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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吉士诱之 ...

  •   野有死麕,
      白茅包之。
      有女怀春,
      吉士诱之。

      军县里转上一圈,面见左家未亡人,入手一座宅院,最终还是被那厮绕回起先话题,清音忍不住好笑,对于这个显然绕不过去的疑问便答得毫无游移,“我的心愿吗?自然是有的。早些年尚未修得心若磐石,亦不懂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会不论外境如何流转而自浑然无惧,因而总希望能够愿得一心人,免我无枝可依。”说着勾了头,玩着自己白皙十指,接着再讲,“但如今,我已不需要旁人再给,我所得到的,已使我足够快活。所以,愿能尽我宋清音所能,减去一个人或一些人经受的人间苦楚。”
      日光在她指间不断翩跹,生出几分倾城之意。清远的眼神便被牵引着黏腻于她灵巧十指,良久,挪开视线,缓缓又问:“那……你可有找到这一个人或这些人?”
      宋清音直勾勾地盯着他笑,嘴里答说:“不知道。”
      那厮心底被撩,面上却闻之漠然。
      这妮子惯常口吐暧昧,但见清远此时反应,又记起黄大侠与简之先生谆谆教诲,后续用词上遂颇多收敛,“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当年入门时师祖所说,医者无能,只可救人肉身以正矫枉,想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傲视生死何其艰难。对清远你,对我师父,宋清音尚且不敢夸下一句海口,说是万般尽在掌握,更遑论是其它人?如今这世道,清远你见得比我更多,看得也更透彻,你觉得我们又可以做什么?”
      清远总爱不答反问,“又有何不可以做?”
      见那厮一改先前心灰的这种迥异态度,这妮子难免惊讶,“你信人定胜天?我是不信的,谷里医者们几乎也是不信的。超出医术范围之事,我们能做的,实不相瞒,只有听天由命。所以翠寒谷才会选址峨眉山,十几代医者也都青睐佛法。物来则应,过去不留,不生不灭,不净不垢,诸相非相,皆为虚妄。”
      清远耐心听完,很容易懂了她话里所指,虽终于自她一贯的从容不迫里,觉出一点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但又想到这妮子并非无所不能,甚至有些简之先生提点里的有心无力,胸中滋味一时难明,口里却松泛又问:“难道知晓了往后结局,你便不敢如此前来?”
      清音一愣,诧异于那厮对她的这番洞察,寥寥两句,直指要害。
      那厮不容她多想,不温不火地又重复确认,“宋清音,是否了解到今后人生,你便不敢前来?”
      清音对上那厮的字间慎重,掂量之后,学着他以问做答,“又有何不敢?”
      那厮便掀了点唇角微笑,“那么这所谓末路穷途,又何以不能行走?”
      末路穷途,这四个字,还是她教给他的。
      清远见她表面无动于衷,心平气和地继续发问:“生如白驹过隙,尘世一遭轮回,你真正想做的,会因为不被看好,而彻底舍弃么?”
      这妮子仍未再多表态。
      清远道:“我也曾自认得到许多,无论是万念丰还是我师父,亦或是阮千婙,那时亦希望能寻着一人免她无枝可依……”语气虽淡,眼底却涌出一股缭绕的愁绪,他低了嗓音,带有几分空旷静寂,又接着感叹,“可惜她要的……我终是给不了……”
      “她要什么?天上的北斗星?海底的鲛人泪?”清音见状调侃了两句。
      清远摇头。
      清音于是玩笑又问,“要的到底是什么?竟然难过上天摘北斗,下海取真珠?”
      清远顿了顿,十分平静地回答:“其实不难。只是,我做不了。”
      “为什么做不了?”见那厮已镇定,这妮子八卦得愈发嚣张。
      “当我看清自己的心,便觉得,她要的那些,无论我做得到,抑或做不到,都不会再去尝试。而她所想要的,亦不会是真正的我所念念不忘。”
      清音虽能猜到几分他二人的殊途不同归,彼时却未能真正明白清远的言下之意,好奇又问道:“你眼下所念?那又是什么?”
      那厮拉下眼帘,淡淡回答:“还债。死生由命。”
      这妮子立刻板了脸,终于忍不住骂,“还个屁!”
      清远瞧着她恶狠狠的模样,原先点尘不惊的神情变得有些似笑非笑,顺着这妮子话头继续解释:“虽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自己犯的错,总要自己承担。而死生,”说起死字,又睃了清音一眼,才接着道,“只需尽兴无憾就好。”
      清音哼哼两声,又骂:“死而无憾么?无憾个屁。你现在就一生了无憾么?”
      那厮认真摇头,“还有一点余愿未了。”
      清音跟着奇异,“竟然还有余愿未了,是什么样的余愿未了?”
      那厮瞅着她的小眼神儿莫名地变幻不定,一番犹豫,最后还是暂且忍住了那些原本想要讲给她听的话。
      而清音,唯恐他旧情难忘,嘴贱又八卦,“是不是和女人有关?”
      那厮听了,稍微一动脑子,大致也知道这妮子指的阮千婙,但其实不是,想了想,再睃一眼这妮子,但又其实也是,和女人有关,遂点头回答:“是与女人有关。”
      清音不疑有他,喟叹一声,“人生果然有情痴。”
      清远想想也对,就又点头附和。
      二人说的完全不是一码事,牛头不对马嘴地,却也能将话题往后顺利推。
      清音思考片刻,才咂出那厮的肯定里竟有些说不明的猫腻,忍不住质疑道:“我怎么没觉出你对阮千婙有如许情深啊?”
      清远不答又问:“你好奇?”
      这妮子刚吃过亏,听了他这三个字,第一反应是闭嘴不敢多说,再想想又觉得为什么不可以言明,便直截了当地开口,“你真的放不下阮庄主?”
      “放得下与放不下,有何区别?”那厮反问。
      清音答:“当然有区别。如果放不下,我便再花功夫将你治得更好一些,否则……”
      “否则什么?”那厮见了她一脸不怀好意就莫名起了点怒火。
      “怕你恢复不佳,日后不能为人夫,行人道。”这妮子义正言辞地说完,神情慈祥地瞅他。
      清远回过味来,顿时火冒三丈,“宋清音,你是不是投错胎?人傻心大的德行,哪里像个小娘子?就是五大三粗的汉子也比你害臊!”
      宋清音哼哼两下,果断结束与那厮的聊天。
      转眼已至申时,这妮子本来就是不放心清远,特意折回来瞧瞧他情形,调整了第二轮药方过后,又接着出门继续忙活左园之事,趁太阳尚未落山,在镇东集市上一一搜寻,将中意的物件一样一样送至左园,再将之收拾得妥妥帖贴。
      回到王氏病坊时,已是风恬月朗。
      尽管累得快要瘫下,清音仍旧先去简之先生那里询问了清远今日病况,心里有数之后,才转向他所在病坊。
      庭院中遥遥望去,夜色清嘉,纸窗桃花,青灯不明。
      清音推门而入,再次见了清远幽深双眼,仿若一直未动,就这样盯着门扉等她归来,确认她安好才肯移开。忽然之间,宋清音这妮子即使再寡淡,胸口也涌上了几缕暖意,行至案边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冷茶,一股脑儿喝下,又喘了好几口气,笑盈盈问清远:“你饿不饿?有没有吃过晚饭?”
      那厮神情有点嫌弃,口气也算不上太好,“我死不了。你先去收拾收拾,这副丑样子,病患看了,只会闹心得更加严重。”
      清音熟悉他毒舌,温顺应承,“好,我这就去收拾,然后,再给清远你,洗洗吧。”
      那厮刹那色变,窒了窒,微垂了眉目道:“有……劳……”
      这妮子旗开得胜,喜滋滋用了晚饭,生龙活虎地就要给清远沐浴洗澡,那厮也忘了问,为什么不是简之先生差病坊的人来做这个事儿,而是宋清音一个小娘子来完成?直到被上下洗刷干净又包裹得齐整之后,清远也没能想起这桩来,平复了心绪,倒是先留意起这妮子多了几分不能掩饰的倦意,蹙着眉头就问:“你……可有忙完左家宅院之事?”
      清音在给他擦头发,手中不停,点头如捣蒜,“嗯嗯,大致安排妥当,明早便可以搬过去,搬过去之后,再看看是否需要额外添置什么东西。”笑了笑,又给他补充,“我没换下左园匾额。”
      “为何不换?”
      清音捶了几下肩膀,又抡了一圈胳膊,大大咧咧地回答:“一是因为横竖不会久住,何苦多事去换什么匾额?不过,倒新做了块关于医馆的,打算立于路边招揽顾客。二是,左家堪称忠烈之门,上下都极有骨气,留着他家园子,或许日后能再买回去也不一定。”
      “你当真要开医馆?”那厮有点讶异,关注的重点只在于这妮子,像她这样的翠寒谷后人,不出谷则已,一旦出谷行医,不是理应择高处而展鹏翅,怎会在这样的小邑里低身屈就?
      清音呵呵笑,一面把半湿的布巾往脚边竹筐里扔,一面拍干手中水汽,瞧着那厮坦率回答:“不开医馆,不行医谋利,哪来银钱养活自己还有养活你?”
      “行医岂是只为糊口谋生?”清远虽未看低这妮子,却不解她说辞。医者,尤其精诚大医,讲究的不都是悬壶济世名动杏林?即使谋利,也断无如此直接坦言索要钱财之说。
      岂料这妮子答得愈发理直气壮,“宋清音从未立志扫净天下,对我而言,清理门前雪才是首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人生顺序理当如此。放着自家院落不去收整,弃之于不顾,却要蓬头垢面地提枪打马夺天下,这样丑陋不体面的,那可不是我宋清音。”
      话很无赖,带了这妮子特有的强词夺理,清远心底想笑,面上却忍了一下。
      清音就戳他,“你不用忍。就连师祖当年也嫌弃我襟怀只针鼻子般大,又嫌弃我对医者的认知流于狭隘流于浅薄,他不要我,才将我送至师父门下。”
      当年。
      师祖的话曾让她颇不服气。
      而如今。
      她却庆幸师祖因此将她交给了师父。
      清远自是不能理解其中曲折,只当她与众不同罢了。
      “明日一起去左家宅院罢。”清音好心情地对着有些发愣的那厮嫣然一笑,话毕替他掖好被褥,起身回到桌前,肩挂半臂,正打算吹熄烛火,一直缄默的那厮忽然就问:“你又要睡桌案上?”
      这妮子满脸理所当然,“对。”
      那厮表情略微难看,语气也稍有放重,“话既已说透,无论你所求是何,爷都替你办到,还这样折腾,有意思么?”
      清音在案前侧了一点身子,又弯了眼角,道:“没意思。可因为你这两天着紧,我怕有个万一,还是就近守着为妙。”
      那厮领情,嘴里却不屑,“爷说没有万一就没有万一,滚去一边好好睡,不要半夜起来又来吓我,当心爷一掌劈了你。”
      “我不。”这妮子牛脾气上来,拧巴着也不依不饶,“你说没有又不做数,而且我保证,保证绝不会再像客舍那样半夜吓人,你就让我睡你旁边罢。”
      那厮原本不同意,听到后来,小眼神儿有点微妙,犹豫一瞬,又睃了眼这妮子,慢条斯理地,开始挪动着自己身子,往里磨蹭了好几寸。
      清音见他痛得一头冷汗,上前轻轻按住他肩膀,“你不要乱动,伤得这样重,挪来挪去作甚?”
      那厮就反问:“不是你说要睡我旁边?”
      清音一时语塞,“你……你自己好生歇息。不必管我。我已习惯了。再说男女有别,我跟你也不便同榻而卧。”
      “是你说要睡我。”那厮再次强调,表情好不认真。
      清音给他臊道:“清远你你你,你之前不是这样?”
      “和之前有什么相关,是你自己说过要睡我。”那厮像在和她探讨今天天气很好一般自然。
      清音觉得完全不能再和他纠缠,遂将话题往后带,“之前是形势所迫,明日起便不必如此。左园那边,你的卧房里,我多放了一张睡榻,在窗边。”
      话落,那厮许久未出声,这妮子在一派沉寂中扭头去看,那厮轻敛了好看的眉,咬住了淡白的唇,幽黯了墨紫的眼,极其低缓地问:“你……可是……嫌弃我?”
      开口艰难,语气灰凉,扑朔迷离地,叫这妮子分辨不出那厮是在演戏还是当真,就回答道:“怎么会!?明明是艳福无边……”
      清远低眉垂目,不知在想什么,也并没打算再看她。
      清音就有些发虚,左顾右盼道:“快快歇下,明日还要搬去左园,又得折腾一整天。”说罢,见那厮全无反应,稍一踌躇,正待转身,却忽然惊觉自己左手手腕被一只微凉手掌用力握住。
      腕间传来细细的磨砺之感,清音不由发怔,缓缓回味那是因了他常年握剑的手茧轻轻地擦过转而压住她皮肤的缘故。低头复又看去,那厮唇下那几粒洁白的门齿正咬着同样毫无血色的下唇,齿痕一点一点慢慢切过,愈发显得唇瓣柔腻绵软。
      明明去了大半条性命,内敛的媚态放出来,却犹胜当初。
      清音心惊,下意识就想躲,那厮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蛮力,一手紧箍她手腕,另一只手则支撑着自己往里又挪上数寸,但毕竟重伤在身,这般劳筋动骨地下来,整个人便冷汗不止,连带胸膛起伏也纷乱了好几成。
      清音进也不是,退也不能,有生之年,罕见如此骑虎难下。
      那厮无力多话,只闭了眼,拉紧她不放。
      这妮子原是个千年打雁的,今朝却被一只孤雁打了眼,心里哀嚎一声,认怂顺着他力道,终于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与他肩并肩齐齐窝在医榻里,又伸出另一只手来,反握住他已变得冰冷濡湿的手掌,握住后稍使力按了按,柔声道:“你睡罢,我不走。”
      那厮睁大了满是雾气的黑眸紧紧盯着她,见她始终含笑不似要离去的样子,轻轻点了下巴,缓缓阖上双眼,倒头昏死过去。
      清音这才松了口气,用力抽了下自己手腕,在那厮掌中巍然不动。
      一盏青灯,摇曳半点烛影未明,却因了那厮,化做一道一道的流光溢彩。
      在这光彩之间,那厮呼出的热气细弱如幻相,若有如无,却实打实地,扑上她脸颊。
      那气息里,有着极其淡薄的温暖,也有着一丝绵软的甜意,毫不间断地,挑拨着她心智。
      手不自觉地,摸上了他秀丽眉骨,想起自己眼下这一番鬼使神差,只觉得多出的这股子黏腻来得莫名其妙,清音复又笑了一记,低声自语,“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这酒好,还已经递到了你手上……”
      有道是,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之前瓜田李下的,这妮子又非君子,早就无所谓避嫌,而这一夜,却是生平头一回要学人坐怀不乱。
      窗前有话幽幽南来,“和圣柳下惠夜宿于城门,遇一无家女子,恐其冻死,遂允她入怀,又解外衣将之裹紧。暴雨如注,一夜未停,而柳大夫怀抱女子,闭目塞听,竟也整夜丝纹不动。小姐是要学圣人么?”
      清音答:“坐怀不乱太老套,圣人值得学的,是‘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不因君主不圣明而感到羞耻,不为官职卑微而辞官不做,身居高位时不忘推举贤能,被遗忘在民间时也没有怨气。”
      黄翌就哼哼,“小姐你可留神,先前我和简之先生担心那厮着了你的道,而今看来,究竟是谁收拾了谁,还未见分晓。”
      清音挑眉问:“简之先生也在?”
      老者笑声随之亦南来,“诗经云,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这位郎君自然称得上吉士,只是不知道以小姐那颗劈不成两半的怀春之心,眼下左右逢源都是美人恩,能否尽数消受得了?”
      这二人,一老一少,多管她闲事,又偷听她壁角,还觍颜不知回避,清音嫌弃,隔窗翻了记白眼,懒得搭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吉士诱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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