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野暮三军敞琼筵 ...
-
午后,孔明服了药,静静睡去。
轻手收拾了茶具,姒湘替他掖好被子,拉了拉姜维,转身出帐。
看了看榻上亦师亦父的孔明,姜维跟着姒湘,轻声退了出去。
两人信马由缰,沿了渭水缓缓而行。
冬阳洒下融融暖意,晒得姒湘素日苍白的脸也多了些绯红。
“丞相他一贯操劳至此?”姜维问道。丞相昨日淋了一夜的雨,回营后换过衣衫便又坐在案前输理军务。直到午后才有了些闲时,才在姒湘的劝说下睡去。
姒湘点头道:“相父这样已好多年了。他若平日里自己注意些,他的身体又怎么会像现在这般衰弱?我又怎么会这样忧心……”
“湘儿,别老顾着说丞相。你的脾气和他又有何不同?”姜维皱眉道,“昨夜你在雨中的时间可不比丞相短。”
“回来我就睡了嘛。”姒湘赶紧笑着说,“相父就寝的时候,我才醒来不久。”
见他仍是皱眉,姒湘打趣道:“小师弟,干什么这样闷闷不乐?”
姜维入师门可比她晚了整整十年啊,姒湘得意的想。再怎么也该叫她一声师姐。
姜维瞪她:“稚女休得嚣张!我如今已是二十有七,而你不过十四,小小年纪便想做我师姐?”
“谁告诉你我才十四!”姒湘怒道,“湘儿已经十六啦!”
姜维错愕,这个小小的人儿,已然二八年华了?细细看去,那眉眼,那瓷肤,那红唇,果然已有了花蕊般的娇妍。
“有女同车,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姜维笑着吟道,君子的温润中夹杂着游侠的落拓。
诗三百的句子,字字都是绮丽的情思。他唇角的弧线让姒湘一时竟看的挪不开眼。
“丫头,为何呆望着我?”姜挪喻道,“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说完,不出意料的见到她俏脸一别,驾马而去。
姜维大笑,纵马直追。
璨璨阳光下,两个年轻的身影在追逐嬉戏。少女娇小玲珑,笑声若银铃洒下。青年英气萧飒,身形俊朗。
…………
渭水畔,衰草连天,远山横叠。
两人席地坐了,絮絮聊着。
层层波浪从山脚荡过来,泛着深深浅浅的微光。落日的余辉从他们身后洒下,江水金光点点,浮动着,跳跃着……挥洒出流畅如韵律的线条,低低的起落着。
“湘儿你看,青骢找到它的爱人了。”姜维咬了根草,随手指了指不远处耳鬓厮磨、亲热异常的两匹马。
姒湘嗤之以鼻:“你胡说。人家不过是遇到同类,一时兴奋罢了。”
姜维仰面躺在草地上,悠然看着斜阳。
这里,还是他的故乡,姓了蜀,依然是这片土地,这抹夕阳。
“伯约,你初来蜀营,即被擢升为奉义将军,封为当阳亭侯。相父曾对我说得你如得一凤。如此看来,他确实对你重视非常……”姒湘有些感慨,“当年曹操无比厚待云长叔叔,也不过是封了他一个侯。”
姜维听到了心里,却没有答话。
“伯约,三日后就是相父生辰了。”姒湘声音柔软,“可他好些年都没有贺过。相父自己恐怕都已忘了……”
丞相,他就这样苛待自己……姜维抬头,见一只孤雁翔于九天。
“伯约,丞相召你!”一将奔驰而来。
姜维赶紧起身。
姒湘蹦到那人怀中,撒起娇来:“哥哥又好些日不理我了,今日也只寻伯约不寻湘儿,湘儿可不依……”
魏延看着她,一笑,但转瞬又沉了脸,对姜维严肃的说道:“羌人铁车兵来袭,丞相命你速速去主帐议事。”
姜维点头上马,魏延拍拍他肩:“此时正是你建功立业之机!”
姜维笑了笑:“那还得请将军多多承让。”
姒湘打断他的话:“伯约你和哥哥谦让什么,只怕遇了敌,你们两个急着抢功呢!”一面说着,率先回寨去了
姒湘尾随他们进了主帐。沙盘前,围了一干将领。
“湘儿,丞相召的是伯约,你跟来作甚?”赵云笑道。
姒湘四周瞅瞅,帐内气氛严肃啊。也只有征战一生的常胜将军才能在这样的氛围中还谈笑自若。
“湘儿好歹也是个监军,参加军事会议也是理所应当的嘛。”姒湘娇笑。
孔明面色也是平静无波,淡淡道:“仔细听听也无妨,说不定湘儿会有破敌之计。”
说完,语声平缓的叙述了敌情:“西羌乃魏属,如今听闻我军破了三郡,派大将越吉领羌胡‘铁车兵’二十五万直扣我西平关来。”……
商议半日,命关兴张苞马岱等引兵相击。
临出帐门,姒湘对三人使了眼色,示意他们悄悄随自己而去,拉了魏延和姜维,别了孔明。
姒湘寝帐中,关兴连连摇头:“违背丞相只命私自行军乃死罪!公主恕吾难从!”
张苞马岱亦是面露怀疑:“公主为何让我等阳奉阴违?”
“各位先听湘儿把话说完吧。”一旁的魏延说道,对姒湘方才的话不置可否。
“相父此时并未悉知敌情,是以有了此等布置。”姒湘不慌不忙,娓娓道来,“那‘铁车兵’惯使枪刀暗器,其战车可兼粮车,以铁叶裹钉,短兵相接时其势无敌。因此,与之不宜正面交锋。虚设疑兵,诱敌节节分兵、主帅孤军深入,方能成事。”(“阳奉阴违……”天涯嘀咕,“这话咋听起来不对啊……”)
她可不相信《三国》中的情节,一旦关兴张苞有失,哪里会有云长叔叔的英灵来救他们。若按孔明此时的谋划,结局多半是二将以身殉国。无法,只得将孔明一败后所设计策提前在此说了。
姜维听完,不禁抚掌而笑:“湘儿是从何处寻得这些羌兵事俗的?方才所言,可谓字字精妙,一语中的!”
魏延抚着长刀,自豪的说道:“我妹子此计甚妙,诸位不妨就依了她吧。”
听得姜维这一熟知羌戎旧事的俊才极度赞赏,又闻身经百战的魏延赞同,关兴张苞本亦允了。想起军令如山,却又有些犹豫。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马岱——他素知羌胡之性,又是征战数年的老将,小辈自然听于他。
沉吟半时,马岱谨慎的说道:“公主之计,可否稍作折中?他二人领二千五百兵士守西平关,某与镇北将军领二千五百兵士依公主之计行之,如何?”
姒湘摇头:“敌军十倍于我,分兵未免冒险了些……”
马岱道:“倘若公主一计不成,羌人袭我西平如何是好?”
思考多时,姒湘终于道:“哥哥留在帐中——近日里相父不定会有其他出兵事宜。”
拉了姜维,说道:“伯约,你熟知地理民俗,和马将军同去如何?”
姜维点头,正色道:“姜维领命!”
抿嘴一笑,姒湘又道:“你二人独对那二十五万大军,湘儿难以放心。若有闪失,如何向相父回禀?湘儿可自由调动麾下五千兵马且不需报之相父,他们便随你们去吧。”
四人应了,正欲出帐,姒湘想起了什么,赶紧嘱咐道:“此战一切事宜万不可让相父知了!克敌制胜后,湘儿自会去告知。”姒湘羞涩一笑。
孔明目光终于从竹简上移开,奇怪的看着姒湘:“湘儿,大半日来,你进进出出了多少次了?何事让你如此忙碌?”
多时的忙碌让她双颊飞了霞,姒湘绽开若朝花般灿烂的笑:“相父晚上便知了。”
黄昏奄奄。
东风寒,主桅上飘着“克复中原”的大旗。
孔明悠然漫步,如往常般巡视营寨,走到渭河畔,不由自主的停了步子。眼前大江奔流,浩浩汤汤。暮云千里,冥冥鸟去迟。
他忽然有些累。兴亡谁定?盛衰无凭,大厦托独木。再挺拔的人,也不能不被这二十余年的风霜折了腰。
目极江流尽头,孔明极轻极轻的叹了一声。
“相父,您站得久了,回吧。”姒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一直在这里?
孔明回头。
她一袭绛色曳地深衣,腰若流纨素,乌髻如云,淡施脂粉,显然是经过精心梳妆。
“湘儿,你?”
姒湘盈盈转身,拉着孔明走向姜维偏帐。
“湘儿,你这是作什么?关张三人破敌未归,相父还需再召众人议事……”孔明欲回主帐。
姒湘蛮不讲理的拦住他:“湘儿要相父陪,相父跟湘儿来嘛。”
姒湘侧身相迎,孔明只得前去,心里微微的有些怒:“今日的湘儿怎的这样任性?”
姒湘在一旁,瞅见孔明脸色微有不虞,突然冒出一个想法:相父,会不会不喜欢她梢后的安排?
偏帐中,陈设依旧简单,与以往并无二致,只是多增好些灯火,流光溢彩;熏炉中袅袅燃着御香。
坐席序列,蜀将依了尊卑在各自食案前坐定。近帐门处,层层叠叠的挤了些普通兵士。从赵云魏延等声震天下的名将到寂寂无闻的小兵,人人正襟危坐,严肃的面色却洋溢着喜气。
孔明跨入帐门,鹤氅翻扬,微曲的背脊遮掩不住与身俱来的潇洒从容。
“丞相!”将士直身行礼,整齐有致,干脆利落。
令行禁止,尊礼重道,这才是他的将,他的卒!姒湘再一次觉得身旁的他是如此的伟岸高大。
孔明对此情景显然也是极为满意,点点头,道:“诸位今日齐聚在此所为何事?”
众人笑着欲答,姒湘忙娇嗔一声,止了他们。
扶着孔明在主席上坐了,姒湘退至大殿正中,款款拜倒,裙裾在身后散开,绛色铺地,环佩琮琮,腰间佩带曲成一个极优美的弧,乌发委委陀陀,敛眉信首:“湘儿恭贺相父寿诞,祈愿相父尊体长安,中心和乐!”
满帐将士虎吼如山:“恭贺丞相寿诞!”
孔明惊讶,旋即心中感动,温声道:“众位坐吧,亮在此谢谢了!”
一面说着,趋步离席,亲手一一扶起赵云等。
最后,来到姒湘身边。
姒湘仰望着他伸来的手,毫不掩饰的将眸深深凝上他的眼,她看到他深沉的温柔、绸缪的欣慰,还有漫溢的感动和暖意。那怜,那喜,那暖,交织汇入他心,是不是就成了爱——哪怕,只有一丝丝?
女心如水,相父,你可有知?姒湘终于将纤纤十指落入他骨节分明却修长有力的手掌,顺了他的温暖的力道起身。
“相父,湘儿有一礼相献,敬请钧纳。”姒湘双手盛上一匣。
孔明接了,看见杏黄的缎子上一块玉环,在灯火照彻下,晕着润澈的碧色。
不是稀世奇璧,不过中上之质,名贵,却远远及不上奢华——其质其色恰与孔明人臣的身份和尚俭的性子相符。
孔明觉得那玉色熨帖入心,不禁眼角眉梢都带了柔和的笑意。拾起璧环,才看见原来玉面还刻了行秀丽的小字——有匪君子,我心不可諼兮!眉极轻极轻的一收。
姒湘一直小心翼翼的观察着他的表情,见到孔明喜欢那玉,心里正在高兴,忽见他看了那句子神色略变,赶忙笑着解释道:“相父,湘儿刻这句子的时候是想起传说相父高卧隆中时,素喜论议先贤事迹,仰观俯察天运轮回,常自比管乐。此后相父受命于危难,同是时乱世危之际,可谓‘萧条异代不同时’。湘儿想着,相父如今必也依旧推崇子牙之辈,其心赤诚如彼,至生无谖,才……”
也不知道她这翻拙劣的解释,他会不会信。姒湘忐忑。她,不过是想相父随身佩了她隐藏的恋慕。妾心不可谖,苍天唯知啊……
“湘儿费心了。原来你也是知我的。”孔明笑着解了腰间佩环,换上姒湘所盛的那一枚。
看着他自内里氲出的欣悦,姒湘言笑晏晏:“日后相父可不能摘了。它是湘儿一片心啊。”
孔明笑笑,应了。
魏延看着这一幕,她的欢喜映在他心,让他既疼又喜。丞相,到底对她是何种情谊呢?
赵云也笑,叫道:“湘儿别只顾着献礼了,丞相还未进食呢!你不怜我等将士腹中饥饿,至少得为丞相尊体着想吧?”
“老将军怎的这样不耐心?”姒湘回笑道,“这便饿了?”
然后,轻声对孔明说道:“相父,湘儿传宴了如何?”
孔明想着毫无消息的马岱等人,说道:“马将军他们至今未有消息,亮食难下咽啊……”
姒湘轻咳,嗓音纤弱,却立刻止了一帐喧哗:“相父安坐稍时,湘儿料着三位将军也该回了。”
说罢,奉上茶。孔明端起黑漆耳杯,浅啜一口便又放下了。
与此同时,有人大笑着掀帐进来。
姜维大步踏入,身姿英伟,银甲耀眼。寒风裹着雪花吹得他战袍翻卷。马岱三人紧跟而入。
“下雪了?”姒湘被冷气一袭不由得瑟缩一下。
孔明随手递了羽扇,道:“可是大胜?”
四将单膝跪地,回答道:“丞相料事如神!我军已杀得羌人全军覆没!”
孔明舒怀畅笑,姒湘在他身边,感受着他豪迈恢弘的主帅风度,喜悦无比。
姜维双手托了一盘献上,其上盖着高高突起的棕色麻布。
“末将四人即麾下士卒恭贺丞相寿诞!伏请丞相纳了此物。”姜维恭谨的说道,不掩大胜后的豪情万丈。
说完,揭开棕麻。
孔明听他如此说,早明白盘上之物是何。见他扯了遮布,立时眼疾手快的揽过姒湘,以袖蒙了她眼。
浓浓的血腥气飘散开,姒湘躲在孔明臂中,闻到血气还是发出了一声尖叫,全身瑟瑟发抖。
那盘上,血污粘稠,赫然一颗狰狞的头颅,正是羌兵主帅越吉。
“伯约,你等大破敌军,功劳无限。当赏!”孔明说道,“越吉之颅吾现已阅,众位辛苦了!这托盘就先撤了吧。”
说完,一挥手,立刻有小卒上前端走了托盘。
魏延气愤的瞪了姜维一眼,天水麒麟,怎的这样不懂怜香惜玉!湘儿都被他吓成什么样子了……
姜维呆立,惊讶中略有尴尬:她不是身经百战吗?前些日子随自己出新阳,奔冀城,回蜀营,血雨腥风当前也不见她呻吟一声。怎么今日这一颗头颅,就把她吓到如此地步?
赵云拉他在席上坐了,解释道:“你初来我军,不知道丞相的忌讳也属正常。丞相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湘儿在场,一律不许见血腥。”
“湘儿一弱女子,又天性极怕杀戮,先帝爷以及关张将军都怜她娇弱,命令将士将斩获的敌人首级手足都要背着她交呈。她又从不亲临战场,是以湘儿虽然随军多年,却一直少见血色。”赵云详细的告诉他。
姜维恍然,那前几日她在战阵中是在强迫自己面对战场惨状吧?难怪当时她的脸色那么苍白。原以为是肩伤未愈,想不到竟然是因为这。
主席上,姒湘娇小的身躯藏在孔明宽大的袍椐中。孔明拥着她,低着头,在她耳边絮絮的安慰着什么,满目的怜爱。那秀颜上纤美幸福的容色让姜维看得心里莫名烦闷郁结。
姒湘沉迷在孔明的味道中,私心喜悦,心跳如鼓。
这样的惊吓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相父每有新纳的将领,这般情形就会重演一次。而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相父才会毫无保留的拥抱她,竭力安抚着她的恐惧。
孔明见她惊吓稍平,微微松开臂膀。姒湘察觉到他的变化,只得离开他的怀抱,慢慢坐直了身子。
“湘儿,传膳吧。”孔明笑道。
魏延也笑:“是啊,众位早已饥饿难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