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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美人如花隔云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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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有青冥之长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万念丰向着这妮子的那侧眉梢不由抖了抖,声量也拔高了起来,“闭嘴!再嚷嚷,爷劈死你!”
清音就有点委屈,瘪了瘪嘴,手臂却将万念丰脖子搂得更紧了些,“我师父曾说,识人贵在有主见,不随声盲从,万师父其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为乌合之众所无法理解,清音虽涉世未深,却也觉着师父所言甚是,譬如,万师父您在千机阁,对清远对我翠寒谷护卫,大可以痛下杀手一招毙命来的,然而您并没有,万师父,我说得可对?”
万念丰哼了一声回答:“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杀人之技,生疏了而已。”
这人啊,年纪见长后,岂止是技艺生疏,内心也回退得个孩子,清音心中如此感慨,软糯着嗓音又道:“我师祖与万师父多年患难,我师父对万师父亦尊重敬爱有加,即便是我这个不成器的第十九代,听闻万师父要养九重莲,不也上赶着助您一臂之力?想我宋清音从小到大,都是师父护着我去欺负旁人,何曾在自己肚皮上下过刀受过罪?眼下哪里是贪图什么口腹之欲,不过是担心只食绿萘会影响伤口愈合而连累到九重莲。都说花开肥美,须是以厚肥浇灌,方才得娇美。清音一心想替万师父把九重莲养得漂亮,配得起佳人,又不是贪吃鹧鸪肉……”
万念丰老脸直抽抽,实在扛不住这妮子连番叨叨,开始打量周遭林间,捏起石子,打下只鹧鸪,就着路边伴行的溪水,将之放血拔毛剔除内脏,生火烤熟后扔给这妮子。
清音喜滋滋地拿衣袖接过来,对着鹧鸪仔细吹了又吹,待到温热宜食,撕下一半递给万念丰,“万师父,您先吃~”
万念丰凶她,“不吃!闭嘴!”
这妮子越挫越勇,把自己那份暂且搁下,双掌捧了鹧鸪至万念丰眼皮子下,温言再劝:“万师父一路辛苦,好歹吃一点罢,这只鹧鸪一看就知打得极妙,烤得亦是极其鲜嫩美味呢。”
万念丰哼了一声,冷着眉眼接过来,咬上两口,暗戳戳地想,苏彻老儿挑的徒孙,医术不知深浅,无孔不入的马屁本事倒是人间一绝。
清音其实并没什么胃口,只不过出于保持体力以及恢复伤口的需要,这才勉强自己一口一口咽下。万念丰睃了眼这妮子,她就立马咧开嘴角笑,露出鹧鸪甚为可口的表情。万念丰拉长脸,不乐意理会她。清音吃完了,表示可以继续赶路。
万念丰背着这妮子一鼓作气地穿过了财神岭、岳子梁、秦岭三大垭口,沿大蟒河往卡方梁走时,一眼望见前方岭上腾起层层翳雾,浮阳随即惨淡无晖,一盏茶的功夫,便成了浩浩汤汤的千峰挂雨之势。
两岸山梁耸立,垭口穿堂风过之际,本就密集如帘的雨滴被劲风卷起,拍打在身上有些许刺骨。
万念丰也是执拗,顶住风狂雨暴,攀上卡方梁,又依次拿下八斗河、陈沟湾、象牙嘴。清音伏在他背后,虽躲开了几分风雨,却也是忍不住牙齿咔咔打架,小身板瑟瑟发抖。
眼见雨势不减反增,面前又是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老君岭,万念丰望着危峰兀立,略一踌躇,果断寻了处崖洞,钻进去默默生火,将这妮子顺手扔在火堆旁边。
清音知道山高路陡前老头儿要休整,也知道这休整多半因为她,于是乖乖脱了半臂去烤,衣服未干,脸却慢慢红了起来,浑身都有点儿使不上劲。
雨停再行,万念丰攀登老君岭时,已近日暮,发现身后这妮子开始沉默寡言,搂着他脖子的手也软塌塌地要掉不掉,不由放慢了些脚步,但这妮子全无反应,马屁也忘记了拍上一拍,万念丰顿觉不妙,挑了崖边一棵树,将这妮子放下来,发现她果真昏死过去,拿手背一探,额头发烫。
晚霞里碧树下,万念丰打量了一番这个聒噪的丫头,有点明白自家徒弟为何如此鬼迷心窍,上前拍了拍她脸蛋,粗声粗气地道:“醒醒,死过去了么?”
清音睡得浅,醒来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万念丰又道:“你在发热,速速取药服下,耽误了爷赶路,定不饶你!”
清音感慨这师徒两个实在是不能更般配,心中腹诽着,手上却依言去够医匣,取了消炎退热的药丸一口吞下。
万念丰从旁抄着手看,突兀就问她:“丫头,你觉得我那徒儿如何?”
清音脑子有点糊,不太能立刻明白老头儿的用意,本能答了句:“挺好。”习惯性又追加了句,“万师父好眼力。”
“是罢。”万念丰这次居然没闹别扭,老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缓声又问她:“你说,我替那小子讨个媳妇儿可好?”
“甚好,”清音没心思盘算,随意答道,“万师父眼力上佳,只要您不坑他,选中的小姐定是万里挑一。”
万念丰就哈哈笑出声来,“自是万里挑一,”刻意停顿少顷,又道,“不如,就你。”
清音终于明白,管不住翻了个白眼,“那不成,我有心上人。”
万念丰全然不在意,老脸仍是笑意满溢,“你师父也不成,那是乱人仑。”
这妮子白眼就翻得愈发厉害。
万念丰知她所想,接着道:“好罢,虽然这个也不甚重要,但我徒儿比苏彻徒儿要好,你信是不信?”
清音盯着这老头儿答:“万师父,我师父就已经很好,况且,这也不是谁好或者不好的问题。”
万念丰根本不为所动,摇头道:“你那师父虽好,配你却极其不好。第一桩不好,是他身世。如今强藩割据,天家自危,皇室中人但凡还剩一点脑子,要么会将你师父这点血脉斩草除根,要么会借他联姻以谋利。存亡关头,你那师父能够舍弃家族,而只一心向你么?他纵有心向你,朝堂之上,又有谁许他一心向你?这第二桩不好,是他性情。苏彻老儿一贯教他忍教他舍,什么狗屁难忍能忍难舍能舍,爷听了都烦。你这丫头扪心自问,在他那忍与舍的例外里,你占得了几成?就凭你这几成能不能翻了天做了主?就算真翻了天做了主,最终你要的,是与他同享天下也与天下女子同享他?还是真以为能够归隐山林闲散半生?”
清音先不吭气。个中种种,她怎会不知?只不过以往想得少,谷里人也不好与她直言罢了。偏偏这老头儿邪门,专戳她心窝,又准又狠。
万念丰见这妮子不痛快,就愈发痛快,声情并茂地吟诵道:“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清音就想揍他,捏起了拳头。
万念丰又重复道:“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诶,也是不能更凄惨……”
这妮子听了,回顾自家师父近些年的样子,以及她这十余日的遭遇,遐想乱世中半生流离未能与君老去的惨惨戚戚,身有创痛之下,顿时人就十分委屈,瘪了瘪嘴,眼角跟着簌簌落下几串儿泪珠,越落越急,她也不抬手去擦,没好气地道:“万师父,你欺负我!”
万念丰干脆席地而坐,与这妮子恳切再道:“爷不是欺负你,爷是行走江湖,世事与朝局皆看得一清二楚。你那师父纵然情深似海,又乃天生奇才,可说到底,毕竟李唐大限已到,强藩割据又互不相让,接下来几十年,定会群龙无首战火不断,世道如此艰难,你那师父守礼守节的一个君子,所能做到的极限,不过护得一方安好,称霸天下颠覆格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这种大争之事,需得靠一个有本事又不要脸的人,依爷看,我家徒儿就很好。”
清音瞧着这老头儿不由止了哭,眨了眨眼睛道:“万师父,您对您徒儿的评价可真是……”
“如何?”万念丰得意问。
清音叹为观止地答:“可真是十分靠谱呢。”
万念丰对这妮子的直接,不仅没有动怒,反倒极其高兴,“我那徒儿,虽然邪气,可贵在根基仍正,尽管本事不小可以弄权,又贵在并不贪恋权势,是以,只要他愿意,夺天下亦非难事,而只要你不愿意,他也可以江山拱手送人,来换与你闺房之乐。”
清音听到最后嘴角抽了抽,道:“粗俗。”
万念丰哈哈大笑,“你这丫头莫要口是心非,我家徒儿的本事,我自知道,拿下你虽不易,却并非不可能。”
这妮子就答:“那么请君入瓮,清音拭目以待。”
万念丰拍了她肩头一掌,信心十足地道:“好,爷也拭目以待。”
清音揣度着这老头儿真开心的模样,带了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问道:“万师父,您不恨清远了?”
万念丰陡然狠厉了脸色回答:“那小子借与阮千婙文定一事,骗爷去摩耶山庄,又将爷囚禁于千机阁底,爷如何不恨他?”
清音呃了一声,又问:“那您还替他讨媳妇儿?”
万念丰阴测测地盯着这妮子,阴测测地勾唇一笑,“打蛇打七寸,你就是那小子的七寸。先与之,再夺之,其痛更胜。这世间,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可多了去,一掌就劈死他,爷何来乐趣可言?”
这妮子认真想了片刻,对着万念丰微笑道:“万师父,您记得我姓名罢?”
“宋清音,”万念丰答,“我家徒儿未来媳妇儿,自然记得,你且放心,小定时帖子不会写错。”
清音静静听他讲完,才感叹,“您没疯啊。”
万念丰翻了她一记白眼。
清音回味了下方才对话,斟酌后对万念丰徐徐道:“万师父,清远说您不辞而别,他为此特地去记欢楼寻了您几次,若不是那几次,他也不会在南曲与人动手,动手时若不是被危及性命,也不会使出您教的招式,正是用了这些招式,被路过的剑圣识出,才将他收入门下,说是他德行不足,需得好好调教,以免日后害人害己。”
这师徒二人芥蒂颇深,一见面就因恨大打出手,师父要取徒弟性命,徒弟也听之任之,清音旁观着,咂出这事里的几分古怪。十六年前,万念丰巴巴赶上去收清远为徒,虽说有可能是因为清远宜养九重莲的缘故,但也是尽心尽力地教了两年,却突然不辞而别,其后万念丰杳无音讯多年,直到清远文定,竟也能亲自赴宴,却被清远骗至摩耶山庄幽禁地底,千余日来积下的怨恨匪浅,加之清远执意归还九重莲欲取七宝珠,师徒二人见面就掐架,全无机会坦诚相待。万念丰的怨恨倒可理解,但清远明知是死,也绝不反抗之心,就有些蹊跷。若非有愧于心,那厮不会以死谢罪,但假如明知有愧,当初又何以如此行事?
症结再次回转到三年前,那厮到底为何甘愿身陷淤泥?
这个疑问,此后再相见,势必缠着他追问清楚,而眼下,清音直觉先得尽力化解师徒间的积怨。是以这一夜一日,她选的话题层层递进,此刻细细查看万念丰的神情,才接着道:“万师父,您离开时,清远尚年幼,行乞长安,没有您的教导和庇佑,差点被人打死。生死关头,您若在,他不会改投剑圣门下,更不会有今日种种。”有心停顿片刻,开始问道,“万师父,您当年为何不辞而别?”
话落,万念丰脸色瞬时变得有些难看。
“历行历代,半途改投,等同背叛师门,为人深深不齿。我想清远除非万不得已,不愿如此行事。而他被剑圣领回去那年才八岁,八岁的孩子能替自己做得了什么样的主?之后他又是怎样最终决定了踏进阮家的门?十年磨一剑,他在阮家吃了多少苦头才会入了剑圣的眼?成名前,他为何一直没有万师父音信?成名后,他又为何能借文定邀请了万师父观礼?此间种种,我一个外人都觉出点不妥,万师父,您要不要亲自问一问清远?”
万念丰横了这妮子一眼,不回答。
清音脸上还挂着泪,神情却变得平静温和,南望道:“万师父方才编派我师父那一大段话,听起来格外头头是道,就连清音都差点信以为真。而事实呢?我师父是怎样的人?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你我皆不是他,又怎可得知?就算是我师父他,说出了怎样的话,或者做出了怎样的事,但在这些表象之后呢?他真实怀揣的那些感情与信念,让他无论被乌合之众或者心上之人怎样想怎样看,都淡定从容,视雷霆,如雨露。这些真实,被当事人藏得讳莫如深,我却相信那是当之无愧的稀世之珍,犹如幽兰花开空谷。万师父,您徒儿种下的那片兰花到底如何,难道您就不想看一看么?”
万念丰又深深看了这妮子一眼,清音静静等着他回话,他却道:“那小子种的兰花,爷不稀罕,爷倒是觉得他挑的七寸,有点意思。”
清音见好就收,了解他话里所指也无反对,就笑笑不再多言。
万念丰盯着她又问道:“丫头,你嫁我徒弟可好?”
“不好!”清音挪了个位置,坐得离这老头儿远了点,“都说家和万事兴,你这一门,师徒相残,不亡才怪!?我不要嫁个短命的。”
万念丰大笑,“放心,爷担保,我那徒弟铁定是个长命百岁的。”
清音哼了一声,问:“您怎么知道?”
万念丰答:“你那师父难道不曾告诉你,老夫有窥探天机之能,”说着凑到这妮子耳边,悄声与她又道,“李唐气数已尽,离改朝换代不过两载,老夫我选中的徒儿万里挑一,是个看不透命数的奇才……”
清音闻言不禁错愕。
万念丰得意又笑,“如何?终于知道爷厉害了?”
清音蹙眉,两载后李唐亡国是不争事实,略想了想,指着树梢上那轮夕阳,吟了句:“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又盯着万念丰道,“若没有万师父,凭清音这点资质,此生绝不会这么早就能切身体会如此磅礴开阖的美景。”
万念丰顺着这妮子手指望去,岭上风光确实无限,以为这妮子又在拍他马屁,就答:“缘境构诗,用词虽拙朴,但气度不凡,你现做的?”
这妮子打量他脸上神情,轻声道:“不是。”
“那是何人?”万念丰好奇又问。
这妮子当然不能回答是后来的北宋名相寇准,眼见万念丰不像是佯装不知,猜这老头儿当真有几分洞悉天机的才能,也不愿糊弄他,就老实道:“您不认识,这诗乃是我抄袭,万师父您就忘了罢。”
万念丰臭着张老脸,却也明白这妮子选择了不欺瞒而实言相告,虽觉得有些古怪,一时间也辩不清什么,就不了了之。
清音出了身汗,热度终于退了下来。
万念丰背起她迈步前,对着左侧山崖阴恻恻又是一笑,朗声道:“可记着把痕迹收拾好,免得被山里畜生盯上,那才真的将红日白云极美之处,变成了黄泉极险之地。”
清音跟着往那里也瞧了一瞧,表示什么畜生都没找到。
万念丰抬脚时就刻意先颠了这妮子两下,清音吃痛嚷嚷了起来,“哎哟喂~”
万念丰道:“闭嘴!也不怕传回去说我一代英豪欺负个小娘子,爷倒无所谓,就怕有小崽子听了,给吓破了胆,丢了性命。”
清音想了想,又嚷嚷了两声。
万念丰眉头一抽,道:“你还真不怕吓死他?”
清音也提高了声量回答:“千机阁中,万师父虽然下手不轻,但都没一击毙命,让人吃够了苦头,却又都留了余地,这些,清音懂得,您徒儿更有本事,自然更是懂得,哪里吓得着他?”
万念丰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了两下,继续攀登山崖,直上云霄,在霞光中转眼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