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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何枝可依 ...

  •   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
      何枝可依?

      帘外骤然响起惊鸟鸣啼,想来也是春夜无法入眠。
      宋清音偏头去听,听见黄翌敲了车舆木板在催,又回首看向那厮,仓促间竟不知该不该直言相告。
      那厮一脸笑意在夜色里十分清晰,好似在说,遑论结局如何,但讲无妨。
      宋清音绝非拖泥带水的主,低声答:“抱歉。”
      不待那厮回应,徐韬装模作样地大步进来,扬声道:“阁主可是在唤属下,可是有何不适?”
      清远缓缓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两个字:“多事。”
      徐韬也不想见证自家阁主被拒的尴尬过程,可惜外头罗子敬给夜鸟闹醒了要去夜尿,夜尿前居然挂心起阁主来,徐韬只好自告奋勇进了车舆,被怂对了就坦然折身出去回答罗子敬:“阁主好得很。”罗子敬嘘了口气,半梦半醒地躺了回去,片刻又睡死。
      夜已深,一片静谧里,清音看看清远,那厮被拒之后半点懊恼也无,反应很是奇异,若非方才亲耳所闻亲眼所见,这妮子觉得他那番话仿佛幻象。
      清远笑笑,无声比了个手势“走。”
      这妮子点点头,深深再看他一眼,才随黄翌离开。
      稍远了阮千婙一干人等后,清音与黄翌也挑好了地方休憩,头顶一轮纤纤钩月,伴月几颗疏疏星光,这妮子赏着美景,心底却莫名沉重,深呼吸吐去胸中那口浊气,黄翌见了,白眼道:“唉声叹气做什么?想下手便下手,绕不过去的,终归还是绕不过去。”
      清音就瘪了瘪嘴角,“你的谷主呢?”
      黄翌答:“远的不论,就说本朝武周帝,管他世间怎样下笔‘洎乎晚节,秽乱春宫’,也无妨其收人心,擢才俊,政启开元,治宏贞观。只要小姐高兴,属下不介意你学她一女侍二夫,最好还能有能耐招来后人也为你写下一篇《讨宋清音檄》。”
      轮到清音白眼翻个不停,因为黄翌所说的这种能耐,相当于战场上杀伐决断,她尚未确定自己有没有,当然这句实话并不需要对黄翌坦然相告。
      二人一收声,山林间顿时就安静无比。
      长风几万里,吹度剑门关。
      阮千婙自镇静军县回转大巴山,为了马车方便,决定走金牛道翻剑门关。这六百多里路程,若马不停蹄夜以继日地赶,约摸一天即可跑完,但为了清远,她忍了又忍,拖到第三日晨起,才开始涉险剑门关。
      卧龙先生任蜀汉丞相时,见大小剑山之间有阁道三十里,而大剑山中断处壁高千刃,天开一线,便在此垒石为关,以为屏障,始称剑阁,又叫剑阁关,本朝才改了名字唤为剑门关。诗仙也曾书写道,“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当然最为世人传诵的还是那句“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事实上,自卧龙先生设关于此以来,剑门关的确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不曾被从正面完全攻破过的关口。
      因了地势极其险要,阮千婙一行人不得不弃了马车,由徐韬背负着清远徒步栈道。宋清音也理所当然地赖上了黄翌,攀在他肩头饱览这天下雄关,果然是山体整容凌乱,地面崎岖,常常需要在悬崖峭壁上凿道而行。
      整整一个白日,从早到晚,方才抵达了处于大巴山深处的摩耶山庄。
      山庄依着山势建于半山腰,自下而上大致也是分为三进,后进之后矗立一栋楼阁,想来便是千机阁。宋清音只能望楼兴叹,一来是因为清远说她不可以跟进去,二来是因为黄翌初来乍到,带着她去探路,无疑于拖后脚。
      这妮子乖乖于摩耶山庄以西一里外的冷杉林中独自安营扎寨,等到黄翌回转,告诉她清远被安置在了阮庄主的闺房,半夜隐约还听到女人几记啼哭声。
      清音就好奇,“为何啼哭?狐绥鸨合,理应十分舒爽。”
      黄翌挑了一边眉梢,道:“小姐你说的真难听,不是该用‘鸳俦凤侣’四字?”
      “我怎么觉得,狐绥鸨合更加合适?”这妮子如此回答。
      黄翌戳穿得不留情面,“这到了嘴边的肉吧,你偏要拱手相让,让了就让了吧,你偏要怨旁人也吃得来那肉香。有道是好花堪折直须折,否则,就俨然如小姐你眼下这样。”
      清音白眼翻个不停,又收了声。
      真相却是,阮千婙打算一箭双雕,盘算清远的有两点,一点是挂怀他伤情,还有非常重要的另外一点,是对他起了戒心,只有搁在眼皮子底下盯着方才觉得踏实,所以将之送入了自己闺房。
      然世事难料,好时蜜糖难分,分时毒药难解。那厮在束发弱冠血气方刚的年纪,对阮千婙起了倾慕之心,而今终于天从人愿,他却阴恻恻睃了眼小姐闺房,要招徐韬来问话。
      阮千婙不太舒心,唤上来的就并非徐韬,而乃千机阁左校柏连松。这人不似徐韬那般对清远无比忠心,多年来保持着墙头草一般的立场,见风就折腰,庄里众人因他姓柏,取“百折不挠”之意,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柏不挠”,这绰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因这人不是特别正儿八经,好女色之余也好男色,对自家阁主觊觎多年,情有独钟,虽百折仍不挠。
      柏连松此际领了庄主之命,正中下怀,摇摇曳曳到了眠床前,对着自家阁主礼罢,忍不住笑,“千机阁左校柏连松方才见着徐韬,徐韬他对阁主担忧不已,属下直言说,阁主无边艳福自与旁人不同,无他,只因能踏入庄主居所,纵使属下等万般肖想,这居所,却从未如愿。”
      清远知他话里深意,“徐韬已说,同他所想所愿”,于是略点头,答了句“甚好”,睃他一眼,转念又敲打道:“收敛五成妖气,庄主也许能多青睐你几分。”
      柏连松幽黑的眼珠子转了半圈,凑过去问:“阁主,你说的可是当真?”
      清远复又点头,“妖气与正气五五开,刚柔并济,得手的机会比较高。”
      柏连松咕噜噜地又转了几圈黑眼珠,兴致勃勃地向自家阁主讨教,“阁主你可是使过这招,可是奏效?”
      “奏效。”清远睃了圈当前床帏,言下之意昭昭于世。
      柏连松得了自家阁主面授机宜,心情大好地坐下来伸手按住他掌心,笑嘻嘻又道:“阁主,庄主担忧你不从,让我给你一颗药来着,现如今,你是用,还是不用?”
      清远微蹙了眉,踌躇不过一瞬,就道:“助兴而已,用亦无妨。”
      柏连松将药丸递过去,见自家阁主服下,幸灾乐祸地又笑,起身离去时刻意扭了扭腰,回首对眠床上的自家阁主道:“属下就说阁主艳福无边,可惜徐韬那憨货并不相信。春宵苦短,贵逾千金,阁主且好好享受。”
      清远抿着唇,不答话。
      绿窗外传来几声鸟叫,夜月有啼乌,这一幕似曾相识。
      四肢百骸间药力散开,清远闭了闭眼,脑海中开始浮现出昨夜车舆里宋清音的脸来,细致到连她右侧眉梢上的一粒小痣都十分明显,这妮子听了他话的一瞬间,强自镇定,却不知道在他看来,那一贯风雨不兴的眼底却多了一丝不知所措,因了这稍纵即逝的一丝不知所措,他也静下心来。曹阿瞒曾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若非吐哺折节,何以来之?对这妮子,他有足够的耐心和韧性去争取。
      但阮千婙却显然没有他这样的耐心与韧性,她让他依从她的开头已经用错了方法,如今一错再错,虽是美人,又一身红衣立在烛光里,如画卷般的情景,他却提不起丝毫兴致。
      阮千婙自是不笨,看清眠床上男子面色发红神情却冷淡,当即懂得了,虽懂得了又犹不甘心,伸指按住了他胸膛,指下起伏不过加剧了一下,便重归平静,阮千婙咬唇道:“你说会与我一生一世……”
      十余日来,清远历经种种,克制之力更胜从前,此刻药性虽使人不适,胸中却如石沉大海般平稳翻不起波涛。
      阮千婙见他没有半点要开口解释的意思,忍不住诘问道:“你竟是连一句解释也不肯给我么?”
      清远更无话。
      巴山共夜谈,夜雨欲寄北,这人间的四时风物,也须是与对的那人同赏共渡,方才可称得上良辰美景,而他与她,显然不是。清远视线稳定停驻于阮千婙身后绿纱窗外,那里夜色如墨,并无可看,他却目光迢递,瞧得格外专注。
      有时候沉默,比冷言冷语更伤人。
      曾经的裙下之臣,眼下却是,纵使一身重伤又深受药力煎熬,仍视她为无物,毫不妥协,阮千婙终究是扛不住,哭出了几声来。
      黄翌倒挂檐下,也颇佩服那厮定力,美人露成这样,他又服了烈药,居然这般把持得住。
      与此同时,柏连松回到藏于后进之后的千机阁,徐韬在等,见状便立马迎了上来,急切地问:“办得如何?”柏连松捏了个兰花指,笑了个不停,“阁主煞是有心,为了今夜先稳住庄主,不惜玷污自家身子清白。”徐韬就抽了抽嘴角。
      柏连松贴上去,好奇追问:“你且说说,翠寒谷那位小姐,果真如此厉害?哄得阁主这样心甘情愿。”
      徐韬推开这货,正色答:“医术是果真厉害。撩汉的本事嘛,我也未曾亲眼所见,但现如今瞧咱们阁主倒贴上去的样子,你我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柏连松摸了摸下巴,回味道:“也对。庄主再袭镇静军县,自作聪明地带上了你,以为可借你掣肘阁主,殊不知反被阁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借你与翠寒谷小姐互通有无。而后翻越剑门关那段路上,阁主由你背着,又叮嘱了不少……”言及此处,不由幽怨瞥了徐韬好几眼,接连叹息道,“早知有此等艳福,我当初就不该答应阁主做这个墙头草的机智人设,学你做个忠心耿耿的憨货便好。傻人果真是有傻福。”
      徐韬提醒他道:“丑时三刻,千机阁前,这事倘若办不好,墙头草也罢,憨货也罢,管你嫌弃不嫌弃,明日阁主都能让你做不了。”
      话落,柏连松肃整了脸色,噤声看了看阁楼外,月不明雨凄凄,心下难得有些惶恐。
      丑时三刻,他二人准时候着,前方风雨里隐隐约约现出一双身影,携风踏雨而来的,是自家阁主,尾随的,还有翠寒谷小姐护卫黄翌。
      黄翌成名之际,他两个都才开始练剑,徐韬因为见过黄翌本人倒还算矜持,柏连松就有点按捺不住,双眼放光地盯着前辈英姿,差点扑杀上去,黄翌见识过这货先前风骚,拿剑鞘隔开他,眼神里流露出适可而止的警告,柏不挠被心中英雄嫌弃,顿时难掩垂头丧气。
      清远道了声,“走。”
      柏不挠扭扭捏捏地在前面带路,徐韬断后,清远和黄翌居中。
      静夜里突然传来两声怪异鸟叫,听起来像是草鸮,柏连松觉得晦气,骂道:“傻鸟,没事儿瞎嚷嚷,夜里不睡觉,惊动了旁人可如何是好?”
      徐韬翻了个白眼,“鸟不睡就算傻,你不也没睡?”
      二人正要吵起来,清远说了句,“闭嘴。”
      柏不挠这货真不愧为戏精,被自家阁主一训,立马就捏了指尖,万分委屈,“阁主,明明是他先挑衅我的。”
      清远深知这货德行,冷眼睃了他,这货刹那闭嘴。
      靠近阁楼后,戏精便专心演起戏来,一路糊弄着把守的兄弟,又将之挨个放倒,以免待会儿打起来,人多势众,他不好应对。黄翌觉得这货虽然搔首弄姿,但办起正事,也算清奇可靠。
      柏不挠自不知前辈对他的称许,一门心思地领着自家阁主和黄翌徐韬,快速潜到了千机阁地下第三层。
      狭小的青石甬道,一眼望去,竟是漫漫没有尽头。
      柏不挠最为机变,守在甬道起始处,徐韬居中,而清远带了黄翌直达甬道末端,借着幽微灯火,看清此处拦有一扇双开玄铁门,门上挂着一把奇特的青铜锁。
      清远掏出钥匙之际,黄翌不由挑了挑眉,先前他倒挂于檐下,见清远使了一招欲擒故纵。那厮惹得阮千婙伤心啼哭之后,又摆出了几分心软妥协的模样,待她褪下戒备上前,便扎了她一枚迷魂神针,紧接着伸手探进了她交领,自她脖子上取走了一把精致小巧的钥匙。
      如此心机,黄翌情不自禁地,替自家小姐短暂担忧了一下。
      清远开锁的手,却在临门那一刻,有了点细微的颤抖,不容黄翌多想,那厮已果断推开铁门,黄翌探头去瞧,瞧见门前盘腿坐有一人,身形巍峨,白发散乱,眉目低垂,容颜不详,难以辨认。然而清远的呼吸却随之一窒。
      那厮经历过多少险山恶水,从未见他失态,如果说黄翌在看到了他手颤时还不甚重视,那么眼下洞悉了他呼吸微乱后,便大感不妙,当即上前,将那厮挡在了身后。
      “前辈,”身后那厮声线有些紧涩,却十分清晰,“这位乃是吾师,万念丰。”
      较之黄翌,万念丰成名更早,黄翌纵横江湖多年,也未曾有幸见过他本人,只听说过关于他的不少传言,虽不知这些传言是否捕风捉影,但眼前老者姿态不善,却是不争的事实。
      清远非常冷静地上前,行了大礼,一字一字道:“劣徒拜见师父。”
      万念丰双目一睁,便气势凛然,见清远迟迟未起身,神情又转淡几分,道:“阮长钧死了?”一句话,问得从容,在这地下三层,却莫名令人发寒。
      清远跪地答:“阮师父已然谢世。”
      那人听了师父二字,眼底寒光迸射,忽而仰天大笑不止。
      清远默然伏地,纹丝不动。
      万念丰敛了狂意,打量清远时,嘴角噙了一抹阴森的弧度,“你既认此獠为师,又有何颜面至此?”
      清远默了默,也不反驳,继而答道:“徒儿前来,乃是自作主张,为取七宝珠。”
      万念丰笑声一顿,锁住清远身形的那双眼,目光陡然愈发冷凝,“你说什么?”
      清远直起身来,对他对视,笃定又答:“徒儿想要七宝珠。”
      万念丰行至他身前,低眉看着他,复又狂笑,道:“好好好!你要取七宝珠!可是为了阮家那丫头!?”
      这句话,黄翌也听出点苗头,似是说,七宝珠虽在摩耶山庄,却并非阮家之物,甚至连庄主也不能得见。
      清远双膝搁在冰凉的青石上,时间稍长,寒意便一阵一阵涌上身体,他人一动不动,淡淡回答道:“师父,徒儿欲取七宝珠,却并不是为了阮千婙。”
      “不是为她?”万念丰眼底玩味之意甚浓,“当初为了阮家,你连自己师父都能出卖,如今要取七宝珠,却不是为了她!?”说罢,右脚踏上清远肩头,再猛一发力,清远膝下青石便裂开了车轮般的数道口子。
      清远吃痛,额角坠下几颗冷汗,却不出声。
      黄翌立于一旁,犹豫着要不要动手。
      而万念丰盯住他良久,见他铁了心要硬扛,脚下力道便更狠。
      清远膝盖受过伤,公孙林外曾为青铜锤击碎,如今接连受压,髌骨早就裂开,但他忍耐之力,也早就尤胜从前。
      万念丰瞧出他不肯讨饶,脚下力道又加重几分。
      清远深吸一口气,反倒将身子略挺直了少许。
      此情此景,饶是对这师徒二人一无所知的黄翌看了,也觉得匪夷所思,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有些疯魔之意。
      万念丰见状冷笑又道:“将七宝珠与你,亦非不可。只不过,我要什么,你最清楚。若愿意拿此来换,那七宝珠便赠与你也无妨。”
      “多谢师父,徒儿愿意。”清远眉间神情十分平静。
      倒是黄翌有些不安,取七宝珠似乎有点太过顺利,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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