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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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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林中再没了妖,又许是鸟妖的尸身震慑,接下来的几日里宁静而祥和,林中并无其他声响,诺大的林子竟也无猛兽出没,只清脆的鸟鸣和振翅的声响不时出现,给人一种永恒安逸的错觉。
沈莺仿佛一夜之间成长,再不复山上的天真烂漫,空闲的时辰时常找人切磋,从仙法到剑术,一遍遍温习,她变得比在山上更用功。众人看在眼里,亦无人多嘴发问,只一次岳梦远趁沈莺不在之际,探问沈幕是否上次杀妖时师妹受了惊吓,沈幕淡淡道:“她仙术剑法本身不差,只是欠缺实战经验。”顿了片刻,他意有所指:“若是想让她不再如此,对练时便不要仅使五分气力。”
出林那日闷热异常,黄昏时起了风,浓云渐稠,天色转暗,眼见是一场大雨,众人疾行一段,前方豁然开朗。
入眼的山坳里一面镜湖,飞燕低空掠过,湖对岸又是望不到头的深绿。近处湖畔植满的柳黄明媚了这暗沉的天色,细看原来是开在蔥青叶上的团团嫩黄小花,交相掩印,栾博花开。
“听闻不羁山下栾博满谷,传言不虚。”沈幕嗅了嗅,扑了满鼻淡香。
“这栾博树种酷似灯笼,这会花开的正盛,待到秋日里结了灯笼果,漫山遍野的橘红,想来景致更佳。”张老爷笑呵呵道。
岳梦远几步上前:“我听说这里原本没有栾博树,多年前有位仙门同僚的伴侣惨死不羁山,这位同僚便时常来这,漫山遍野种满栾博,望这满谷灯笼为枉死的人引路,魂魄不至迷失,终得所归。”
“岳师兄,惨死那人是被妖所杀吗?”沈莺轻声问道。
“自然是的,不羁山常年人迹罕至,能来这里的不是术法卓绝之人便只剩妖了。不过这不羁山虽集天地灵气,却也妖邪盘踞,如何算得上安宁的魂魄归所呢?”岳梦远摇摇头,不再深究。
闷热的风卷过,撩起铺了满地的娇嫩落黄,有女子清朗的嬉笑夹在风中断断续续传来。
“别跑!好久没吃肉了,让我抓到了……就好好解解馋!”一只雪白的兔子从那片栾博中蹿出,火红的裙裾紧随其后,那是个看起来十六七的姑娘,笑靥明媚,弯弯的眉眼尽是清澈的风情,乌鸦鸦的发扫过枝头,扯痛了长发,她懊恼的折下卷住发丝的那根枝木。
众人的目光都被静静吸引过去。
是她,沈幕目光微凝。
心有所觉般,对面的人抬起头,嘴角还凝着尚未来得及掩下的笑,眼睛望向山坡高处的众人。
幼小的兔子受了惊吓,蹿回女子脚边,她抱起兔子,唇瓣轻动,抚了抚它的毛,那兔子跃下,一溜烟消失在林中。
天边一道亮光闪过,女子抬头看看漫天的浓云,朝众人招了招手。
这是间山野处的庭院,木栏支起房屋,二层小楼朴素但干净雅致,庭院里亦是栾博盛放,石桌石凳点缀其中,青石板路引进来客。再普通不过的山间小屋,立在茫茫的不羁山脚下,突兀的与世隔绝却也带着几丝温暖的人气。
沈幕环视四周,木篱笆外一双红色的眼睛怯怯望着院中的人——是方才那只小兔子。
沈洋也看着那兔子,他似笑非笑的望着那双眼,说来也怪,那双血红的眼竟像是通人性,好奇和畏惧划过,兔子又转身跑了。
沈洋嗤笑一声,拔出锦云剑插进庭院,入土三分,一层浅淡的银光擦着地表扩散而出,波及到整个篱笆墙外渐渐消散,院子里的一切纹丝未动。
岳梦远上前一步,轻道:“师兄,不是幻术,而且这院子,没有丝毫妖气。”
“嗯。”他还剑入鞘。
“还是警惕些好,这深山老林的,这么一个女子独居,多半是妖。”
沈洋抬起眼帘:“一只妖而已,只要不伤人性命,就算她掀了这不羁山又如何?”
大师兄与二师兄皆是掌门亲子,两人年岁一般共同长大却性格迥异,沈幕正经克己,除妖一事认真自律,沈洋却散漫不羁,不是伤人的妖总是不爱管妖的“闲事”,为此没少挨掌门训斥。岳梦远沉默的拧拧眉。
沈幕看着那女子进进出出的步子,步履稳健,再正常不过。那一夜浓重的血腥气仿佛都是他的错觉。
简易收拾了屋内的女子出门正巧见到沈洋收剑,她轻笑一声,忍不住称赞:“公子这兵器不是凡物。”
沈洋扬起笑:“这剑名曰锦云,取上古奇石研磨齑粉,同玄铁掺和以秘法炼制而成,比起隐世的好剑,它只能称得上称手,姑娘可要细观?”
女子抿抿唇,浅笑如清泉:“多谢公子好意,只是我看这剑有浩浩刚正之气,想来是把仙剑。既是仙剑,必然有灵,又岂是旁人可随意动得?”
“自然是不敢动的,妖物动了仙剑,触碰之处堪比灼伤。”沈莺不高不低的声音插入,直白的有些刺耳。
其实院中的大部分人多少都对这女子心有疑虑,却始终无人张口,如今沈莺这般无遮无拦的讲出,场中一时静默下来。
沈洋看了眼浑身带刺的沈莺,略微诧异,一转眼却又是一副风流公子的笑:“师妹年幼,不知分寸,还请姑娘见谅。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也未计较那些冒犯的话,应答自然:“沈公子,小女子名唤离末。”
沈洋来了兴致:“离末姑娘认识我们?”
女子引众人入房:“观衣着,白袍绣云,云州拂云门子弟又各个仪表堂堂,名闻江湖,听闻沈掌门有双一胞所生的公子,眉目神似,大公子沈幕玉树临风,二公子沈洋风流倜傥,说的不正是你和你身边这位吗。”她流转的目光划过安静不语的沈幕,像是从未见过他一般。
沈洋笑笑:“姑娘聪慧。”
离末行了一礼:“外面的雨怕是要下到明日,几位若不嫌弃就在寒舍住吧,这客房床榻宽敞,几位要住却也有些拥挤,只是仅剩这一间,要委屈各位了。”
沈幕蓦地问道:“冒昧问一句,隔壁间可是柴房?”
离末一愣,点点头。
“不知我们可否匀几人住在隔壁?”
“可那是柴房,如何住人?”
“无妨,能有个地方落脚便好,劳烦姑娘安排了。”
张老爷同侍卫夜里不能无仙门中人护卫,沈莺,岳梦远和另一位拂云门弟子同他们宿在客房,沈幕则携着沈洋和余下的三名护卫住了柴房。
柴房里有个灶台,厨具香料排列整齐,角落里堆着不少柴火,同普通农家别无二致。沈幕淡淡打量,抱着从马车上取下的薄被歇在枝木简易搭成的榻上。
众人全部歇下,方才还有些热闹的院子瞬时清静下来。不见星子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天空开始飘洒下零星冰冷的雨,离末安顿妥当关上柴房门扉,眼角的笑在黢黑的夜色里淡去,双瞳冷冷清清,她走到篱笆门边,取出匕首划破指尖,血染刀刃,她面无表情的一把将匕首插进土中,绘了个复杂的符号。
夜半惊雷声远去,秋雨暂歇,院子里的泥土芬芳四溢,清新的气息寻机钻进窗缝。院子里马匹有些慌乱,踢踏着脚步转圈,时不时发出些不安的声响,沈幕从凝神中睁眼,翻身坐起,悄然倚在窗边开了一条缝,向外望去。
门外一个孩童焦急的围着篱笆墙打转,可奈何像是无法靠近一般,清秀的脸庞流着两行清泪却忌惮着不敢大声呼喊。阁楼上传来几不可闻的声响,离末很快出了院门,沈幕并未听清说了什么,但能看到她骤然冷下的脸色,两人相携远去。
沈幕忽然忆起她几日前身上的血腥之气,长眉微蹙。
他推开房门走进院中。不羁山中空气清新,有泥土的湿气,非凡尘污浊可比,可这气味又同拂云门的清冽无暇不同,仿佛多了丝什么,可沈幕说不出那感觉,唯有肆意的呼吸着这让人周身放松的气息。
寒凉湿气浸染着布衫,乌云未散。
沈洋打着哈欠走出来,“大半夜的她去做什么?”扬起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忽的看到门口插在土中的匕首,一愣之后随即像是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围着踱了好几圈。
雨水冲刷过的地面黏湿,可门口那奇异的符号却并未消失,一笔一划泾渭分明,并未被旁侧的泥水侵染。
沈洋蹲下身子,指尖抚过匕首,蹭了一点未失的痕迹,他抬手轻嗅,又认真审视着地上的阵法,喃喃自语:“这结界……以血为祭,冷兵加持……看这走向,是出去容易,进来难,看来不是想把我们困住了?难不成……”
他抬起头,露出个勉强算作微笑的表情,“哥,我没看错吧?这妖怪是把我们护起来了?”
沈幕平静的回视,反问:“你确定她是妖?”
沈洋一噎,旋即慢悠悠说道:“不羁山是什么地方,在这碰到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是妖幻化而成的。”
沈幕鲜见的偏了重点:“……那另外两个呢?”
“一个,是来采灵草的,”沈洋伸出两根手指:“另一个,是借着除妖之名,来不羁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
沈幕无声一笑,敛了眼睫摇摇头。
沈洋:“而且,你也看出来了吧,那只兔子成了灵。妖生性多疑,同类都不免心生戒备,更何况异类了。”
沈幕不再答话。
院中的对话惊了未敢沉睡的同门,客房的门扉被推开,岳梦远打着哈欠探出头:“师兄,没事吧?”
“没事没事,回去睡吧。”沈洋摆摆手。
他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仰头望着夜空,长久才道:“真新鲜,我沈洋长这么大,头一次被妖怪护着,感觉……很复杂……”
沈幕觑了眼他故作扭曲的眉头,忍不住轻笑出声。
离末踏着寅时的月色而归,甫一入院,就看到夜半未歇的沈幕和沈洋,只是自己全身狼狈,裙角沾了泥水,左臂衣袖破损,被血液浸透。知晓他们定不会放心歇在这般地方,却也未想到竟就守在院子里。
沈幕皱起眉,借着月色看向她苍白的脸颊:“怎么回事?”
离末抬起头望望站在身前的人,苍白的唇微张,她轻轻低下头,声线格外柔软:“沈幕,我受伤了……”
不远处的沈洋闻声抬起头。
“……”沈幕静了片刻,“我唤师妹给你上药。”
“不要。”离末捏住沈幕的袖角,轻轻道:“……你师妹不会喜欢给我上药的。”
沈幕直视她。
“沈幕,”离末歪着头,本就松了的发带又滑落一些,“小臂上的伤而已,你来替我上药吧。”
沈幕的目光落在她的脑后,离末的头发鸦翎一般,青丝柔顺,红色发带系在上面,无端端多一份英气。微风吹来的时候,带角轻拂。
他伸出手。
被风卷落的发带落在掌心。
“……好。”
沈洋放下操起的手,细长的眼微眯,看着二人。
离末的屋子很小,干净简洁,一眼扫过只一些简易的必需品。沈幕倚在门外,屋子里的一切都沾染了栾博的清香,又同院中的气味略有不同。离末在屏风后换了干净的衣衫,皱着眉坐到榻边,轻轻卷起衣袖。
“进来吧。”
沈幕踏进屋内,取了离末备好的瓷瓶,指尖轻轻敲着瓶口,白色的齑粉均匀撒下,转瞬就被伤口上的血收干。
伤口很狰狞,外观像是被野兽的利爪所伤,再深些便可见骨,触目惊心。
沈幕抬起头看看她紧拧的眉头和抿着的唇,敛下眼睫,不动声色的问道:“怎么受伤的?”
“碰到两只虎妖。”
沈幕猝不及防听到她无所顾忌的谈妖,手中动作一顿。
离末无声的勾了勾嘴角,慢条斯理的张口:“沈幕,你也觉得我是妖?”那认真的神色里夹着几分调侃。
沈幕专注的裹着臂上的伤口,像是没听到一般。
离末忽的靠近,沈幕终于注意到这屋子里清淡味道的源头,他抬起头。
“你是修仙的侠士,天生与妖为敌,我若真是妖,你为何还要帮我?”
她靠的太近,柔软的呼吸似有若无的拂来,那双沉黑的眼里印着自己的影子,深的像个不见底的漩涡……
沈幕忽的开口:“你的迷魂术不错。”
那个逐渐靠近的身子僵在原处。
他将布带扎结,取了桌边的剑转身离去。
“不要再对我用第三次。”
沈幕的嗓音很好听,沉沉的一字一句轻拨而出,只是利落的有些冰冷。
楼下传来门扉开阖的声响,离末终于忍不住,抚着胸口压抑的咳出声。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待呼吸平复,她才后知后觉忆起沈幕的话……第三次?她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