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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亭亭山上松 ...

  •   亭亭山上松,
      瑟瑟谷中风。
      风声一何盛,
      松枝一何劲。

      顶着白雪寒风肃杀之气,万念丰背负宋清音穿梭于刚劲青松之间,快到半山腰,这妮子都未多话,万念丰觉得只有风声太过安静,想起之前她晕过去那茬,开口问道:“丫头,又死过去了么?”
      清音不由白眼,“万师父您本事大,可清音能耐小,眼见老君岭如此嵯峨,又念及万师父背着如此沉重的我,再和您饶舌,是怕会劳累到您。”
      万念丰听了,在凛冽风雪中无声一笑,得意道:“谁说你沉?爷就是扛座山亦无妨,你这丁点儿一把的丫头,又算得了甚?”
      清音不由再白眼,“我是要比座山轻巧些。”
      万念丰没被这妮子继续掇臀捧屁,顿时不太舒爽,略皱了点眉,又问道:“方才那句,你不该顺着夸爷力拔山兮气盖世么?”
      清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地回答:“霸王别姬,无颜江东,人虽是一代豪杰,结局却如此闹心,怎么配得上我们万师父?”
      万念丰装模作样垮下老脸道:“这马屁拍得着实离谱。”
      清音搂着他脖子,呵呵笑道:“我们万师父如此自谦,远胜楚霸王,清音的马屁又哪里拍得离谱?”
      万念丰遂喜滋滋地背着这妮子登上北风料峭的垭口。
      二人于山巅一同眺望远方,只见漫天七彩晚霞下,银灰色山脊延绵不断,云雾飘过,又露出点点松柏,针叶随风抖动,形成一层层墨白交杂的波浪。
      清音脸蛋虽教雪风刮得生痛,心情却很是不错,感慨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万师父,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未到身临其境,真不知这读书加行路的诸多妙处。”
      万念丰亦随她放眼顶峰,触景生情,思绪飘远,没有答话。这一夜一日,离了千机阁幽暗地底,自巴蜀到关中,千里路途虽多年前曾经走过,而今却物是人非,难免欲语还休。
      宋清音见这老头儿不但不出言讽刺,老脸上还浮现出略微恍惚的神情,记起师祖既往所讲,便料定他也有愁苦事,就愈发身心爽利,甜腻着嗓音道:“万师父,您见多识广,世间独有,”马屁拍完,话锋一转,故意狠狠戳他心窝,“是不是也觉着,眼前这风光,如此开阖壮阔,奈何只自独享,不能亲手赠卿啊?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诶,美人如花隔云端,也是不能更凄惨!”
      万念丰身形一顿,略侧头,剜了这妮子一眼。
      清音就笑呵呵地望回去,食指指天嗷嗷道:“万师父,上!就算不能与卿共享,天地山水,四时风物,人间的诸般良辰美景,亦是不可辜负!”
      万念丰翻完白眼,仰面对上绵绵雪岭,答了她两个字:“闭嘴。”
      这妮子心满意足,自然乖乖噤声。
      万念丰带着她冲下垭口,又接连翻越陈家河、关平梁,穿过鹰嘴崖峡谷,终于结束了傥骆道上的艰险行路。
      二人进入西骆峪村时,夜色已深,清音突然发现,这老头儿在一派鸦雀无声里,时而涉水,时而穿林,狐疑着觍颜又开了口相问:“万师父,村道平整易辨,您为何不走?一夜一日,攀山涉河的,您不累么?”
      万念丰对她那些小小心思洞悉无遗,“过了傥骆道,北上的通天大路数不胜数,不走得扑朔迷离,岂非让那小子轻易追上?再说了,如此艰难险阻仍未放弃的,不是整好显出他格外在意你这丫头么?”
      清音认真叹了口气,答道:“万师父果然严慈。”
      万念丰正在涉水,听了这声叹息,忽而一笑,“丫头,舍不得么?”话毕,纵身又是高高跃起翩翩过河,上岸之后,脚下骤然掉转,突兀往山崖折去。
      当空那轮下弦月皎然如洗,肖似青城山玩月崖桃花谷中那夜,清音默默回想片刻,轻声细语道:“万师父,清远他……之前吃了太多苦……您挑中的徒儿,虽不知因了何故为虎作伥三年,但之前有多好,之后又有多好,就算是清音涉世未深识人不多,却也知道的。”
      万念丰缓了去势,冷冷一勾唇角,老脸就愈发狰狞,“怎么?竟有人收拾得住那小子?”
      清音掂量着,自三月初三武林正道玩月崖上联手剿杀腾月剑说起,将清远服下潋滟清绝水之毒又自甘跳崖,被她救醒后自断心脉求死却又未果,公孙古树林外再次遭遇正道堵截,为平怨又自愿被挑开手筋脚筋碎了髌骨且长戟穿了腹,还有柳晋阮千婙王茂章先后而至,堵的堵,杀的杀,一一讲给这老头儿听。
      万念丰闻言竟笑出声来,道:“当真是人生如戏,更比戏精彩。”
      清音只好又叹气。
      万念丰再走远稍许,料定已甩开那小子两个手下,再加上没听到这妮子作声,便在一株桃树边停了脚步放下了她,借着月色打量这丫头,见她正在埋首整理着装,又笑问道:“丫头,你救了那小子好些次,这一路行来,他又救了你几回?”
      清音指尖顿住,仔细算了算,“柳晋手下救了我三轮,公孙林外救了我一次,阮千婙与王茂章先后来的那夜救了我两回。”睃了眼这老头儿,幽幽再道,“明日若能撵上来,恐怕还得再救一次。”
      万念丰答,“那小子一心求死,丫头你救他,他未必领情,却心甘情愿地护了你六回,还舍命助你得手七宝珠……”言及此处,又摆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清音却不买账,满脸戒备地盯住这老头儿,利索回答:“万师父,清远已经够凄惨了,您若再算计着借我拿捏他,岂非更凄惨?您休想!惹急了,我不替您养九重莲,看您如何向万师娘交代!?”
      万念丰瞧着这丫头发怒如兔子一般,回味着她口中万师娘三个字,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之后一把扛起这妮子,道:“丫头,你替我养好九重莲,爷向你保证,绝不弄死那小子。”
      清音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见这老头儿开心,又千依百顺地答道:“万师父真好!多谢万师父!清音保证,一定将九重莲养得美美的!”摇了摇手臂,软糯着嗓音又恳求道,“万师父,清音再求您一件事,可好?”
      “何事?”万念丰尚在专心翻山,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
      清音答:“求您对清远下手时,能够轻几分,就轻几分,可好?”说着,揣摩他姿态,见其无异,柔声继续道,“若您答应,清音有法子把剩下的三层花瓣养成深粉色,配上清远养好的那六层浅粉色,漂亮极了不说,还是世间独一份,万师娘铁定会喜欢的!”
      万念丰横她一眼,阴恻恻勾了一侧唇角,“丫头,你居然敢藏下一手?”
      清音笑嘻嘻回答:“万师父,实不相瞒,九重莲嗜极阴之血,养成本就伤身,若是还想喂作深粉色,这法子不仅世人不知,且较之寻常更伤根本,自然无人尝试,但清音愿意。万师父,您武艺深不可测,计谋也无与伦比,清远哪里比得过您?看在清音如此尽心尽力养九重莲的份儿上,待到对那厮下手之际,您就稍微克制上几分,放他一马,可好?”
      万念丰盯着这妮子,老脸一抽,突兀笑了笑,道:“丫头,那你嫁我徒弟,可好?”
      清音愣了下。
      万念丰见状,老脸更是乐得直抽抽,“你若答应嫁我徒弟,我便下手时再放他一马,如何?”
      清音闻言,哼哼作答:“那您还是别克制才好。”
      万念丰却乐呵呵地不再和这妮子拌嘴,背了她快意穿林北上。
      另一头,徐韬与柏连松在西骆峪村周遭往返数趟,未能寻得万念丰确切踪迹,商量着由更擅长追踪的柏连松继续去寻,而徐韬则留守在村口小径,等待千机阁后援。
      自家阁主曾在动手前特意强调,他返还之际,如若伤重,交于翠寒谷小姐全权救治,如若不能返还,或者回天无望,则千机阁交于徐韬,而徐韬须率领千机阁护送翠寒谷主仆全身而退。阁主如此心心念念,徐韬亦不得不慎之又慎,然而,事实却总是与意愿相违。
      这一路,他二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不过堪堪跟上万念丰,不仅未能护得翠寒谷小姐无损分毫,还眼睁睁见了阁主的心头肉捱过刀受过冻且昏死过,本打算出了傥骆道设伏硬抢,岂料那老头儿脚力愈发彪悍,又狡猾地掩饰了行踪,他二人竟是连跟上亦不能办到。
      目送柏连松旖旎远去,徐韬内心略焦急地在村口等待后援,等来的却并非千机阁属下,而是被翠寒谷护卫背着的自家阁主本人,说不被惊吓是假,尤其瞧见自家阁主吊着一口随时都能断下去的气的模样,胸中滋味真是陈杂难辨。
      相见时,阁主尚醒着,认出是他徐韬,甚至还对他点了点头,但好似同时也就知道他二人跟丢了万念丰,眉心一蹙,呼吸陡然就凌乱了起来,越喘越急,一张脸原本惨无血色的,竟变得发紫,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虚弱,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徐韬见过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却不曾见过这样的钝刀子割肉命悬一线,再加上又是事关至亲,不由得有些慌神。
      黄翌却眼疾手快地扒开紫绮裘,以掌力反复按压清远鸠尾穴,赶在他昏死过去之前道:“不可牵动情绪,你先定一定心。剩下的路不过个把时辰,我们却只有靠你才能找到我家小姐。”
      也不知是按压鸠尾穴,还是这一番话起了作用,徐韬见自家阁主发作时本来坐卧兼不是的,却终于慢慢平静下来,脸上紫色褪去大半,神志虽仍有些浑浑噩噩,却强撑着清醒了几分,攒足力气又对他略抬了抬手,徐韬赶紧凑上去恭敬问道:“阁主有何吩咐?”
      明明声线都不完整,断断续续地,只吐出四个字:“清音……可好……”
      徐韬大感为难,实话实说的话,怕自家阁主立马就交代过去,假意欺瞒的话,又恐他当即识破更添烦乱,不过稍事犹豫间,便见自家阁主开始急喘,遂迅速答道:“禀阁主,宋小姐尚好,不过略吃了些苦头。”一面讲,一面死死盯住他神色。
      先报喜,后报忧,而并非只报喜不报忧,或者先报忧后报喜,便是希望自家阁主不被惊动过甚,能够稳住心神审时度势,不至于在已失了先机的劣势之下,又丢了后续亡羊补牢的可能。
      清远果然懂得,不言不语闭目半晌,再睁眼后,又问了几个字:“受伤了?”
      虽见其平稳,但自家阁主对那位宋小姐的用情浅深,徐韬岂有不知,此刻答得愈发谨慎,“三月二十二日寅时,宋小姐在右腹自行植入了九重莲,又服下少许止痛药剂,除此之外,万前辈一路并未多为难于她。”
      黄翌与吴翧虽是再次听闻,仍旧管不住脸色一变。
      而清远身形微震,呼吸虽竭力平整,心头凌乱却如擂鼓一般,这妮子持刀向着自己的画面,怎么样也拂之不去。
      徐韬急忙又道:“属下等跟至老君岭时,曾听宋小姐谈及一事……”说完,刻意停顿片刻,观察自家阁主,见他终于可以凝神,继续解释道,“宋小姐说,千机阁中,凭万前辈修为,却均未一击毙命,这份手下留情,阁主定会懂得,此言也有意请阁主对万前辈挟持宋小姐之事稍微宽心。属下一路查探,除外最初被迫种下九重莲,而后又受了些风寒发热,宋小姐与万前辈相处尚可,替阁主讲了不少好话,万前辈亦颇喜欢她,还替阁主讨她做媳妇……”
      黄翌与吴翧面面相觑,对于自家小姐忽悠人的本事了若指掌,脑补当时场景,均觉得凄苦之余又有些一言难尽。
      唯独清远听了不但没有半点开怀的样子,反倒紧拧了眉头。
      “阁主?”徐韬见状,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声。
      清远只答:“北上。”
      徐韬应了声好,便不再多言。
      吴翧背负着清远走在前面之时,黄翌抽空问了身边徐韬,“万念丰替你家阁主讨我家小姐做媳妇,虽不甚般配,但你家阁主为何如此不喜?”
      徐韬对于各家属下对各家主子的无理偏袒也很有些无言,但还是回答黄翌道:“阁主挂怀宋小姐安危,恨不能立刻从万前辈身边带回她。至于宋小姐是否替他化解师徒宿怨,又是否愿意委身于他,眼下全都不重要,阁主只盼望宋小姐安好,并非不喜,而是缺乏心力去思虑其它。”
      这个答案,黄翌还算满意。
      既然言于此,徐韬便借机反问道:“前辈,那夜车舆中宋小姐回绝了我家阁主,可是有何缘由?能否赐教?”
      黄翌本在专心赶路,听了这话便扬起一边眉头,似笑非笑地回答:“好个忠心耿耿的徐右校,你是在替你家阁主打探?”
      徐韬磊落点头,诚恳再道:“前辈,我家阁主虽无心力思虑其它,但做属下的,自然是私心里盼着他得偿所愿。前辈可否告知一二,如若实在不便,愚并不强求。”
      黄翌就笑,“你家阁主自是很好,只可惜我家小姐心上有人,惦念了整整八年,那人对她,也是极尽纵容宠溺。”
      “是何人?”徐韬索性问了个追根究底。
      黄翌答:“我家谷主。”
      “苏谷主?”徐韬略惊了惊。
      “不妥?”黄翌见状,复又挑了一侧眉梢。
      徐韬温和回答:“并无不妥。”说罢,目光追随前方身影道,“前辈,我家阁主眼下虽远不及苏谷主,但是,可算合得上宋小姐眼缘?”
      黄翌领会他言下之意,见他神情慎重,也慎重相告:“合。”
      徐韬终于展颜,拱手道:“多谢前辈。”
      黄翌却肃整了神情道:“虽合眼缘,但有我家谷主在先,你家阁主其实胜算不大。奉劝一句我家小姐曾说的话,‘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徐韬听了回应得未多犹豫,“人生苦短,能遇见心爱的女子,实乃幸事。寿与不寿,端看阁主觉着值与不值。若阁主认为值,做属下的,自当竭尽全力助其求仁得仁。”
      黄翌就道:“你们这对主仆倒也奇异。”
      徐韬心想,你们这对主仆难道不奇异?
      二人再未冗言,跟随吴翧步伐,继续赶路。
      虽一时稳定,但毕竟伤重,剩下来个把时辰的路,徐韬从旁看着自家阁主又发作了三次,次次心惊肉跳。好在黄翌吴翧两个事先受过翠寒谷医者调教,应付起来,虽稍显捉襟见肘,但终能吊着阁主一口气,望见了昔日帝都城墙。
      徐韬仰视破败墙头,记起那诗里所述,‘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南曲曾是一等一的烟花销金之地,承载着盛唐的一段东风入律,如今战乱过后,繁华不再,好似美人迟暮英雄穷途,透出萧瑟悲凉之意。
      徐韬不由感慨,乱世里眇眇之身,犹如寄蜉蝣于天地,又如渺沧海之一粟,前路艰险更胜区区傥骆道,惟愿自家阁主能挺过眼下此关,而翠寒谷小姐亦能安然无恙,未来,才会有以谋后路的可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亭亭山上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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