必再言。军令无改。”
      说罢,抽身而去。
      姒湘看着那袭灰氅终于消失在雪地里,终于抱住魏延,撕裂般的哀哭起来。
      眨眼工夫,魏延肩头便湿了遍。
      冰凉的肩抵不过心下百般痛恨。魏延此时只想带了妹妹,远走高飞,彻底离开那个人。什么兴复汉室,什么先帝遗命,哪里重得过她一颗眼泪?

      孔明枯坐案前,简卷如山,他却头一次失了心力。
      微笑的她,畅笑的她,苦笑的她,强颜欢笑的她,流泪的,嚎啕的,抽噎的,隐忍的……十年来的每一个画面在眼前跳动。
      夜沉如水,霜染寒天。塞鼓声声敲击着将军白发征夫泪。过往的十年,原以为就在战云马嘶中、在对云棠的思念和濡慕中辗转而过了。从什么时候起,那个小小的香软的人儿,成了这十年里最娇艳的一朵?她是在什么时候,种下了一粒小小的种子,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它抽出幼嫩的芽儿,然后,悄悄的长成含苞的蓓蕾,而后来,竟羞涩的袅娜的盛开了……
      这一朵馨香,让他怜,让他不由自主的想去呵护。可他竟然是无力的,纵横捭阖的卧龙也会为她柔韧的执着感到无能为力。他无法呵,真的无法抹去她心里根植的伤,他无法还她一个没有瑕疵的梦。
      她,多少次为他的无情而心伤吧?孔明再一次望向姒湘的方向。
      她随了他取西蜀,定南蛮,陪他走过先帝托孤蜀中危难,鼓角中绵绕了琴声柔情,硝烟浓,她的笑穿透最阴霾的云层……
      怎么会无情,怎么可能无情……她是不明白,他的无奈与无力。
      有一种情,不是与子偕老的旖旎,不能唇齿相依同床共枕。可这样的爱怜,也可以此生不离,丝毫不亚于琴边衾里的温情眷眷。
      他的情,一样可以相濡以沫,同悲欢共生死。湘儿,只是不懂。
      湘儿……孔明不知觉间竟然轻吟出声。我注定,给不了你想要的那般情谊。
      相父何尝不愿意你幸福,相父只愿你不再流泪。伯约,他的心,终有天能暖了你……

      她终于睡了过去,呼吸不稳,两道娥眉又颦了起来,他怎么也抹不开,不知她是因为心口的痛还是棍伤的痛。
      发间的泪结成晶亮的冰晶,烛光下,闪烁着就刺了他眼。
      悄声叫了侍人为她换药,魏延掩好帐门,大步走向主帐。

      “唰”地撕开门帘,魏延飕飕的跨了进来。
      正在与孔明密谈的马谡惊的几乎一跳。“魏将军这么晚了怎么还闯大帐啊?莫非有什么紧急敌情非得立即禀报?”马谡斜眼看他,重重咬着“闯”字,“你就不怕扰了丞相休息?”
      魏延冷哼,不发一言,黑着脸怒视孔明。
      孔明神色无波,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文长深夜来此何事?”
      “末将不过是为着榻上昏睡的妹子!”魏延声音拔得很高,眼中是虬结的痛,“末将不明,丞相为何这般狠心待她?”
      “幼长,你暂退了吧。街亭,就交与你守了。其重要性,不必我再提。若有闪失,你提头来见。”待马谡领命离去,孔明才看向魏延,正色道:“让她离开,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丞相难道不知道湘儿?”
      孔明不知是悲是怅,扶着桌案,说着一些仿佛并不相关的话:“你仔细看过湘儿的眼睛没有?就像一泓水。笑起来的时候,就是泉的跳脱轻盈,哭的时候,就变成了幽涧深溪。更多的时候,她就是那样忧伤的悄悄的望着你,那时,她的眼睛是澄澈的,若秋水,盈盈的摇曳着所有没有说出的话,不自觉就沉了你所有情绪……”
      那双眼睛里,满满的全是他。而今,他要狠绝在一夜间抹尽,让它,渐渐注满另一个人的影子。
      “你回去吧。”孔明无力的垂下手,不欲再说。
      魏延站立不动,灯光投下他高大的黑影。
      孔明也不再说话,一手依然扶着案,埋头整理着似乎永远不会减少的竹简。
      魏延重重顿步,回手劈开帐帘,疾步离去了。

      天边泛着白。
      孔明伏在竹简上沉睡,眉目憔悴。
      夜里他手扶过的地方,深深塌下一角。
      姒湘忍住腿间只增不减的灼燎痛楚,悄声走到他跟前。
      昨夜相父,又是一夜未眠吧……
      姒湘小心的为他披上外袍,忍不住想梳理他微乱的白发。
      手指刚触到他的冠冕,孔明动了动。姒湘赶忙收回手——
      相父素来浅眠,极细微的触碰也会让他惊醒。

      收拾好帐内凌乱的书简,在几上放了一叠热气腾腾的水晶饺子,一碗熬得浓稠的碧米粥,又将滚热的药茶倾入耳杯——如多年来她每个早晨所做的。姒湘最后眷恋的看了一眼孔明,扶着栅栏,踉跄着离去。
      相父,这是湘儿,最后一次照顾你……

      姜维正在练枪,皑皑雪中,只见他手起身动,矫若游龙。一杆绿沉翠影森森,精光四射。
      魏延几近狂乱的奔到他面前,拽了他手便问:“见到湘儿了吗?”
      “不曾。”姜维立即停手,“何事让魏将军这般焦急?”
      魏延简略的说了昨夜之事。
      那娇小的人儿,就要与自己日日相伴了?那般佳人,将在他身侧,弹琴鼓瑟、研墨吟诗——就像她在孔明身边时侯?
      姜维似乎闻到了她发际的清香。前几日那凄绝热烈的舞,把他心也烧得滚烫滚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盈盈幽幽却是那样的绝望激烈。他不想再看她那样飞蛾扑火一样的笑靥。
      突然很想拥她入怀,让她无忧无虑的笑闹嬉戏,任她在自己耳边香香软软的说笑……
      还未来得及细细消化顿起的情绪,他却听的魏延最后一句话——“湘儿不见了!”
      绿沉枪“哐当”一声砸落在地,一个深深的凹槽,雪花四溅。

      唇被谁浅浅的噙住,姒湘睁开眼睛。
      “湘儿,十天了……你终于睁了眼……”男人的泪落在她手背,灼热温暖,“老天幸好没有将你从我身边夺去……”
      姒湘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似乎突然缺了一块,茫茫然不知所措。
      “一定很疼吧?你那么怕痛的……”
      姒湘看向左手,那里包着厚厚的纱布。看不见血溢出,可阻止不了那入骨的痛。
      “安斐,湘儿不痛。真的。”
      她为什么还要睁眼,还要再看到这个世界的阳光?为什么,没有彻底的离开……
      睁眼,重新面对生离吗?
      睁开眼,看他渐渐的再次离她而去?
      睁开眼,面对面目全非的自己?
      “别哭。亲爱的,别哭……”安斐低下头,轻轻啄去一颗成型的泪珠。
      抬起那只裹满纱布的手臂,姒湘虚弱的圈住他的颈项,安然靠着他,神情却还是转不回来的木然。她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绵长甚至冗长的梦,梦里总是她压抑的哭声,谁,羽扇纶巾,温柔却无奈的推开了她。谁在怒吼,又是谁忧心欲狂?
      究竟是谁,谁?
      姒湘再次沉入漆黑温暖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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