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爱之美》叶枕河

90、消暑

　　中夏晌午的阳光越发浓烈，亮晃晃的，照得人都只想往阴凉地方钻。
　　四处都是岛上人家在幽碧的老榕树下搭起来卖凉茶的简易铺子，数张小竹椅，两张方桌，几大壶药草熬的凉茶，将汗湿的游人解救。
　　凉茶是岛上人家夏日常备的饮品，便宜简单却有益健康，由于游客频繁，甚至现在连冬日都也有凉茶贩售。
　　真正的凉茶不加糖类，用山泉凉草烹制，清苦里蕴着一抹淡淡甜意，仿佛思念的味道，苦尽后微甜，教人经年难忘。
　　大家逛了一圈，颇有些倦怠燥热。卫霁朗便找了家当地比较出名的凉茶铺子，大家就在一家幡子上挂“清蒲”二字的凉茶铺前坐下歇息。熟识的老板热情地跟卫霁朗、宋祁峻他们打招呼，手脚麻利地为大家提来一大壶清爽的凉茶。
　　叶染拉着秦安安坐下，后者一路虽然笑靥常在，但时而失神的眸色暗示着她有心事。
　　叶染想到之前她与刘易的不佳脸色，有些无奈，但是也不好交浅言深，妄自打听。再瞧瞧正跟宋祁峻不知聊着什么的刘易，他侃侃而谈，面色如常，她心底不由微叹。
　　小方早跑去买了一大包冰棒，周到地一人一支，然后很热络地与顾青衣一边吃一边逗着小若儿玩耍。
　　“乘好凉等会儿去我们家吃饭吧！”卫霁朗邀请道。
　　秦安安有点诧异地看看叶染，就见叶染跟她用力点头，便也不拒绝：“方便吗？不会太打扰了吧？”
　　“不会的！”叶染笑道，“我家阿嬷很高兴家里有朋友拜访呢！”说着转眸望向刘易，“上次林慈心跟她男朋友就来过，都夸阿嬷烧菜手艺很牛呢！”
　　刘易眸色几不可见地轻黯，面上依旧扬起饱满笑意：“好啊，林慈心噶挑剔的女人讲好嘛，我们自然不负邀请，一定去尝尝！”
　　叶染没料到刘易答得如此爽快，眸色一喜：“昨天卫老师就请小方帮忙给你们准备了米酒和凉茶，可以好好吃喝一顿呢！”
　　“是啊，我准备的凉茶跟米酒都是岛上有名人家做的，游客都买不着的！”小方闻言回身插话道。
　　“辛苦小方了！”叶染盈着笑感谢道。
　　见此，小方莫名面上一热，掩饰地径直将余下一大口冰棒胡乱塞入口中，一时又太凉，进退不得，表情瞬时皱巴起来。
　　小若儿瞪大水亮的瞳眸糯糯同情道：“小方叔叔，我不跟你抢，你吃慢点！阿嬷说冰棒吃快了肚子疼！”
　　小方欲笑又无奈，生怕一口冰从口中流出更失态，只好捂着嘴巴支支吾吾，情状着实好笑。
　　宋祁峻一拍他嘲笑道：“瞧你点出息！吃个冰跟抢似的！”
　　大家正嬉笑着，蓦地就见远处龙舟队抬着比赛结束后的龙舟往村委去。
　　“划旱船！划旱船！”一旁有孩子围着龙舟队身边又叫又跳，个个都似乎很想伸手亲自摸一摸那阳光照射下桐油光亮的炫目船身。
　　很快龙舟队就经过叶染一群人闲坐的凉茶铺子。
　　小方跟宋祁峻热络地与龙舟队招呼闲话。
　　很快叶染便发现队伍末尾还走着几个人，其中宋老三赫然在列。她的视线一触到那枯瘦的人影，倏地心尖本能一颤。
　　她匆匆转过目光，有些惶惶难安地盯着手上的竹制凉茶杯子，白素的小手牢牢握着杯壁，试图掩饰心底情不自禁的恐慌与憎恶。
　　突然一只大手伸过来揽住她薄瘦的肩头，她惶惶回眸，一眼望进男人深邃无垠的眸光里，仿佛点水汇入海洋般的安然与沉敛。她镇定心神，沉了沉眸色，轻轻绽发一朵笑花。
　　“小方，你这孩子什么也不帮忙善后就跑了，留阿叔阿伯们累死累活的！”宋老三当然注意到他们一行人，走过来，表情极是自然地玩笑似的嗔怪乘凉的小方。
　　小方赶紧讨好地端上一杯凉茶：“来来，三叔辛苦了！您老能者多劳，我这种小孩子也托托您老的福不是！”
　　小方的性子向来颇有些圆滑与世故，嘴甜勤快，岛上人人都喜爱他，皆道宋支书遗传得好，父子俩永远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左右逢源。
　　“你小子就嘴甜！”宋老三不客气接下小方递来的竹杯，边喝边睨着一边的宋祁峻道，“阿峻，你阿娘说过节叫你回去吃饭！”
　　宋祁峻冷冷地瞥他一眼，不言语，只点点头。
　　自前日事情后，宋祁峻就对这个三叔充满复杂的感触，既痛恨他卑劣的行为，可思及那断指时的凄厉一幕，又不由同情，纠缠间这几日都是见面也不愿多搭理的冷漠状态。
　　宋老三也不理会他的态度，只望向一侧闲坐不言的卫霁朗跟叶染。
　　“哎呦，卫老师跟叶画家也在哪！今天这节日看来大家都挺高兴啊！”他似乎很热络般。
　　话语间他露出焦黄的牙齿用力挤出一个笑意，只是这言不由衷的笑意教叶染顿觉一种阴测测的寒凉，仿佛眼前这个老男人随时都会扬着笑然后手下却直接一把刀子捅人心口一般。
　　她下意识瞥了眼宋老三荡在身侧的左手，白色纱布像无常鬼刺眼的白袍，苍白而冷酷，她不由瞳孔瑟缩，浑身战栗了一下。
　　肩头的大手不着痕迹地拍拍她，身旁卫霁朗淡然客气道：“多亏村委各位叔伯费心了，我们这些小辈也能有幸见识如今这样热闹的场面！真像小方说的我们也能庇庇长辈的荫！”
　　宋老三沙哑的嗓音带着点夜枭桀桀的狰狞，他不经意般扬了扬左手，状似很和蔼地笑：“阿峻，小方，你们俩小子就知道玩，看看人家卫老师有学问，说的话都比你们有水平！看看人家给我送的大礼，”他目光瞬然闪过一抹阴厉仇恨，似磨得铮亮的尖刀般一样冷森，“你们也好好学学！”
　　“什么大礼？”小方不明所以。
　　叶染闻言一僵，遽然变了脸色。
　　而宋祁峻霍地立起来：“行啦，三叔，你快去村委忙吧！不是还回家跟阿姑一起吃饭呢吗？你一大早就将阿沁叫回家干活了，别叫大家都等你！”
　　卫霁朗眸色不动，表情安然沉敛，只有揽住叶染肩的大手依稀紧了紧。
　　宋老三呵呵一笑，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大太阳晒得很，别将叶画家这样细皮嫩肉的城里小姐给晒坏了，赶紧都回家吃饭吧！”
　　叶染喉口一涩，悄悄握紧自己的拳头，他的言辞教她不由生出一股难言的恶心感，仿
　　佛滑腻的青苔长在皮肤上一般。
　　“这就不劳操心了！你还是好好养养你的伤吧！”卫霁朗眸色瞬然冷冽，淡淡而道。
　　宋老三一震，眉底一丝戾气闪过，浑浊的眼色斜斜刺向叶染，带着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的隐晦心思上下梭巡了一下她纤细袅娜的身姿，焦黑唇角扯了扯，抿去嫉恨与恶毒，轻嗤了声，抬脚扬长而去。
　　一旁刘易一直静静地注视这一幕，又听宋祁峻提到阿沁，心底疑窦更甚。而这个老男人言辞间他甚至隐约察觉出一点猥琐的意味，这教他不自禁切齿而默，凝着叶染明显有些苍白的脸色，他唇角不由抿紧，眸底一片深邃。
　　一行人待宋老三离开，才收回视线。
　　“三叔也太怪了，铡草药居然将手指给铡了！”小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莫名其妙地咕哝道。
　　“我得回家了！”宋祁峻不接茬，只回身跟刘易、秦安安打招呼，又跟顾青衣和若儿摆摆手，然后看着叶染，眸色闪动一下，笑笑道，“昨天说好晚上我请客的，别忘了！”
　　叶染收敛情绪，翕翕唇角，溢出一个笑：“嗯！宋老板请客，我们巴不得呢！”
　　宋祁峻凝着她，眸底几不可见地逸过喟叹：“那我先走了！”说完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卫霁朗一眼，不再多言。
　　大家与他挥别。
　　顾青衣吮着冰棒，却忍不住转眸注视着宋祁峻灼热阳光下远走的修长身影，不知为何，心底洇出些许惆怅来。
　　小方也跳起来说要回家，卫霁朗亦不留他，任他跑了。
　　临走他回头道：“青衣，你下午没事我带你去茶厂溜达一圈，先看看你上班的地方！”
　　顾青衣感激地笑着点头。
　　“走吧，回家吧！”卫霁朗揽住叶染温存道。
　　叶染点点头，回身招呼刘易、秦安安，顾青衣帮忙照顾小若儿，牵着孩子的小手便一起离开凉茶铺。
　　一行人自然获得卫母热情地款待。
　　本就是过节，卫母准备的饭菜之丰盛，直教顾青衣瞪大水亮的眸子，都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面对爽朗大方的卫母，连秦安安也不由悄悄跟叶染感叹：“你命真好！这婆婆跟亲妈似的！”
　　叶染笑，眼波流转间发现卫霁朗投注来的视线，心底无端安然。
　　茶铺前遇到宋老三的忧怖仓惶一直隐约纠缠着她，这一刻，终究平复。
　　她知晓这世上有一个男人愿意给她全部的爱，护她，爱她，给她一个家，免她无枝可依、免她颠沛流离，只要与他一起，还有何所惧！
　　待到餐后大家都坐在葡萄架下乘凉，而卫母则被邻居家请去帮忙做青面糕点了。
　　顾青衣围着已然细白葡花缀缀的葡萄藤仔细打量。
　　小若儿颇为喜欢这个小阿姨，觉得她跟小方叔叔一样有趣，便总跟在她身后转悠，见她盯着葡萄架不走，便得意道：“这是我爷爷给我爸爸种的，他出生时送他的礼物！可以结出大葡萄！”
　　顾青衣笑，虽然她心底对于叶染跟卫霁朗还有若儿的关系多有好奇，却绝不多言。既然叶染对这个孩子好，她也就对这个孩子好。
　　她抱起若儿说：“我还没见过葡萄开花呢，这花真小！”
　　若儿拉她凑过去，很骄傲说：“还有点香呢！你闻闻！”
　　顾青衣应孩子所想，用力嗅了嗅：“嗯，香的！以后葡萄肯定好吃！”
　　“到了中秋前后就可以吃了，到时天天摘给你吃！”叶染一边给秦安安端了茶盏，一边笑眯眯道。
　　当初卫霁朗第一次提及这个葡萄架的渊源时，她极是羡慕呢，没料到男人很理所当然道：“入了冬也为你再架一株，来年正好枝叶相缠，像我们一样不分开！”
　　这情话美丽得令她心颤。
　　院落里日光无声，灿灿投在绿荫不及抚慰的留白处。偶有夏风轻轻飒响芭蕉阔达碧润的叶子，就在那稀疏的光影里荡荡漾漾，仿佛娴雅的女子垂首而立，依稀一低头的温柔浅笑。一只燕子立在檐角，黢黑的瞳仁乌溜转着，似等待，似振翅欲飞。
　　秦安安慨然地四下打量院落，又回头看看主厅里博古林立、书册等身，嗅着空气里浮动的丝丝清香，不禁叹息：“有一个这样的家还真是不愿待在城市里了呢！倒教我想起老家奶奶家的院子！”
　　“安安老家哪的？”叶染笑问。
　　“浙西一个小县城！”秦安安眯起乌亮的眸子，仰头望向午后时分特别湛蓝的天空，“好久没回家了！不敢回去，一回去我爸妈就催嫁！也不能随便找个人嫁了呀！”她玩笑，眸底一丝轻涩。
　　叶染望了望她，眼波流转，瞄了一眼主厅，想到刚刚去方便一时还没有回转的刘易，她不由低低一叹。
　　二人随意攀谈了一会儿，突然就听厅内有一阵争执声忽轻忽重地传来——
　　叶秦二人愣了下，都遽然意识到什么，慌忙立起来往主厅奔去。
　　还未及进门，就见面色有些铁青的刘易气冲冲地大步走出来，而后面卫霁朗的神色倒还如常。
　　“哥，学长，你们说什么呢？”叶染惊诧地快步走到卫霁朗身边。
　　“没事！你哥有点事问我！现在谈完了！”卫霁朗伸手揽住担忧的她。
　　叶染迟疑地凝着他，又回头望望刘易。
　　而刘易见叶染步履不歇地与他错身而过直接投入那个男人的怀抱，眸色更暗。
　　秦安安立在门边，捕捉到眼前男人恼火又黯然的神色，眉底一颤。
　　“我要回云碧落霞了！”擦肩而过时刘易抛下一句。
　　秦安安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底压抑了半晌的一股火气骤然升腾，仿佛最烈的火山，在地心内碰撞挤压，辗转反侧，终究到了爆发的沸点——
　　她追过去，冷冷一笑，嫣红的唇骤然吐出教人触不及防的讥讽：“你到底在介意什么？你也看到人家叶染现在很幸福，她愿意跟卫老师在这里隐逸山水，你就不能爽快地给祝福吗？“
　　”还是你嫉恨人家卫老师获得叶染的爱，你却不能吗？你倒是要一厢情愿固执到什么时候？你不是早知道她心不在你身上吗？你就不能放过自己？你现在偷偷拍她、看她，追随她，这样的纠缠你不觉得好笑吗------”
　　随着秦安安一字一句冷嘲热讽的锐利言语，刘易原就铁青的脸色越发难看，似一片冰原寸草不生的冻结，就见他眸色霜冻般冷冷打断她道：“我这么惹人厌的男人你怎么还缠着我不放？还那么急不可耐地爬上我的床——”
　　秦安安脸色顿时一片煞白，仿佛骤遭严霜摧残的桃杏春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蔫下去，哀鸿一片。
　　她死死盯住男人，杏眸怒睁，胸部剧烈起伏着，突然她猛地抬起右手“啪”地一巴掌挥上男人的脸颊。
　　安静的院落，衬得这动静异常响亮。
　　一时时间仿佛静止了般。
　　眼前一切教叶染目瞪口呆，连卫霁朗也不禁蹙了眉。
　　顾青衣抱着小若儿更傻了眼，直直睁圆晶亮的眸子，不知所措。
　　刘易微微偏着脸，上面清晰可见那扎眼的红印。
　　他墨黑的眸底似要沁出砚汁般，洇得瞳眸宛如夜潭般漆黑。
　　二人的视线就这般死死纠缠着，仿佛经年不休般。
　　半晌，秦安安才颤抖着声音道：“是，是，是我贱，我瞎了眼爱上你、瞎了眼主动爬上你的床——”到最后她的嗓音里已颤到要哭出来一般。
　　她倏地扬起头，猝然转身飞快地就往大门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