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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相思一夜天涯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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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这样找下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一个年轻的蜀兵斜靠着栅栏,一手擦着汗,嘴里嘟嘟囔囔,“方圆十里内都找了三遍。更别说寨子里——每寸土都被翻了好几十遍,每一块地到底是啥味儿俺都熟悉得不得了!”
话音未落,头上便狠狠着了一烟袋:“你小子说的什么话呢!这些天,全军上下谁不是一有空就去寻找?你看人家李楞子,每天操练一完就跑得没影儿,发了疯一样的刨着找着。远远近近这些地儿,就数他最清楚咋走了。”年老的蜀兵一搭一搭的抽着烟,捶了捶汗水湿透的冬袄,喘了口气,说道“公主不在,这天儿也阴阴的,中军大帐那边也不知道急成了什么样子……”
“楞子不是成天嚷嚷着要给公主当侍卫去吗?我说那小子啊,是得了痴症,天天想着公主。公主失踪了,他哪儿能不急?”说着说着,小兵本来嬉笑取闹的脸就暗淡下来,“公主不在五天了,咱们这样可劲儿找居然也没个回信儿!别说本就担心,就是看着丞相那样子,咱心里……也痛啊!”
大片大片的阴云低低压下,块块叠叠,重重层层,厚湿得几乎像要滴出水来。天边黑气涌动翻卷,晦暗黑沉。风声劲,飞砂断草贴地疾滚。
“听说,魏延将军为了公主的事情,和丞相闹得很僵……”老兵接过话头,看了看天,没有再说下去。
孔明端端跪坐帐中,膝上一把琴——正是姒湘素日所用的。无比眷恋的抚摩,无意中触了一弦。弦琴低低的宫音像呻吟又像呼唤。孔明一呆,几次抬手欲弹,终于还是无力的垂了下来。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湘儿,这是那一日你弹给我听的。
当时我笑谑湘儿也思谦谦君子弹奏《凤求凰》,一定让你很是伤心。
五天了,湘儿,你失踪五天了!
受了那么重的棍伤,你会去哪里?
姜维脚步微乱的走进来,一拱手:“丞相……”
孔明双目一亮,立时起身,一手虚扶他,急问:“怎样?”
姜维缓缓摇头,两眼布满血丝,胡渣如磔,显然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伯约暂且稍作休息,不多时将军们又该来升帐议事了。”孔明不掩失望,关切的说道,“这几天来,你几乎没怎么睡过。注意些自己的身体吧。”
“文长何在?”孔明端坐主位,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心神疲倦。
众位将军面面相觑,无人敢答。
“文长何在?”孔明略提高了声音,有些烦躁。
醉意朦胧的声音随着浓浓的酒气铺面而来:“末将……在此。”
魏延舌头打结,跌跌撞撞的进了帐,一手抱了酒坛。
孔明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魏延也不行礼,盘膝坐了,自顾自的猛灌。
姜维看不下去了,唤道:“文长兄不可失礼!”
“小子接着!”魏延剌剌一笑,抛过酒坛,“好酒,英雄共醉!”
一手接了酒坛,侧身放了,姜维还欲说话,孔明疲倦的开口:“文长,前日命你随参军马谡同守街亭,你怎还在此?”
魏延摇摇晃晃站起来,步步走向孔明,一手按剑,脸色阴沉。
一干人忙拔剑在手,挡住这理智全失的虎将。
孔明纹丝不动,那样疲倦无力的扶着桌案前棱角尖锐的纸镇,静静看着他。
魏延踩碎酒坛,烈酒呛鼻的气味刺得在场每一个人眼睛一痛。
“湘儿音信全无,诸葛亮你还能安坐于此!”魏延狂笑,“我妹子一生心血全浇在你这铁石心肠上!”
“可怜她以为只要心热情浓,精钢石铁也会融成绕指柔情!诸葛亮,你难道就感觉不到,淋在身上的热热的鲜血吗?那是湘儿的血啊!”魏延张狂的笑变成了大声的悲嚎。
姜维箭步上前,死死架住魏延。
“伯约,你不眠不休的找她,湘儿要是知道,定会感动落泪的!天下之大,也只有你我才真心待她!”魏延任姜维拉住他,不知是哭是笑,“诸葛亮,妹子一天不回,蜀汉军命我魏延便一天不从!”
魏延一手指着面前神色紧张的将领,大喝道:“你们,你们这些摆出一副亲密嘴脸的人,有谁在乎过湘儿的感受!”
“放肆!”孔明终于怒吼出声,“湘儿失踪全军上下谁人不是忧心欲狂?!你因一己私情意气用事,若失了街亭,涂炭生灵,又如何向天下人交代!黎民何罪,为何要承受你我的罪责?!”
“去他的江山社稷!你赢了你的忠名贤名,而我魏延只要妹子快乐安康!”魏延脚步虚浮的离开,“街亭,就让那小子自己去守着吧!”
所有人齐齐看向孔明,这魏延如此放肆大胆,直呼丞相名讳不说,还出口不逊,藐视军纪……
孔明抚额,宽大的袍袖遮了神色,死命握着案头纸镇的手指间,血珠滚落。
姒湘抱着一堆书,走在灯影阑珊的街头。下着雨,不大,但也不小,足够让人在雨里狼狈逃窜。
那一场火灾,如梦。她记得昏迷之时,火舌早舔遍了全身。当她醒来,摘下纱布,却只有胳膊上留下淡淡的粉红痕迹。
若不是急救时的照片为证,真的让人难以置信,当时面目全非的女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美丽。
身旁不时闪过飞奔躲雨的路人,姒湘站在车站,看地上水珠折射的灯光,五光十色,像透过眼泪看到的夜色,一时竟有些恍惚。
这天气,这雨滴,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让她有些不知身在何方的惘然,看着路灯一样熟悉的光晕, 只需要一瞬间,便想起了许多淡褪的画面,那些过往便涌至眼前。
安斐还在身边时,他们经常一起倚了栏,静听风声雨声。喧嚣的城市里,他的怀抱,竟然有着山和水的气息。
欲语心情梦已阑,梦中依约见远山。那种情怀,那张脸,那些模糊的曾经,那个初相识的夏天,那些说过的话,发过的誓言。落叶飘下,覆盖了两双脚印……
姒湘低头,抚摩着腕上沉香手钏,厚重的木色掩饰了腕间粉红色的疤痕。他深情的誓言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我不会说些甜言蜜语,可是我会此生不渝的爱你。就像沉香,用生命来散发香气,直到最后一刻。香气不尽,我的爱亦不尽……”
“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妻,等我回来娶你!”他深深吻她,深情绵长得让她似乎能用一生来回味。
看着他一步三回头的走上那架飞向异国的飞机,姒湘哭得几乎断气,可眼里眉间全是韧如碧草的温柔和坚定。
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我会坚强的忠贞的,等你回来。
高高的天宇,脚下云朵不时舒卷流曳,安斐微红了眼,攥紧手中薄薄的红笺:
“亲爱的安斐:
男儿没有事业,岂不枉活一生!
我明白你的抱负,也理解你的渴望。
爱情和事业,我不想让你作艰难的取舍,我不想让你只拥有一个。
等你回来,你听得见我此时的话吗?
我会等你回来!
有了你,这个世界不再有别的美丽——这是你对我说过的,也是我的心声。
我知道,会有很多很多的苦。
会有很深很深的痛和绝望。
也许会有背叛,会有伤害。
也许我们最终会分手,甚至余生再无相见之日。
我会为了你坚强。为了我们,不放弃最后一丝努力。
我深深明白这个世界的无可奈何和残酷。
所以,我会冷静,会懂事,会理智聪明的处理一切迎面而来的危机。
会有爱你的女孩,这我一直相信。你是如此优秀,让多少男人都黯然失色
每段爱情都会有竞争者。
我不会哭,不会闹,但也不会服输,不会放手。
我不会因为我的任性和愚蠢而把你推给别人。
你会因为时间而消退对我的爱,
这是规律,我只能接受。
我能做的,是加倍的爱你——
理智的,不远不近的爱你。
我能做的,只是留住你心里对我微弱但决不会熄灭的爱……
等你回来,重新相爱。
让我做你的妻,你是我生生世世,执手终生的夫。”
姒湘看着雨,水珠顺着她湿润的发梢滑落,一滴一滴沁了藕色的衣裙。不知不觉,心思也如雨珠一般渐渐洇开。
不知道为什么,梦里总是会出现极陌生又极熟悉的画面:硝烟弥漫,战马嘶鸣,一人横刀立马,剑气如霜。一人纶巾鹤氅,谈笑间,便倾了天下。
安斐,她突然理解了他。英雄儿郎,怎么可以没有抱负!才高如他,难道甘心寂寂一生,让庸碌的时光老了鸿鹄之志?
他说过,他不能白来这世上一糟,他不能碌碌一辈子。
他的离去,不是抛弃,而是更执着的坚持和追逐。
她突然明白了,天下对男人而言是怎样致命的诱惑。
她莫名的相信了,爱情让位于事业,不是委屈。他们的爱,会在他的事业中升华。
相思一夜天涯远,安斐,彼岸的你,可知道我今夜的思念?(天涯疑惑:“谁在叫俺?俺不远啊……”)
雨没有停的意思,继续洗刷着眼睛。姒湘站在雨里,有些发泄的快意,就让这雨,洗净天地的污秽吧,洗净她心的软弱无助,也洗去,早已经麻木的悲伤。这是天使的洗礼,让她洁净如初生的婴儿,带着鸿蒙初辟的敏感柔韧,展翅,飞上很高很高的很蓝很蓝的天。在云朵之上,终于蜕去紧缚的外壳。丢开一切,坚强的,等他回来,双飞双栖……
“丞相,魏将军只是忧妹心切,姜维斗胆,请丞相勿要降罪于他……”姜维看着孔明包扎好创口的右手,婉言劝道。
孔明半卧榻上,微闭着眼。
多年前,自己便说过魏延必反,难道真的一语成谶?
到了那一天,湘儿该有多伤心……
孔明心中泛起早已习惯的痛楚。湘儿啊……
姜维再劝:“丞相……”
“军法如山,你又不是不知。”孔明有些怒,最终却只疲倦的说道:“贬了魏延,去做监军侍卫吧——既然他执意为了湘儿放弃一切。”
姜维再次单骑出营,马蹄飞扬,征袍飘动,而那张脸上满是疲劳和不言放弃的坚执。
“奉义将军又去了……”还是那个年轻的蜀兵,看着马蹄溅起的黄尘说道。
“全军就算他最拼命。”老兵不胜唏嘘,“魏将军成天烂醉,借酒浇愁。丞相……”说道孔明,他又是一叹,“丞相的忧急毫不亚于魏姜两位将军,却只能克制自己留在主帐。军务如山,他走不开啊……丞相,最苦。”
“可是奉义将军对咱公主也真是上心呐!”小兵毕竟年轻,笑着说,“发了疯的寻找,没日没夜,也不见他吃喝歇息,就好象铁打的人一般。难道麒麟儿果真天赋异秉?”
老兵淬了他一口:“小子乱嚼啥舌根!成天尽叨叨些男女之事……”
“近日幸亏魏人少有动作。”老兵总也展不开笑容,“我军将领个个心神不宁,连丞相也……若被敌军得知,咱们就危险呐!”
姜维勒马,俯瞰众山小,俊朗的眉眼里全是癫狂的忧急关切。
湘儿,你到底去了哪里……
姜维纵声长啸,气吞山林:“湘儿!!!”
猿鸣鹤应,群山郁郁葱葱。撕裂般的痛吼回荡盘旋青峦秀峰,复又渐渐归于寂静……
日落,林霏渐静,云归,岩穴欲暝。
姜维似再也不能支撑身体的重量,斜斜跨坐清骢,银甲染尘,绿鬓颓乱。
他不能相信,那轻灵清婉的人儿就这样消失了,无声无息,没有一丝踪迹。为什么,翻遍每一座山头,每一寸土地,就找不到她哪怕一点点的痕迹?
在林幽草碧的氛围里,姜维总觉得她还在自己身边,“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那一袭或青碧或月白或绛红的裙裾轻轻扫过他的皮肤,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
姜维信马而行,想着想着,一时竟分不清记忆和现实。她似乎还拉着他的手,眼波盈盈,壤皓腕于神浒,采湍濑之玄芝。
湘儿,你对我说过,一夜相思远了天涯。
你可知道,现在的我,有多思念……
晚风吹过窗纱,心期便隔了天涯。
袅袅兮秋风,秋色老了梧桐。叶子还绿,窗外的小街两旁仍然是郁郁的树叶,虽然已经带上些萧瑟的味道。露水自枝叶间不断的滴下,在每个清晨每个夕暮每个漆黑的夜里。一个人,在这秋天里等待,静着,真好。
姒湘赤足站在阳台,嫩白的足趾轻轻蜷缩,任黄昏的气息乱了思绪。
人间别久,不成悲……
屋里乱七八糟的散落着给他的信。随意捡起一封,上面或写着秋夕或写着冬夜还有春天一步一步走近的过程。这上百封信没有寄出过——她写完便已尽兴,懒于相寄。
她不禁想起上一个秋天,也是在这样的夜里,信手涂抹给他的信.一封接着一封,不知疲倦。每个字随思念蔓延,满载深藏的爱意,在雨淋湿的夜色里,远处的灯火会有一些湿润的光晕,像透过了弥漫的水汽,点起朦胧幻想。写信常在他不能陪她的晚上,一直写,至深夜,至凌晨,甚至直到黎明,最后,她枕着泛白的天睡去……
拎起裙摆,姒湘慢慢的走回屋子,坐在书桌前。
提起笔,鼻子仍就一酸。无论怎样坚强,她还是会思念他,入骨的思念。
“亲爱的安斐:
什么时候开始,看到这样清朗成熟的秋天,心里只是淡淡的恬静喜悦。
什么时候,怕了那些沧桑到震撼的意象,远离了,抑郁并且牵扯不断的无奈忧伤。
在肖邦的圆润里,享受一些唯美宁静的氛围。
我知道,这样的美不是小资精致的情调,不是可与咖啡的香,安妮的细小忧伤搭调的。 肖邦,是属于这天朗气清,属于及至的苍然的绿,古朴的暗红,微凉的秋气。他是自然。
他诗意,浓烈,温柔,恬淡,一如我对你的爱。
什么时候开始,我独对一江秋的时候,想起你,不再悲伤绝望。什么时候开始,想起你,我的心里充盈着幸福。
相思令人老,你知道吗,我有多么的思念你……”
写着写着,一颗泪,还是落了下来,渲开了墨迹。安斐,湘儿用泪研墨,蘸了相思血泪而书写。情到深处,红笺亦淡若无色。
搁笔,看了看时间,竟已是清晨了。
不知不觉,又这样写了一夜……他那里,也到深夜了。
姒湘把玩着手中精致的表壳,表面上转动着两只小小的表盘,昭示不同的时间——中国,奥地利。看着两对指针相似的移动,姒湘无端的喜悦起来。他和她,有着六个小时的距离,而心就如这对指针一样,默契安定的旋转过岁月的每一个刻痕。
音信难凭,可是你仍然爱着我,对吗?我的安斐。
她突然想听听他的声音。距离上一次的通话,有整整一月了吧?
纤指拨下那个遥远却烂熟于心的号码,姒湘静静等待着接通。
无人应答,只有电话里传来苍白的“嘟嘟”声。
姒湘有些担心了——往常深夜他一向在卧房绘图的。这么晚了,他会在哪里?
再一次拨出号码,姒湘焦躁的等待,还是无人应答。
湘儿,别着急,他一定好好的,也许只是有事外出。姒湘努力的安慰着自己,竭力平复慌乱的心情,而握着话筒的手却颤抖着。
你还是这样依赖担忧,怎么能做他的女人?姒湘对自己说。
一刹那,她愣了,是什么让她竟有了这样的心思?不知不觉中,她竟会想着万里江山,想着那些天下兴亡。她,似乎就在那人身边,坚执痴心的守侯。矢志不虞坚强独立的爱他,及他的天下。
一个名字自混沌中呼之欲出……
电话通了,姒湘欣喜若狂,“安斐,你在干什么,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那边,却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女声:“小姐,斐正在穿衣,请稍等。”
姒湘懵了,呆呆拿着话筒,仿佛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斐,一个女孩子打电话找,你快来啊。”那个女孩娇娇的笑道,“你怎么还不来……”
隐隐的男声:“又调皮了!你拿着话筒我怎么接啊?乖,别闹。”
“就闹,就闹。”女孩嗲了声线,和男人调笑起来,“那你抱着我吧……”
“你好?”安斐的嗓音还是那样的温润悦耳。
姒湘努力的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安斐,是我。”
“湘儿?!”她感觉到他震了震,“怎么突然想着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