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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歌尽桃花扇底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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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至中旬,膳食飘香,酒味四溢,推杯移盏间,人人形容喜悦。
一帐笑语。
姒湘离席,拜道:“相父寿诞,请允湘儿以舞助兴。”
乍闻她欲以公主之尊起舞,众人赶紧推辞:“公主不可!若以千金之躯为我等粗莽武夫助兴,折杀众将士也!”
孔明微笑,亦道:“湘儿的好意相父盛了。只是,这于礼不合啊。”
姒湘明眸流转,脆声道:“非也!湘儿在宫内方为公主,而今在军,行监军职务,则不过一小吏耳。圣人有言:‘异地而异行。’主帅佳日,属下以舞作兴有何不可?”
“你这丫头,端的刁钻!”孔明笑道,“许你取了琵琶来吧。”
姒湘怀抱琵琶,十指轮扫,银瓶乍破水浆迸。
和着乐声,她翩然起舞,莲步款款,绸带飘飘,环佩摇曳,裙裾飘散,绛绡飞扬,似柔,似刚,似贞,似媚,汉家碧玉若空谷幽兰的娴雅混杂了西域佳丽大漠飞沙的艳魅,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轻躯鹤立,若将飞而未翔。那浓浓的绛红,既彰显着贵女之尊,又淋漓泼洒着少女最炽烈最无悔的情意。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歌声亮烈清媚,是她在唱,“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相父,湘儿永远不会停止恋慕……
姜维一旁坐着,见她歌、她舞、她大胆而又隐晦宣溢着对孔明的爱恋,终于忍不住推案起身,按剑大声道:“末将愿以剑舞和之!”
说完,不待姒湘拒绝,拔剑便舞。
姒湘咽下言辞,借着一个灵巧的回旋,反弹琵琶,霎时就变了曲调。铁骑突出,刀枪鸣。
姜维踏曲而舞,腾虎游龙,剑影纷飞,清光瞳瞳,隙月斜明刮露寒,横指千山皑雪,直挑万里骄阳。雷霆震震,疾风骤雨,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姒湘急拨琵琶,曼声吟道:“我友剑侠非常人,袖中青蛇生细鳞。腾空顷刻已千里,手决风云惊鬼神。荆轲专诸何足数,正昼入魏诛逆虏……”
青年矫健,少女柔媚,白袍绛裙相映升辉。
孔明将之一一眼中,神情微妙,端起几上酒觞,一饮而尽。
待她吟到最后一句,姜维踏势收剑。寒光三尺,凝如江海清辉。
众人轰然叫好,掌声如雷。
“朝颜公主舞惊四座,奉义将军剑气纵横,珠联璧合,实乃天下无双!”一谋士捻须道。
赵云扶着甲胄,笑道:“后生可畏!麒麟小子年纪尚轻,武艺便已至此。难能可贵啊……”
“湘儿,今日看来,你的舞艺大胜从前了!”魏延也大笑道,“哥哥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
姒湘在姜维搀扶下回了坐席,殷殷看向孔明。
孔明却不置一词,再次饮尽觞中之酒。
姒湘略有失望。她的情意,相父总是这样轻易的忽略过去……她再美,也吸引不了他心。
姜维举杯,笑着对孔明说道:“伯约原来只知道湘儿胸藏韬略,今日一见,才知原来她是如此惊才绝艳的女子。伯约内心委实倾慕!”
姒湘嗔怪的瞥了一眼,这人,方才强行和舞已是造次,现在竟又……
“丞相,公主韬略我等不能不服!”马岱接了姜维的话,“此次大败铁车兵,其实全赖公主之谋。”
“哦?”孔明换成正跪,挑眉道。
“公主料得天将降大雪,令兵士预先挖好陷坑。不久,雪漫旷野,遮蔽所有。依她之计,伯约步步诱敌深入,将越吉部众引至山前。雪地路滑,铁车收势不及,均落入陷坑,自相践踏,死伤无数。末将与伯约两路夹击,不费吹灰之力便擒杀了越吉。”马岱喜滋滋的将战况详细报了。
孔明面色不定,问道:“那么,关张二将呢?”
马岱想起之前姒湘的嘱咐,醒悟过来自己失言了,只得小声回报:“他们与末将分兵二路,率二万五千人镇守西平关。”
擅改军令,多大的罪啊!他这样禀报丞相,恐怕……
果然,孔明勃然大怒:“如此变动,为何不报与吾知?”
帐中气氛立变,众人心里均是一紧。
“此计虽妙,为何不奏?羌人以二十五万之众来袭,你等竟然分兵而战!此乃兵家大忌也!未加熟思便行此险计,一旦有失,如何补救?若不是天公佑蜀,你我此时皆为刀下亡魂!”孔明怒不可遏。
四将赶紧请罪:“丞相息怒,末将知罪了!”
“知罪?”孔明怒极拍案,“军令如山,岂是一句知罪就可勾销?尔等可明白,如此擅自行军,置大军存亡、蜀汉安危于不顾,犯我军规,有负社稷,必当重罚!”
姜维带头顿首,道:“伯约目无军纪,擅自行动,触犯军法,甘愿领死。”
“此计来湘儿所出,也是湘儿求四位将军不报知相父。”姒湘“扑通”跪道,抢声道,“将犯军令,谋者担责。湘儿斗胆,请相父只罚湘儿一人,余者便免了吧!”
姜维大吼:“丈夫立足天地,怎能由一弱女子为我等担了罪责!末将甘愿领罚。请丞相……”话音未落,看见孔明的神色,不禁住了口。
孔明死死的看着姒湘,既怒又痛,猛的扯下腰间佩环,弃置在地。
玉环撞地,声响似裂。
姒湘黑眸中原本流溢的光华霎时委顿,脸色死灰。
“既是朝颜之计,你等隐瞒不报也是受她所旨,领罚之人自然是她。”孔明连称呼也换了,姒湘听得心痛欲绝。
魏延出席躬身:“末将管教不严,妹子任性原是末将之责,末将愿替妹妹受罚!请丞相恩准。”也难怪丞相大发雷霆,湘儿擅改军令,确实大大犯了军纪。可自己当时只顾着计策绝妙,又想着湘儿一心设计隐瞒不报不过是为了给丞相一个惊喜,便未加阻止……
“湘儿身为我蜀汉公主,陛下御妹,丞相稍加惩戒以示军令严明不容违背便是……”赵云劝道。
孔明声音冷硬:“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湘儿乱了军纪,倘若姑息,日后人人效仿,我军将乱如散沙,勉强自保已是极其不易,还谈何破敌制胜、克复中原?”
满帐将士顿时跪倒一片:“丞相息怒,还请念在公主年幼无知,酌情减刑!”
孔明背过身,气得全身发颤,半晌才道:“难为众位将士为你求情,残身之刑可免。自去帐外,领五十军棍。”
“丞相,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行刑也不迟啊。”赵云再劝。
孔明不语。
“丞相!”魏延流泪喊道,“今夜天寒露冷,若此时行刑,分明是要她死啊!”
“丞相,您难道忘了,祝融行刺时,湘儿为了救您,受了怎样的重伤!”魏延不顾一切的喊道,“她如今虚弱至此,完全是因了丞相!”
魏延还欲再说,姒湘咳嗽起来,他忙跪行至她身边,轻轻为她按摩。
“哥哥,不必再为湘儿说情了。湘儿此次犯了军规,原当重罚。相父减至五十军棍,已是法外开恩。哥哥别再为难相父了!”姒湘坚决的说道,“丈夫在世,理应就事论事。过去的事情,哥哥不必再提了。”
她一席话,撼的众人心升敬佩,肃穆看向跪在正中的少女。
“罢了!”孔明一手扶着案,一手轻抚头颅,“明日卯时再动刑吧。”
相父又头疼了?姒湘深深痛恨起自己来,若不是她任性,相父怎会大怒伤身……
寅时三刻,姒湘脂粉不施,云髻高耸,一身米白褥裙,绰约如梅,安静的站在雪地里。
寒风阵阵,白雪漫天,魏延心疼的裹紧她单薄的身躯。
众人早到了,一齐看向孔明大帐——帐帘紧掩,不见丞相身影。
姜维欲进帐唤他,姒湘轻声阻止了:“昨夜相父一夜未眠,现在想必是累了在歇息。伯约别去打扰他吧。”
“湘儿,你怎知道?”魏延问她。
“因为,昨夜她也未眠。”姜维代姒湘答了。
昨夜,她在主帐外立了一夜,北风肆虐,她穿着还未来得及换下的华服,站着,看着,不说话,也不动。姜维想起昨夜自己所见。
还有丞相,在帐中,就那样一直坐着,凝视手中玉佩,时叹,时怒,时悲,烛光映着他鬓发苍苍,当年谈笑间樯橹灰飞湮灭的英雄仿佛瞬间便苍老……
帐帘卷起,众人赶忙聚拢。
左营卫扶着孔明缓缓走出。
他的脸色青白,神色憔悴,略显病容,而背脊仍然努力的挺直。
相父好辛苦……姒湘眼角发热。
“时辰到了,行罚吧。”孔明别开眼,狠心命道,一手轻压着小腹。
姒湘解了外裳,顺从的走向刑凳。
“丞相,请您赦了她吧!”魏延再次跪倒,死死抠住雪地,热泪一颗一颗落下。
姒湘扶起他:“大哥,湘儿做了错事,理应重罚,相父已宽待湘儿了。”
伸手拭了他泪,姒湘抚摩着他的脸颊:“大哥,别心疼了。我们相依为命这么些年,什么苦湘儿没吃过?湘儿能坚持住!”
姜维来到她身边,理了理她的裙裾,低声道:“丫头,别硬撑。熬不住了一定要叫他们住手……”
兵士高高举起刑棍,深吸一口气,一闭眼,重重挥下……
姜维纠紧了心,仿佛心脏被那一声一声沉响直直劈得血飞肉绽,撕裂般的煎熬。
姒湘伏着,一动不动,无一丝呻吟,身体上渐渐溢出血,染红白色褥裙,又一滴一滴滑落在地。
姜维死死瞪着漫天雪白,那一地雪色很快就凝上艳艳的鲜血。极白的雪,极红的血,鲜艳刺目,强烈到惊心的对比。
再看向孔明,原本青白的脸色已退去最后一丝血色。仿佛那一地的血是从他身上喷薄而出。他眼神空洞,毫无焦距,只是勉力站立着,两旁兵士用力扶他,仿佛一松手,这风华超绝的蜀汉丞相就会委顿倒地。孔明用力压住小腹,那手亦是苍白到透明。
“丞相,已是三十了,免了她吧!”姜维求道,“这样的弱质少女,禁不起重刑!”
魏延早跪下了,“咚咚”磕起头来:“诸葛丞相!魏文长随先帝和您征战多年,从不曾求过什么。魏延这次求您了,饶了湘儿吧!”
满场将士见他们开了头,纷纷请求孔明开恩。公主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这些素昔敬她爱她的军士好不心疼……
孔明眼神一凝,冷冷扫视众人。
寻常将士被他眼神所迫,不得已住了口。
只有姜维魏延赵云三人还殷殷看着孔明,连声恳求。
孔明却艰难的摇头:“非吾不进人情。军令如山,朝令夕改如何服人?况且湘儿犯了重罪,罚她五十军棍已是极轻,实在不能再赦。”
魏延再次磕头,前额渗血:“丞相……”
孔明不看他,却对着停止挥击的行刑兵士命道:“不可减却力道,继续!”
兵士踌躇,孔明厉声道:“汝欲抗命否?”
无法,他只得再次狠狠挥上那具已经气息微弱的娇躯……
姜维和魏延冲到她身旁,心急如焚。
她双目紧闭,睫毛随着身体微微颤动,朱唇被贝齿咬得破碎流血,唇角滑下一丝血迹。她就是这样艰难隐忍,才没有尖叫出声吧。
姜维难过的说道:“湘儿,别忍了,叫出来吧……”她在这样的痛苦中,竟然还在怕自己的呻吟刺痛孔明怜她之心!
木棍重重落下,一下,两下……
姒湘突然一声凄绝尖利的尖叫,头一歪,再无任何声息。
魏延痛极巨吼:“啊!!!”
姜维落泪嘶声:“丞相啊,湘儿已经人事不醒。您饶了她吧!”
孔明剧烈呛咳,摇头,吐出一句破碎但坚决的话:“还有十下,继续行刑!”
所有将士跪了一地:“我等愿替公主受罚!!”
行刑兵士号哭着挥棍,越来越快,只想赶快结束这地狱般的行罚。
“五十满了!”报数的兵士亦是含泪吼出这个意味着终结的数字。
孔明喷出一口鲜血,羽扇坠地。
众人大惊,冲到昏迷的孔明身边:“丞相啊……”
只有魏延,极轻极柔的抱起遍体鳞伤的姒湘,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回营帐……
雪地里,冬寒刺骨,碧血刺目……
姒湘大睁着眼,盯着晃动的烛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深,人静。依稀听得到风的呼号,还有簌簌的雪落的声音。
帐外必是漫天飞雪了吧。
烛火爆了一个灯花,姒湘眨了眨眼。
淡淡的翰墨香气萦绕鼻间,她侧过头,假装睡着。
一只手探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指间的凉意略醒了些她昏沉的神智。
这温柔的触摸,是相父吗?
“怎么还在发烧……”手凉,而他的声音热热的。
姒湘紧紧闭眼,压抑着抽泣。
一道目光落到她的眼角,炽热的仿佛可以熨干那一颗晶莹。
饱含着情意的吻轻轻吸去一滴成型的泪。
“伯约,我是不是很傻?”姒湘苦笑。
更加热烈的吻印上她勉强上翘的唇角:“不是。”
“伯约,我是不是很烦人?”
“不是……”
“伯约,我是不是拖累了相父和你们?”
“不是!”他欲吻上她唇。
姒湘扭头,不露痕迹的避开:“相父,他现在……”
姜维小心的圈她入怀,却还是触动了她下身的伤,姒湘痛得呻吟。
“别怨丞相,他是不得已。”姜维心下不忍。
“湘儿从来不会怨相父。”姒湘把头枕在他肩头,“永远不会。相父,他太苦了……这一生,他对自己最残酷。”
“大汉丞相,中军主帅,不可以有私心,湘儿知道的。”姒湘声音很小很小,说起孔明,依然是不变的无悔眷慕,“军纪如天,是湘儿任性了。”
相父,日后连视如己出的马谡也斩了啊……
姜维出帐,正见到不远处伫立的孔明。
“丞相,您才病了,怎么冒雪来这?”姜维迎上去,扶着他,“您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孔明发上落满霜雪,月下晶莹点点,不知是白发还是雪花。
“无妨,我来看看湘儿。”孔明忍住咳嗽,“她还好吗?”
“她,很想您。”姜维涩声回答道。
孔明仰望苍天,月中似有嫦娥在哭。碧海青天,夜夜悲辛。
他转身欲走。此时的孔明,褪去平素的清和冷睿,看起来像一个忧伤的普通父亲,又像一个不得已放弃所爱的寻常男子。
“丞相,您进去看看她吧!”姜维出声求道。
“伯约,你属意于湘儿吧?”孔明站住。
“伯约只希望她幸福。”姜维不回答。
“你先回去吧,我会去陪她的。”孔明一步一步,向着姒湘帐篷走去。
湘儿,相父又何尝不希望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