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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此曲有意无人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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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曲有意无人传,
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傥骆道,乃是长安、汉中之间穿越秦岭的一条谷道,南口曰傥,北口曰骆,取此道由汉中去长安,需先入傥谷,后出骆谷,故名“傥骆道”,反之,由长安去汉中,需先入骆谷,则称“骆谷道”。
长逾六百里的栈道多是循河溪前行,既取捷径之利,又有夷平之便,但即便如此,仍有六七座分水岭必须翻越,其中三座俱是赫赫有名的秦岭大山。夏秋季节,山间烟岚雾罩,霖雨连绵,河溪湍流如飞,冬春时分,又是寒风砭骨,冰凌垂路,积雪封山。元稹曾有诗云:“帝城寒尽临寒食,骆谷春深未有春。才见岭头雪似尽,已惊岩下雪如尘。”
在穿越秦岭的诸条栈道中,傥骆道虽然最为便捷,却也最为艰险。寻常人白日赶路夜间修整,尚且需要三至五天,黄翌与吴翧两个却都是不舍昼夜、风雨兼程。沿途虽有五里一邮,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除了顾及清远伤势稍作逗留之外,二人几乎不曾留出空隙来让自己歇息,一日一夜后,便接近了北口周至县西骆峪。
天色将晓,正适宜继续赶路,吴翧发现清远第六次昏了过去,拍了拍黄翌肩头,黄翌立即停下脚步,在陈家河边寻了一处空地,依照简之先生吩咐,扶起那厮半坐,又扒开紫绮裘衣,以掌力反复按压他鸠尾穴。
那厮人事不知,半晌才迟迟醒来,神志略恢复,查觉自己仍在山中,气短尚不足息,却道:“走……”
黄翌内心也焦急,耐性就有限,嘴里敲打那厮道:“建中年间,唐安公主走出秦岭大山,过了傥水河口不久,便不堪艰险暴病而亡,洋县城西四十里迄今还有一座公主墓以兹纪念,而清远你,状况远不及公主,难道想我二人背了你尸身去向小姐请功?”
那厮本就不十分清醒,劳神费力地听了这番话,其实也并未理解几分,只顾低垂了头继续喘,喘到力竭才停下,人就随之变得愈发魄散魂飘。
山岭在上,河溪在下,悬空漂浮一层白雾,点缀着几株野桃花开,犹如美人蒙面,使人心旷神怡。黄翌与吴翧却两两相顾一般惆怅,不约而同去寻峡口的东升之日,可惜时辰未到,蒙淡天光并不能破雾而来。
“走?或留?”吴翧低声问了一句,黄翌看了眼那厮,犹豫未答。
“眼下走?或稍等再走?” 吴翧复又问了一句,黄翌看了眼吴翧,仍未答。
“稍等是等一盏茶?或一炷香?” 吴翧问了第三句,也没了等黄翌回话的意思,犹自叹了口气。这一个个看似微小的决策,都需得精准无误,否则稍有闪失,丢掉的便是那厮性命。八年前春日,谷主曾在多验庭中谆谆教导小姐,“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从医之路,如履薄冰。”言及此处,特意停顿下来,指给小姐看那寒玉床上一具女尸,“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即是你面前这般模样。”小姐点头如捣蒜,护卫们却是在眼下才终于对这些文字有了感同身受。
惆怅过后,黄翌率先开口道:“小姐总说按最危急凶险的打算。我看清远撑不到第三日,今天务必找见小姐。你我即刻启程,就算是尸身,也要带给小姐一副新鲜尸身。”
吴翧附议,自家小姐的本事有时真是强大到可以起死人肉枯骨,就算清远落下这口气,只要不太久,到了小姐手上,未必没有一丝回还的余地,但如若见不着小姐,那么连这仅剩的一丝机会,恐怕也要错失了,于是他替下黄翌,背起清远,加快步伐往长安城赶去。
岂料才穿过西骆峪村,便见徐韬立在村口小径上翘首以盼,二人顿觉不妙,按照事先推演,徐韬此刻应该与柏连松追寻万念丰行踪,不该逗留于此。
碰面后,徐韬果然一脸忧色,言语中也难掩沮丧,道:“因逢山雪解冻,又遭连日阴雨,秦岭北麓峪口水势浩大,痕迹难寻,我与柏连松在河滩附近跟丢了万念丰。”
黄翌想起万念丰种种,再想起清远叮嘱,很快释怀道:“无碍,你家阁主说他会去长安平康里,我等照办就是。”
徐韬闻言,克制地看了看黄翌肩头自家阁主。
黄翌不用徐韬开口多问,主动解释:“不太好,这一日一夜我们因他停下来六次,看样子很难捱过今晚,我与吴翧打算尽快找到小姐。”
徐韬静静听完,竟眼底起了一点波光,忍下去后,肃整了神情,对着重伤后仍星夜兼程的黄翌吴翧二人无言深深一拜。
大恩不言谢。
黄翌与吴翧自然懂得,却不肯受他全礼,因黄翌背着清远,吴翧便扶住徐韬,温言道:“二哥与我去寻小姐,本是分内之事,带上清远阁主亦不算什么,更何况你家阁主有恩于我家小姐,依照我家小姐的意思,此刻应当是二哥与我向着你行大礼才对。”
徐韬遂不多言,想起之前种种,一时间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黄翌吴翧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便知自家小姐也不太妙,黄翌开口问道:“可否如实告知我家小姐近况?”
六百里追踪所见,徐韬难以启齿。
话说当日离开摩耶山庄后,宋清音即被万念丰拦腰扛于肩头翻山越岭。
与清远相识半余月来,这妮子从未安稳修整过,过劳加上反复受伤,其实也是硬撑。往近了说,清远被阮千婙劫走这几日,她与黄翌天明即起,一路追赶,夜里又需坚守至丑时,才可溜去与那厮仓促照面,处理完毕后稍事休息,天明时又重复下一轮。本也是翠寒谷中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如今被万念丰如此不懂怜香惜玉地扛着跳跃,没蹦出多远,就有些吃不消,因为不舒服,悄悄挣扎了一下。
老头儿居然停了下来,停下来后却未做得更好,而是直接把她往草丛中一扔,居高临下地,借着雨后月色打量她,恶狠狠道:“九重莲不能干枯,即刻养上。”
宋清音哦了声,认命爬了起来,快速睃了眼四周地形,竖耳听了片刻隐约水声,掂量后问道:“能否劳烦万师父找一口锅?用以煮沸溪水。”
万念丰被个丫头使嘴,面色越发不虞,指着她腹部道:“怎得如此啰嗦?拉个口子塞进去便是。”
这妮子笑答:“万师父所言不虚,但若能将九重莲植入精准,长得自会更好,再者,若创口清洁齐整,清音恢复更佳,九重莲也会更好。我若死了或者半死不活,九重莲剩下三重花瓣养得良莠不齐,亦非万师父所愿罢?“
万念丰阴森森地撩了一侧嘴角,耐着性子寻来附近猎户留下的一口大锅,依照这妮子所言,端了锅溪水,生火煮沸。
融融火光中,这妮子对他诚恳谢道:“有劳万师父。“
万念丰阴森森地哼了一声,表示不屑。
这妮子笑笑,取下随身医匣,往煮沸的溪水中投入一包粉末,粉末化开,整锅水顿时变做了浅碧色,她又接着往药水里扔了小刀及针线。等待水温下降的过程中,这妮子跑去寻了一处倾斜的断木,敲敲打打,确定它能够承重且已固定,又把大锅搬来此处一臂之远,安置妥当。
万念丰年少时即见过苏彻各种龟毛,此际就默然瞧着这妮子同她那师祖一般折腾。
这妮子折腾完毕后,将一颗蓝色药丸分作两半,服了其中半颗,慢悠悠地在木桩旁躺好,解了衣衫只露出腹部,又净了手,再用白纱浸透锅中药水擦洗右腹,最后自溪水中取出那柄小刀及针线,招呼他道:“万师父,劳烦您将九重莲在这药水中略浸一浸。”
万念丰见了那锅浅碧色的药水,皱眉道:“不会泡坏我九重莲罢?若是坏了,你这丫头也休想独活!”
清音还是微笑,“不会的,万师父您放心罢。清音定会竭尽全力养好九重莲,力保自己安然无恙,家师还在谷中殷殷盼着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儿回去呢。”
万念丰这才照做。
九重莲徐徐浸入水中,沾染的血色亦渐渐融化,浅碧色的药水相称之下,显得粉嫩花瓣愈发清妍。
万念丰有一瞬间的失神。
清音无暇他顾,深呼吸,专注地在自己右下腹开了条手掌宽的口子,因为切肤之痛,嘴里管不住嘶了一声,再下刀时,手中动作就顿了顿。
万念丰侧目接了句:“要我来么?”
这妮子不掩嫌弃地回答他:“这是手术刀,并非长剑。若是用剑,清音一定谦让着请万师父来,绝不班门弄斧。”
万念丰心道,苏彻老儿选的这丫头当真有些意思,一是胆儿肥,丝毫不惧怕他,二是遇事毅然决然,当断则断。
思量间,这妮子又加深两刀,吐出好几口气,看神情像是快要哭出来,眼角果然须臾掉下一串儿泪花。
万念丰见状,莫名记起翠寒谷历代护犊情深到令人发指,苏彻老儿当年对苏陌钦如此,料想苏陌钦对这妮子更有增无减,若晓得他家第十九代嫡系被逼得这样自行割腹,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清音脸上挂着泪珠子,伸手去取九重莲,按到腹中,开始给自己缝合创口,一共三层,每层六针,这妮子手抖,却是一针不落地缝好,拿白纱又洗了两遍创口,上了些药粉,再以干净白纱按压包裹创面,做到最后,手抖得有点不可遏制。
万念丰拍开她手掌,跟着压上白纱去替她止血,问道:“你匣子里止疼药呢?”
这妮子眨了眨眼睛,反应迟钝,一时没回答。
万念丰又道:“为了方便下刀,你用药只有半颗,现在缝好刀口,自然可以用足量,况且九重莲初入体内,扎根血脉时也会产生剧痛,你这丫头眼下都哭成这副模样,确定后头还能挡得下来?”
她宋清音入翠寒谷八年,除了四年前的灭谷之灾,每一日都被自家师父保护得极好,从未吃过苦头,加之对疼痛的耐受本来就比普通人低,咬牙完成此举,已是大出她自己所料,只不过剧痛过后人还恍惚,虽听见万念丰在问,她却没能马上回答。
万念丰再催促道:“药在何处?”
这妮子终于开口,“二层中路红色……”
万念丰捞出一粒,放于她面前,“可是这枚?”
清音点头,就着他手吞下,习惯性地说了句:“多谢万师父……”
万念丰挑了一侧眉稍,“谢个屁。”
药力尚未彰显,清音还痛着,听到这三个字就笑了起来,牵扯了创口,又一阵龇牙咧嘴。
万念丰不由问道:“你这丫头,有何事可笑?”
清音忍痛答:“笑您徒儿。”
“他有何可笑?”万念丰顺势又问。
清音想起清远,脸上笑意更盛,“您徒儿他很像您,万师父好眼力。”
万念丰脸色陡然阴沉,“欺师灭祖么?你这丫头,讽刺起人来,也真是一针见血的好本事。”
清音摇头,药力已经开始见效,浑身舒服不少,这妮子就和缓了语气继续与他道:“万师父为何说您徒儿欺师灭祖?清音只知道,传闻中的腾月剑并未师从于您,他的正牌师父就一个,摩耶山庄庄主剑圣阮长钧。”顿了顿,揣摩万念丰越发森冷的神情,从容补充道,“可清远亲口告诉我,他的第一个师父,是六岁那年,龙记元年六月某天清晨,在平康里南曲遇见的,一个怪老头儿。”
万念丰神情为之一顿,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清音见他没有打断的意思,接着道:“说是传授与他的内容百无禁忌,学得人也凌乱,他曾嫌弃来着,结果万师父您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小子你觉得老子教得邪气,乃是因为你自己心中邪气。’”
万念丰听到最后那句,就横眉对这妮子道:“你这丫头,一无所知,以为搬出这些便能唬得了我?”
“不,”清音察言观色,很快又展颜一笑,换了话题,“我对清远一开始也无好感。虽然曾是少年侠客,但这三年来他在传闻中坏透了,所以三月初三,武林前辈们才会联手剿杀他于青城山玩月崖,并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又从我师妹竹叶楼中购得潋滟清绝水,我因此得讯,赶去救下他一命,一是打算借解毒出师,二是打算从他手中套出七宝珠。”
万念丰听到后来,反而脸色稍霁。
清音遂再接再厉,“我本居心不净,后来却只想救下清远,套出七宝珠之事,也是一拖再拖。万师父难道不好奇原因为何么?”
万念丰略皱眉,不答反问道:“他何时改名换姓?”
这妮子答:“因为救下他三次,便缠磨着他与过去一刀两断,借改名换姓重头做人……”
万念丰意味深长地瞥了眼这妮子,“宋小姐好本事。”
这妮子却不害臊,厚着脸皮笑,敛手施礼道:“多谢万师父夸奖。”
不得不承认,宋清音这妮子有些特质,颇合长辈心意。万念丰不愿再与她多话,指了指头顶逐渐东沉的下弦月,“只给你一个时辰,你可以选择继续替所谓清远辩解,也可以选择自己睡上一觉。”
宋清音毫不犹豫道:“我选择自己睡觉。”
万念丰微不可查地翻了个白眼。
这妮子累极便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万念丰背着飞速穿行于山脊,头顶有积雪未消,脚下有河水奔腾,四周千岩叠翠,刚硬轮廓却被云雾润开,不由念了一首太宗皇帝的诗:“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出红扶岭日,入翠贮岩烟。”
万念丰回了句,“便是皇帝老儿登终南山时,也未必有你这般惬意。”
清音立马接嘴奉承道:“多谢万师父,能得您屈尊,清音三生有幸,且不说开国皇帝都没有我这般好运气,便是太清境里的九等仙人也无可羡慕呢。”
万念丰对于这妮子太能说这点,颇有几分无可奈何,更无可奈何的是,这妮子居然还敢对他说:“万师父,我饿了,您看看附近有没有绿萘?”说完,义正言辞又催,“万师父,饿着我没关系,饿着九重莲就不好了。”
万念丰横她一眼,“你师父会给你摘绿萘?”
清音摇头,“师父不会,”不待万念丰多说,又道,“师父只会把黄翌摘来的绿萘剥皮切块,再唤我去尝。他爱使小刀,剥下的果皮粗细厚薄极其均一,又不带断的,切好的果块亦是同样大小,绝不多出一厘一毫,而且向来是按照果尖、果腹、果座三个部位,分别放至三只青瓷盘中,摆盘亦需讲究严谨工整。”
万念丰背对着这妮子,不由大翻白眼。
这妮子趴在他肩头接着叨叨:“师父说,医术亦是艺术,入行的要求即是切割缝合都需极其漂亮,办不到这一点,不足以称匠人,距离大医二字,更是有云泥之差。我师祖也如此考究呢,万师父,您见过吧?”
万念丰记起与苏彻把酒言欢时,那老儿斟酒非得满而不溢,多一滴谓之过盈则肥,少一滴谓之薄瘦失礼,其实在他看来,有个屁的差别!
这妮子见万念丰不语,又道:“万师父,绿萘~”
万念丰鬼使神差地去摘,递了两颗给这妮子,这妮子娇滴滴又道:“万师父,洗洗,吃了腹泻的话,九重莲……”
万念丰忍住想扔下这丫头的冲动,勾腰临溪狠狠搓了一把果子,万分嫌弃地扔向身后。
宋清音赶紧接过来,拿衣袖擦干水珠,分了一颗送到万念丰嘴边,“万师父,您也吃~”
万念丰嘴角微微抽动,端足了架势道:“不吃。”
宋清音将果子又往前递了一下,“万师父一路辛苦了,您吃一口罢,待我好些了,亲自给您找吃的去,我可会找奇珍瓜果啦,过几日给您挑来试试?”
万念丰冷笑道:“过几日你还会跟着我?”
“那是自然,”这妮子答得毫不犹豫,“言必信,行必果,我既应承了万师父,定会养好剩下的三重花瓣,花成之前,自不会无故离去。”说着,打量万念丰侧颜神情,加了一句,“我有至阴之血,剩下三重花瓣,铁定比您徒儿养得好看。”
万念丰又睃她一眼,懒得理会。
“我猜,九重莲乃是万师父想要送给非常貌美的娘子的,我会好好养,俗话说,好花配好女,好女配好汉。”
万念丰神情几度变幻,最终道:“你懂个屁,闭嘴。”
“是,”这妮子立马就附和,“万师父,且先吃个果子罢,饱腹才有力气赶路,免得被你家徒儿追上。”
“他若敢来,我劈死他。”万念丰冷冷地答。
清音笑,将绿萘往前又递了一递,万念丰拧着眉咬了两口,清音见长辈用了,遂抱着绿萘自己啃起来。
因为新创,又服了止痛药,其实没什么胃口,但这妮子很懂得照顾自己,被万念丰背了少顷,安静不过片刻,又开始细声细气道:“万师父,这是财神岭么?您走的可是傥骆道?都说这一段路山高谷深,野兽毒虫出没,又名‘黄泉’,是极险之地……”万念丰感觉这妮子在张望,又听到她语气中惊疑,以为她终于开始害怕,却未料这丫头接着道:“万师父,您可不可以给我打只鹧鸪?或者花刺猬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