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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日暮乡关何处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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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天边的云烧成惨烈的红。苍莽万重山峦,回荡着失群野兽的悲嚎。
冀城方向,姜维纵马疾驰,坐骑汗渍淋漓,银铠上已是血迹斑斑,发髻凌乱,冠玉般的面容微露苦战后的疲惫与焦虑。
姒湘骑了青骢与他并驾相驱。风劲,吹的她长发飞扬,发丝的清香还残留着昨夜的旖旎——一头青丝竟然未染丝毫血污。
侧眼瞧了瞧身旁的他,姒湘于怜惜中生出些敬佩:相父调虎离山,借他出城夺粮之机袭了新阳。当看到故乡城头插满蜀兵旗号时,他只是惊,只是怒,只是悲,青白脸色却没有显出哪怕一丝的慌乱——姜维,简直是以极度的冷静接受了母子生离、痛失营寨的现实。
“伯约,湘儿在这里,和你一起。”风声中,姒湘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坚定。
姜维面沉如水,舒臂把她从马上揽了过来。姒湘一声惊叫,发觉自己已在他怀中。
“再遇蜀兵,我恐怕护不了你了。”姜维的气息扫过她耳边,“拿好湛卢,刀剑无眼,小心别在乱阵中受伤了。”
姒湘取出绢帛,拭着他脸上的血污汗水,说道:“伯约,尽可放心,勿以湘儿为羁绊。湘儿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姜维沉声道:“记得你此刻说的。我不想日后再后悔此时的大意让乱兵伤了你!”
说完,伸手将她稳稳抛回青骢背上。
“伯约,蜀兵不会伤我。倒是你,更要小心!”姒湘脆脆应了一声,打马向前。
行了数里,已见得冀城城门。姒湘勒马,远远停了。
“太守开门,姜维回城了!”姜维驱马疾奔,仰天一吼。
等了少时,城门不开,城上却是乱箭射下。
姜维将绿沉舞得密不透风,神情却渐渐有了狼狈。
“姜维回城了!”姜维再吼。
箭矢如雨,丝毫不见停顿之势。
万般无奈的回马稍离城墙,姜维悲愤的质问:“马太守为何不放我入城?!”
半晌,城头一人迟迟疑疑的探出头,肥头大耳,正是马遵。
“无耻贼子,你早降了蜀军,休欺我不知!”马遵不屑的吐了口唾沫。
姜维目眦欲裂,怒发冲冠:“是谁谗说我已降了!”
城上又是一阵箭雨射下,逼得他步步后退。
姒湘无声的来到他身边,轻轻拉了他战袍一角:“伯约,我们走吧。若相父有兵追来,你……便难逃了。”
姜维呆立少顷,猛的掉头,策马直奔上邽。原本的数十军士已无声的倒在城下。他的身边,只剩下姒湘……
上邽城下,姜维收枪勒马,纵声高呼:“快开城门,姜维回城了!”
“反贼安敢赚我城池!”守将声音伴随乱矢而下。
姜维绝望惨呼:“我是姜维!”
无人再答,只有箭矢纷纷。
“开门,我是姜维!”
“我是姜维!”
“我是姜维啊!!”
“湘儿,就此别过吧。”姜维下马,抬手轻轻拢了拢她微乱的发,“我已无路可走。你的人质身份,也就此消了,回蜀营去吧……”
“伯约,你对于未来有何打算?”姒湘担心的问。
惨然一笑,姜维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姒湘执了他手,用力的握了握:“伯约,你身负惊世之才,不久就会……”
姜维一声冷哼,打断了她:“我败军至此,狼狈若丧家犬!你说起这些,分明要我难堪!”
“伯约,你相信湘儿的话!”姒湘急切的说,“你这般怀瑾握瑜之人,岂会碌碌于世!相父以‘卧龙’之誉尚躬耕数十载,此时的艰难苦恨于你,又算的什么!”
“湘儿,你的好意我知了。快走吧……”姜维催她上马,“你的伤还未好,又随我奔波这大半日,回你营寨好好治疗。”
“伯约,我要你信我!不可轻生,不可放弃。湘儿,等着与你重逢。”姒湘忍不住流下泪来。天水麒麟,竟落得如此……
姜维定定的凝视着她,良久,良久,朝着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湘儿,我应了你。”
天水向长安的道上……
草木茂盛的密林中,旌旗林立,人马嘈杂。
一辆红漆坐车,一张食案,一壶酒。
“湘儿跟着被视为叛将的他,此时会不会有危险?”赵云朝着车内端坐的人,担忧的问道。
那人缓缓摇头:“他会保护她。”
“赵某前去接应吧!”赵云恳求,“若湘儿有失,末将罪无可赦啊!”
“此时前去,文长该如何?”那人语声无波,而紧锁的眉宇却泄露了他的担忧。
赵云急的来回度步,连声叹气。
说话间,不远处的大道扬起尘土,一人骑马直冲他们而来。
蜀人一惊,张弓欲射。
“休得放箭!”孔明刷的站起身来,羽扇一挥,挡住蠢蠢欲动的兵士。
“相父,湘儿回来了!”姒湘轻盈的扑进孔明怀中,紧紧抱住他。
孔明习惯的扶着她发:“痴儿,你可知道相父和文长有多担心你……”
来不及叙说这两日的情形,姒湘问道:“相父,哥哥呢?”
孔明笑:“他,此时该遇到麒麟儿了吧。”
姜维拖枪缓缓向长安行去,人马俱疲间忽闻一声大喊:“姜维,本将候你半日了!”
姜维奋力抬首,向着大路当中那员蜀将傲然一笑:“纵姜某独枪单骑,又怎会惧你?!放马过来便是!”
两将战成一处,虎啸龙吟,惊起归巢鸟兽。
血色晚霞渐渐隐入群山。
姜维右手勒缰,左手横枪当胸,卸了魏延迎面一击。魏延顺了去势,挑剑斜刺。
姜维急闪,左臂还是被剑锋堪堪擦过。
自己全力一击竟然未重创敌人!姜维无双武艺,他再次领教了!魏延正叹技不如人,忽闻“哐当”一声——却见姜维长枪脱手。
轻微划伤怎就让他失了兵器?顾不得疑惑,魏延提剑逼进。
“哥哥住手!”姒湘在林中看得提心吊胆,此时终于狂奔而出。他的左臂,是为了她才自伤的啊……
看着那一袭熟悉的月白绕膝深衣,魏延大喜,住马止了追击,回身一把抱了她上马:“湘儿,你终于回来了!这两日你可有伤着?”
与此同时,埋伏的蜀兵汹涌而出,把姜维层层围住。
姒湘伏在他臂弯:“哥哥,伯约把湘儿护得很好。”
“往后,再不可如此任性!”魏延语气似责,却无奈的发现自己温柔的不可思议。
姒湘乖乖的点头:“湘儿莽撞,又让大哥担心了。以后,湘儿再不会私自出营……”
魏延紧紧搂着她,长长吁出一口气:“你平安归来,哥终于能安心了。”
相对于他们兄妹重逢的温馨,姜维却显得极为落魄狼狈。
一阵左冲右突后,他绝望的发现四周的蜀军步步进逼。
深深看了一眼包围圈外的她,姜维放声长啸,举枪便要自刎。
姒湘僵在原地:“伯约!”
与她声音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浑然的男声:“伯约,何苦来哉?”
姜维沉静的看着说话的人,端坐漆车的他,浑身散发着岁月也掩藏不了的清朗之气。
“诸葛丞相,小将输了……”姜维淡然道。他,竟连与他堂皇一战亦不能得,他竟然是被他在魏营背后的计谋逼到如此境地!
孔明微笑,轻摇羽扇,慈声唤道:“伯约。”
做了蜀将吧!承我平生之学,你不是做自己的英雄,不是做我孔明麾下的英雄,你要做那天下人的英雄!你当随我兴复汉室,克复中原!
孔明字字谆谆,无限期望,无限尊重。
姜维不语,回头看向天水的方向。那里,是生他养他的故乡,那里有如潮水般败去的魏人——那些曾和他同在一条战线上的将友兵卒。他的身边,是蜀人重重包围,那羽扇纶巾、鹤氅飘逸的人,是他的敌,也将是……他的恩师?
另一辆坐车被缓缓推出,姜维双目刹时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车上的她。
“伯约,我的儿……”姜母两眼含泪,慈爱的呼唤。当诸葛丞相详细告知她爱子所受的委屈不平,还有这一日所有的艰难苦痛,她在深心,已向着了蜀。乱世征战皆无义,做母亲的,只想儿子平安。
“母亲……”姜维颤声唤道,“儿子不孝,让母沦于敌手!母亲受苦了啊……”
“蜀人于我并无半分亏待,伯约放心吧。”姜母含笑道。
众人默然,一时只闻林中倦鸟归巢,翅膀簌簌作响。
姒湘轻移莲步,靠在孔明身边,静静的等待。秋风萧瑟,吹得她佩环叮当。
姜维银铠浴血,孤绝的站在人群正中央。
不知道过了多久……
长枪颓然落地,金石铿锵,震的在场众人心神激荡。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醒了秋梦。
姒湘被心肺的绞痛从梦中生生扯醒。披了外裙,挑亮银灯。
又下雨了……
同是秋,这秦地的雨却是淋漓暴烈,半分柔情也无。姒湘生出些乡思。前世,她也是蜀人。记忆中,蜀中的秋雨,是“巴山夜雨涨秋池”,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是可以剪烛西窗,或是在灯烛下喟叹人生动如参与商的。故乡的雨,淅淅沥沥间便氤氲了帘幕深深的缱绻悱恻。
姒湘失笑,自己什么时候竟然学会悲秋了?
压下胸中时时侵袭的绞痛,姒湘撑伞走向孔明的帐子。
“丞相呢?”帐中不见孔明,姒湘急问营卫。
午夜,相父会去了哪?莫非遇了刺客,或是被……姒湘越想越急。
“小姐莫惊,丞相去了鹤望峰。”营卫连忙回答。
姒湘问道:“相父随士是谁?”
“丞相只身而去,命我等不得跟随。”营卫老实回答道。
姒湘急怒交加:“荒唐!军中主帅离营,你们竟然未派任何兵士护卫!秋寒雨烈如斯,敌 情未明,相父若有万一,你们如何向我蜀汉上下交代!”
营卫本就在懊悔自己的疏忽,听她如次说了,急忙道:“小姐,那末将现在便寻丞相去!”
姒湘王令一挥,命道:“速去魏延将军处,告以实情,说我先领五百军士上山寻相父,他率三千兵士山麓接应。”刘禅封姒湘为监军时,特赐王令一枚,告诉她凭此可任意调动五千兵马,不受众将所辖。
若相父遇险……
姒湘不敢再想,率了兵士,冒了大雨,驾马而去,回头高声嘱咐道:“告诉大哥,随军必备医士,切记!”
鹤望峰顶,姜维萧然独立。
风雨肆虐,重重吹打着战袍,而他浑然不觉。不知已站了多久,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朝着天水的方向,一任风雨吹袭。
鹤望峰,传说群鹤南飞时,每过此峰必会回头一望——向故乡投去最后一眼。他是那只失群的鹤,以为终有一天会鸣于九皋,却不想,从此再也回不了大魏——他曾经的故乡。
一日之隔,脚下的土地,已从一个字换成了另一个字。他的故园,那些他曾发誓用鲜血去守护的黎民,如今,却要由他来亲手攻破。
长叹一声,血泪滚滚而下。
这里,不是他的故乡,脚下这土地,能否承受他哪怕一滴的热泪?!
而这里,将会汲取他一生的热情……
姜维对着黑沉的苍穹,屈膝跪下,桀然舒啸,其音凄厉却壮烈。故乡啊,伯约负了你!
“伯约……”有人唤他。
姜维沉在自己的思绪里。雨横风狂,谁会来这山巅寻他?谁会来寻,这个叛徒?
“伯约!”那人再唤。
姜维猛然回头,看到了他。
那辆红漆坐车,那柄油伞,那把羽扇……
孔明起身,抛了遮雨的伞,离了漆车,向他走来。
暴雨狠狠袭上他的身,素白鹤氅刹时便湿了。
一阵风打过来,孔明微一踉跄。
“丞相?!”姜维失声叫道。
孔明走到他身旁,同他一样跪下,迎着风雨。
“伯约此降,乃不得以而为之,始作俑者乃亮。伯约既欲领皇天后土之罚,亮理应先受之!”孔明嗓音沉稳坚定却让人莫名安心,好象有他在此,一切都不必忧惧。
“丞相,伯约求您回营!”姜维急道。
孔明微笑,任风吹雨打。
“丞相!”姜维一叩再叩,语带哀求,若诸葛丞相有了哪怕一毫的伤病,他姜维怎能原谅自己!
姒湘看见跪在峰顶的两人,心痛欲绝。她的相父,在这风雨中该经受着怎样的折磨!他如今的身体,怎能承受!
生生顿住欲奔过去的步子,姒湘心苦不已:此时若去打扰,相父便前功尽弃……死死扣住湛卢,姒湘在雨中颤抖。
“伯约只是思乡。”姜维说道。
“伯约,只恨自己负了故土!”
“伯约,不是责怪丞相啊!丞相快回吧!您,经不起这雨啊!”
他扶着孔明起身,孔明轻轻推开他的手,站在石峰最凸处,再前一步,便是深渊了。
“丞相!”姜维担心,心胆欲裂。
姒湘心下反而平静,只想着,相父之命自有天定,她爱他,自应无言支持他为夙愿所行的每一步。若他失足坠落深崖,她随行便是。
“伯约故土是何处?”
“自然是大魏!”姜维毫不回避,高声答了。
“伯约,汝何其愚也!”孔明长笑,朗朗笑声穿透了雨声,回荡在山谷间。
“创魏者,曹操也!操曾为汉相,实为汉贼!你我为汉人,食汉禄,不思克复我大汉江山,空有一身才华,空怀报国之心,怎反倒为贼卖命毁大汉四百年基业耶?”孔明舒了双臂,怀拥山河,狂风吹的他鹤氅飘逸翻卷,山巅卓然独立的他,仿若欲乘风归去。
姜维顿首。
汉祚难酬,天意属魏。他并无丞相一般的天道“正统”之心。可是,眼前的恩相如此待他,他又岂能辜负他一片殷殷苦心?!
姜维突然彻悟:他的故土,不叫魏,也不叫汉,他的故土只是脚下的这片宽广绵长的土地!无论在魏在汉,他一样护得住他的故土,他的父老亲人,他一样,可以护得他们远离战火硝烟,安居乐业。
“丞相,伯约知错了!”姜维一揖到底,“伯约驽钝痴莽,幸而丞相宽宏不以为意。”
孔明躬身扶起他:“伯约可愿从学与亮?吾当尽传授平生之学于汝!”
姜维再行一礼:“先生请受伯约一拜!”
“汝当尽学,倾心报国。”孔明欣慰的笑道。
“丞相回去吧!伯约求您了!”姜维声音沉闷,既哀且急。
“相父……”姒湘奔了过来,费力举伞为孔明遮雨。
孔明看到浑身湿透的她,心疼的揽进伞下:“丫头,你的身体哪里淋的这寒雨!”
四处看了看:“怎么带了这么多人来?”
“您身为中军主帅,孤身离营,湘儿还以为您被魏军……这才带了人寻过来。”姒湘忍着越来越剧烈的绞痛,艰难的说道,“您不知道湘儿有多担心!相父在雨中日久,快回吧。”
姜维看着伞下相拥的两人,心里淡淡的涩意掠过。
雨渐渐停了。一众人逶迤下山,
山麓火光此起彼伏,魏延勒马当先而立。见了他们,下马高声道:“恭喜丞相收得爱徒!”
兵士山呼,声震空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