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时人不识凌云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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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刺头深草里，
而今渐觉出蓬蒿。
时人不识凌云木，
直待凌云始道高。
万瓦宵光曙，重檐夕雾收。
宋清音起得早，踏出病坊时，瓦檐上一轮弦月，西明东暗，娟娟犹未沉。
丽日恰临空，开芳十步中。
而清远睁眼之际，窗外已然花繁阳艳，因没见着宋清音，便掉转了视线满屋去找，结果只寻到右手一掌空空，枯等至快要午时，才听闻门前终于有了一点动静。
这妮子向来素净，难得换上红裳，此刻走路带风，大步入室，睃见那厮又醒着，转瞬就不太高兴，近前教训他道：“伤得这样重，为何老不睡？看看自己丑成了什么德行？光天化日的，就算仇家找上门来，也要把你认错！”
那厮深深看她一眼，缓缓一笑，声线初开，宛若琴师手底第一记拨弦，袅袅余音，层层荡起，不绝如缕。
颜值虽有点不在线，音控能力却发挥得愈发靠谱，这妮子暗戳戳地想。
那厮并未与她计较，继而温言问道：“我还需多久才能恢复？”
清音回答时小眼神儿里带着明显的鄙夷，“早得很。”
“那么多久才可下地？”那厮又问。
这妮子顿时凶神恶煞地用言语敲打他：“至少十日。宋清远，你要是胆敢提前落地，小心我将你绑起来，屎尿都由我伺候！”
话语粗俗，神情又凶恶，那厮陡然一怔，睃她一眼，开口继续问：“凭你本事也要等上十日？”
宋清音未被骂，颇觉意外，细细瞧去，见那厮真无半分要教训她的迹象，遂哼了一声，骄傲回答：“若非凭我本事，这辈子你也休想再动得了。”
“那么，多谢你。”那厮柔和了六成声线，又对着这妮子绵软了六分地笑了一笑。
其实人比昨夜肿上了少许，眼下模样亦着实不算英俊，奇异的是，宋清音竟然被那厮撩得愣住了，并且忘记了掩饰脸上神情。
那厮见状，非但没有一丁点儿得意，反倒生出几缕深思来，不紧不慢地问她：“宋清音，你是有多少年没见过男人对你笑？”
一语戳中她痛处，既准又狠，这妮子心里怨念，嘴上却立马反驳：“笑得这样丑的，不看也罢。”
那厮了然，放弃深究，话锋一转道：“有点不太舒服……”见她紧张，旋即又安抚，“只是好像人被撑开了。”
清音听他如此讲，庆幸未多恶化，偷偷松了口气，不过出于谨慎，还是将一双手探进布衾底下，仔细摸了他，认真答：“比昨天肿了些，但今日和明日会有短暂恶化也属正常，挺过去便能好，你再忍忍？”
原以为那厮被摸了又会臊，岂料他对着近在咫尺的宋清音温和道：“那么，有劳。”
转变来得太突兀，好在她宋清音也不是个未经风雨没见世面的，遂与他开起了玩笑，“先前可小瞧了你，想想昨晚你那勾搭小娘子的本事，真称得上一把好手。”
那厮歪着头看她，一本正经地否认，“不是勾搭。”
“不是勾搭，那又是什么？”这妮子忍不住接话，后知后觉地发现，但凡遇着那厮，她好像总爱莫名奇妙嘴贱，譬如眼下，她本不该多说的，却顺着那厮心意又中招问了下去。
那厮果然袅袅一笑，“勾搭的招数是使来对付寻常小娘子的，宋清音你如此皮糙肉厚，也算寻常小娘子么？”
宋清音止不住白眼，“寻常小娘子如何救得下你？又如何买得了左园？清远你，真该庆幸我不是。”
那厮竟未反驳，紧跟着就颔首，“承蒙小姐垂盼，在下三生有幸。”
辩才无边的这妮子，立刻给他怂得闭了嘴。
王简之在门外本来打算入内的，听闻这情形，便含笑止步。
这妮子瞥见了，在屋里嗷嗷直催，“简之先生快来搭把手，天师说午时进宅才是最好，莫要让这厮毒舌耽误了良辰吉日。”
王简之一面笑，一面唤来两名学童，用担架将清远转移至门外马车。
这妮子追上去，指挥着将他轻放于铺满厚实软褥的车舆内，折出来同简之先生话别时，拧眉道：“简之先生，瞧瞧您那一脸笑，有意思么？”
王简之朗声答：“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云胡不喜？老朽替小姐高兴。”
宋清音复又白眼。
离开王氏病坊，驾车穿越军县的大街小巷，一路滚滚凡俗红尘腾腾人间烟火，这妮子兴致来了，便在帘外轻轻地唱，那厮于车舆内竖耳去听，这妮子唱的是：“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
蜀中粮仓之盛名，历经数朝，弥久不衰，此际虽不能亲眼得见，却足以想象。
“又在盘算什么？”这妮子一掀车帘，便瞄到了他神游天外的模样。
那厮挣了半日不睡，又经历一路颠簸，就算清音把他裹得再厚再严实，把车驾得再缓再稳当，他身上原有不适也难免加重，而此刻尽管人都恍惚，但见清音询问，强打了精神道：“不过在想，若无战乱，剑南道益州成都府该是何等盛况。”
清音猫腰窜进车舆，一面在他身侧打起车帘，一面笑答：“诗仙曾写，‘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比起长安来，自是不差多少的。诗仙还曾写‘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比起市井繁华来，自然风貌亦是别有殊色的。清远你不用心急，咱们会先借道锦官城，再折去峨眉山翠寒谷。”
“为何要借道锦官城？”清远想了想，觉得这路有些绕。
宋清音笑弯了眼道：“因为我的悠悠居在锦官城，”不待那厮多问，指给他看帘外，“快看，到了。”
触目所及，金色阳光下，一围红墙，几叠绿瓦，双开玄门，门上金匾“左园”二字甚为端厚，却偏偏旁开三枝小桃，添了少许艳色。
这一幕明明极其寻常，他却在墙外道上，好似看出了墙内院落里的，一点淡薄的，抑或是依稀的，温暖。
清音继续解释：“自今日起，咱俩便住这儿。”
话毕，这妮子跳下车去，推开门后，缓缓露出其内的粉白色一字影壁，下砌须弥座，上装青瓦筒，中壁每一角砖雕上分别饰以“品日清高”四个大字，因了这一字影壁，园内景致难以尽揽无余。
清音见那厮好奇，用轮椅推着他绕过影壁时，停下来刻意点评道：“品日清高。你看这字写得可好？清高，乃清绝高远之意，这算不算和你也有些缘分？”
清远瞥了眼那字，掀了点唇角，“牵强附会之能，除了你宋清音，在下实在不服第二个。”
清音噘着嘴，哼哼唧唧接着往二进挪移。
清远被这妮子推在身前，无声笑了笑，移开目光去打量前院里四散的各色竹品，辣翠清绿之中，日光浮动，白石散落，一条红色回廊旖旎分开竹林，廊外则遍植花草，皆是盛极的姿态，回廊两侧铺石小径各一，兜兜绕绕通向东西厢房，西厢小路上还逗留一对小而圆的麻雀，窜上跳下，大约在觅食或者玩闹。
穿过二进，行至后院，楼前一株小桃，桃下一弯清溪，花树清溪照高楼，颇有妩媚之意。
正细细端详，这妮子已将他推到后院西厢，一脚踢开房门，哐当一声响，清远抖了一抖，低头又含笑，“宋清音，你收敛点。如此行径，像是个硬上弓的霸王。你真不把自己当做小娘子么？”
清音也被自己彪悍唬了一跳，听那厮这样讲不免又白眼。迄今为止，真正让她动了霸王硬上弓之意的，怕是只得那一个，而对他，早些年，她尚有点胆色，这几载，因了他总摆出一副凛然模样，她却不知该如何拿他下手了。思及此处，瞅了眼那厮，这妮子深有戚戚焉地讲与他听：“清远你说得对，小娘子不可以霸王硬上弓，应当只负责撩，死命撩，否则结局都不会太好。”
清远正四处打量，果然闻言就转了目光来关注她，默默揣摩了一小会儿，最终忍不住展颜一笑，“现在懂得，也为时未晚。”像是料到她不愿深谈，说完又继续打量窗前，见到了一张短小的睡榻。
清音顺着他的视线瞄过去，解释道：“待你伤好一些，便会撤掉。”
清远收回视线，看着自己裹在重重被褥里的身子，不置可否。
清音以为他默许了，折身又去园外牵马，栓妥了马匹，又紧接着特意回到后院西厢来告诉清远，“我还要再去看看前院医堂，不知所需器具可有备好？”
而清远只能一动不动躺着，身上其实很不舒服，但对着这妮子总会表现得轻松几分，见她一直忙来忙去，听了这话就点头表示记下。
清音拨开他额上给冷汗黏住的一缕碎发，放柔了语气和表情道：“你先睡一会儿，不要老盯着我，忙完应该要傍晚了，到时候我再叫醒你，可好？”
那厮形容尚浮肿，且无血色，却又展颜笑了一下，再次点头表示记下。
清音起身，掩上门扉那一刹那，清远刻意说不用，这妮子才留门而去。
而清远心思牵动，目光重落回清音身上。日间阳光很好，窗外一树桃花。小桃后回廊里的女子人虽淡定，然一身红衣，加之肩披金色日光，隐隐有夺目之势。待到清远慢慢敛回心神时，这妮子早已不在。
他不知她白日如何繁忙，只见得天边即将隐去最后一丝霞光之际，她才又出现在那条回廊上，手里托着一只木盘，不疾不徐地走着。淡薄暮色里，她身后是数不尽的碧草繁花。
入室后，这妮子将手中药汤往桌上一搁，取出火石，拨亮烛火，便上来扶起他，一勺一勺喂完一小碗药。
“医堂可有安置妥当？”两人默然相对时，清远不由挑话来讲。
清音一面收拾药碗，一面分了视线给他，答道：“还行，明日便可开张。”
听了那铜臭味颇重的“开张”二字，清远不掩眼底一缕笑意，又问：“可有给开张的医堂署名？”
“嗯，”清音点头，“品日斋。”
清远浑身酸胀，活动极其不便，却还是努力侧了一点头，“何以起个如此清净高远的名字？”
这妮子浩气英风地回答：“一是应景，取自影壁上所刻品日清高四字，二是明志，不韪君子之道。就算我宋清音心底再怎么想着赚钱，行事却不可以那么直接，反倒应当端得高雅无私端得普渡众生的菩萨模样，才会有病患络绎不绝地上门来给我送吊钱。为此我还在传单上了多添了两笔。”
清远默然听她诡辩，好奇复又问道：“何为传单？”
“就是写了字的纸笺，笼统一百二十张，请了坊间六个孩子去闹市里发放，”清音莞尔一笑，“要不然，这小邑里众人怎知左园不请自来了一位名动天下的精诚大医？”
那厮神情就变得有点叹为观止，“你写了何字？”
“不多，十个，治不治之症，活不活之人”
那厮有一瞬的停顿，不由道：“旁人怎会轻信？”
清音答：“只需一人相信，他肯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便举镇知晓，而来的人多了，吊钱自然也就多了，运气好的话，还能凑成一沓银票。”越说越带劲儿，这妮子肖想着那一沓银票，眼睛里全是夺目的亮光。
那厮其实并不怀疑这妮子的本事，包括她口中所谓赚钱的本事，只是慢慢思量，渐渐觉得她不似寻常小娘子的个中种种挺有趣，唇角笑意起先轻微，后来竟是不可扼制地，越扩越大。
宋清音只见过那厮一副平生未展眉的厌世模样，何曾目睹过他笑由心生，一时看呆。
那厮发现了，破天荒赏了这妮子一记眼波，“之前不是嫌弃我丑？”
妖孽。宋清音暗戳戳地想，终于发现自己被那厮狠狠地撩了，噗一下吹熄烛火，不给他再多机会，道了声：“快睡。”
无边夜色里，清远尚在笑。
而月色清丽，跳上梢头，透过窗棂，笼着榻上的人，仿佛生出一团浅色光晕。
一夜，两人，相守而眠。
搬入左园的第二天很快来临。清音起身时，那厮双睫微阖还在沉睡，这妮子无声走近，细细审视了他脸，见浮肿终于消减两分，再伸手按上他寸关，细细取了脉，满意之后这才将长发拢于肩头，挽成一髻，简单别了只玉簪子，接着整理好淡青色的衣裙，披上白色半臂，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短榻。
踏出房门，一地细碎的日光，折射在铺石小径上，浮冰碎雪一般。
清音好心情地踩着日光小径，往前院去了。
开业第一日很闲，这妮子倒不急，悠闲捧了茶，小口小口地呷，正享受间，忽闻门前一阵嘶咳，侧了头去看，一顶小轿抬至影壁后停在檐下，一位年轻郎君给四个小厮搀着，极慢极慢地拐进了医堂，为首的还有华发青衣的一名男子，谦恭谨慎地领着路。清音见这架势便知，生意上门了。
果不其然，为首的那人瞥了眼屋内，沉声道：“在下吴和，吴府管事。敢问小姐，品日斋先生可在医堂？我家郎君病得厉害，还盼请出先生及时救治，吴府上下不胜感激。”
清音起立，做出请的姿势，清浅一笑，道：“吴管事请。我便是品日斋的先生。”
吴和眉心微蹙，神色大体未变。
清音见了吴和那一点细微的蹙眉之态，便猜到他是因了自己过于年少而担心不堪重任。清音心底了然，瞥了眼吴家郎君，问道：“贵府郎君可是自去年入冬起便久咳不止？且先吐黄痰，后吐臭脓？又常常气短面赤？”
吴和原不甚在意她这小娘子，闻言后神情一凛，旋即正眼瞧向清音，肃穆答道：“正是。”
清音微笑，“那么，可容小女子诊一诊脉？”
吴和回首招呼，“小心，将郎君扶上来。”
清音领着那四名小厮将吴家郎君安顿于医榻上，细细查看过后，对着吴和仔细解释：“久咳不止，按寒、热、湿、燥划分，需仔细辨证才可施治，若辩证不力，则药石罔效，更有甚者，使旧疾入膏肓。”这话原是五分立威五分属实来着，这妮子却讲得振振有辞，眼见吴和稍添动容之色，接着道：“贵府郎君舌红少苔，易误判为阴虚，加之呛咳不止，以往医士多半给了沙参麦冬汤合桑杏汤。吴管事，我说的，对是不对？”
虽为询问求证之意，这妮子说话时的脸色和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见吴和不答，她笑了笑，又道：“然，郎君他胸满振寒，脉数咽干，实属肺痈咳嗽。宜用桔梗一两、甘草二两，加水三壶，煮成一壶，晨起温服。三日后，吐出脓因之时，便是其疾渐愈之象。”说罢，手中那管绿沉漆竹管紫毫笔一顿，澄心堂纸上已落下桔梗汤的方子，素手一抬，交与吴和。
吴和识得她手中古笔，也认得出这上等的澄心堂纸，终于明白她来历不凡，待到接过方子时，双手便微微一顿，拿下了之后，还道：“多谢先生。待我家郎君病愈之际，汝等定当到府重谢。”
“不必什么重谢。”清音嫣然一笑，“只需届时记得支付妾吊钱十串。”
话未落地，吴和立即结清了诊金。
清音睃了一眼桌案上小堆吊钱，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待这位郎君试过了药汤，若是确有奇效，吴管事打算何时领清音入吴府为真正的少主诊脉？”
此话既出，不仅吴和，四个小厮连同那给扶住坐着的所谓“吴家郎君”俱是一怔，而那“吴家郎君”连咳嗽也忘了。
吴和眼光一沉，道：“先生何出此言？”
清音十分平和地回答：“吴管事，贵府少主怎会随意抬至医堂给先生诊病？此为其一。其二，这位郎君指上手茧，应是长年劈柴握斧所致，怎合得上贵府少主养尊处优？其实，对于此事，清音大可以装糊涂，听之任之。然，医者之事皆是性命之忧。若真正的公子，那一身疾患因此一拖再拖，原可以痊愈的轻疾，也不免落得了渐入膏肓。清音身为医者，不见则已，今日既已见了，只是颇有些于心不忍罢了。”说完，她无事人一般地，仔细清洗笔上残墨去也。
吴和垂手立于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做答，待到那“吴家郎君”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个不止，他才回神道：“在下不过吴府管事，少主之疾事关重大，尚需老爷做主。请容在下回禀老爷，再做定夺。彼时应有劳烦先生之需，在下定当备齐礼数，迎先生于左园门前。”
清音呵呵笑了一记，摆手道：“不必不必。”
吴和默然，双手一拱，深深一揖，转身携众人离去。
清音送至门前，并不走远，驻足仰面望天。湛蓝的天穹清灵清透，却又十分高远，浮云随风缓缓变幻，恣意开合。日光下，偶尔有几片花瓣自后院翩跹而来。数年前的春日，那些谷中从医的记忆渐渐汹涌不止。
“师父……师父……我会做的很好……此后再不会犯错……苏陌钦……我发誓……无人能比我更好……你……信不信我？”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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