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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庭中有奇树 ...

  •   庭中有奇树,
      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
      将以遗所思。

      清音认真听他讲,却在之后,才真正明白他此刻话里沉痛。虽然未能当即明白,这妮子也直觉不妥,掂量后答道:“总是为别人达成心愿,清远你又将自己置于何处?”
      清远静如止水。
      清音打破沉默,果断又道:“眼下变得并不想要你做些什么,日后若有,日后再说。”
      “好,我答应你。”那厮跟着点头,什么都不问便应承下来,只是身子略一动,眉心就再次微蹙。
      清音不愿他伤重又伤怀,多嘴再劝,“还有,清远你,过去的那些事,不要太难过。其实每个人都自私,又脆弱,但也好歹留有一些善良。有时做了伤害别人的事,表面理直气壮,私底下也会难过,更何况这个人,还是她心头好。而那些所谓伤害别人的事……这世上本来就是僧多粥少,弱肉强食,你为了活命,伸手去取,取到手的,就是你若不伸手别人应得的,这一辈子,争争抢抢从不能避免,除非你不要身在红尘中,否则谁又能保证,一辈子绝对不伤及他人利益?如今家国动荡,天下大争,而人如芥草,输赢之间,赌上身家性命毫不稀奇。有时是别人倒在你的剑下,有时是你倒在别人的剑下,出来混多少需要愿赌服输成王败寇的觉悟,如果没有,输了就怪地怨天,说别人不该探手取物的,其实也是这人活该。”
      这妮子三观太不正,那厮有些讶异地盯着她口若悬河,也没有出声打断。
      清音指尖轻轻抚上他眶周尚未消退的伤疤,微微一笑,轻声细语地讲:“我不知道,你方才是想起了什么才这样难过,但在我眼里,清远是很好的人。”
      那厮就挑眉,“宋清音你是不是眼瞎?”
      见他终于恢复了几分往日刻薄,这妮子变得松快起来,又跟他一一解释,“玩月崖下,柳晋打算挟持我,清远你大可以不闻不问,却为何保我脱身?公孙林外,江湖前辈们以箭阵剿杀,你不让我随行,只身赴死,却为何在我赖上去之后带我全力躲避,又在齐堡主面前竭力撇清与我干系?白云溪中,你清醒时为何绝不睡去?军县里的昨夜,除了斥退阮千婙、激怒柳晋,你又为何在我中了拂水柳之毒后温言软语相问?清远你看看,我是不是很耳聪目明?”
      那厮便冷笑,“宋小姐,你记起仇来也是这样锱铢必较么?”
      清音摇头,“跟你说实话呢。玩月崖下,我有三次机会可以提前出手,但我没有,公孙林外,我也可以先拿清霜令与齐堡主讨价还价,而不至于让你身受重伤,但我也没有,白云溪中,我还可以请张天师带你下山,而不是用竹排拖上你两日痛上两日,但我仍没有,昨夜军县,我一早可以沾衣之毒将阮千婙柳晋悉数拦至客舍外,而无需你面对旧人再添伤心,但我也没有。第一次没有,因为不信你,传闻中的腾月剑太坏了,第二次没有,因为我知道你如果不被重伤,江湖怨念无处发泄,接下来这一路,难免遭遇更多报复,我也很怕麻烦,第三次没有,因为你虽然会痛,却会记得我宋清音肩拖你下山的种种恩情,第四次没有,是知道你会伤心,但想要你借此和过去断了牵连,中毒也是故意,本来拂水柳的毒,手抹朱砂就无效了。”
      那厮听完这一段,眉目间竟无分毫惊动,待这妮子讲完,他连声调都纹丝未变,稳定问道:“为何实言相告?”
      “因为你值得,”清音答得毫不迟疑,“无论是清远、腾月剑或者腾月公子,你都值得。我遇到的这位郎君,眼下的这位郎君,真的是侠骨留香的人间琢玉郎呀。”
      那厮白眼翻了又翻,冷笑起来就又忍痛吭了两声。
      王简之端着一双热气腾腾的粟米粥熬好送来,在门前稍做停留,迅速打量两人,确定已然谈妥,遂放重脚步带笑入室。
      清音接过来吹了又吹,格外好脾气地对着清远道:“小心别呛到。”
      清远仍是坚持清音先用了之后,才就着这妮子的手,一小勺一小勺地,慢慢喝下,继而又是一头淋漓冷汗。
      清音知他伤势过重,哪怕吞咽的动作也会牵扯出浑身剧痛,是以耐心待他自己缓了缓,才替他擦了汗,收好了瓷碗和小勺,临出门前,又将清远慎之又慎地托付给简之先生。
      王简之含笑应下,清远则凝了视线,目送至这妮子彻底不见。
      王简之于一旁先是笑,而后又是叹,清远知晓了,神色倒很平静,王简之便忍不住提醒他:“郎君本是举世无双,可惜我家小姐心上另有人。”
      清远从容点头,“我知道,”顿了顿,又对王简之恭敬补充上一句,“多谢先生。”
      王简之温言道:“既然知道,还望郎君多加顾惜自己。”因不见清远回应,不厌其烦又讲,“我家小姐习医多年,入戏颇深。须知医者们虽惯见生死,却也最怕生死,这道关卡,是医者头上的一把刀,也是最后的一道底线,寻常很难跨越。郎君若当真对我家小姐上心,我家小姐又是最怕见人生死的,还望郎君多多珍重自己才好。”
      清远慎重记下,寡言再答:“多谢先生。”想了想,复相问道,“先生方才说清音最怕生死?”第一次吐出这两个字,唇齿间气息缠绕,意味甚是微妙。
      王简之颔首,“不错。初入谷时,我家小姐胆子其实不小,奇的是,她不怕死了很久的,却怕才刚死的。”料想清远并不是十分明白,又特意为他再解释,“死了很久的,在谷中,是多验庭内寒玉床面的一具具褐色尸身,皱缩变形,很不雅观,小姐在剖尸课上却丝毫不惧。而才刚死的病患,容貌尚可,只是稍微有异,她却极为发怵,从来不敢细看。”
      “何以如此?”清远觉着奇怪。
      王简之便答:“小姐自己说年幼时至亲过世,曾亲眼目睹,此生不愿再看,大抵此意。”
      清远闻言沉默,缓缓又多了好奇,“除此之外呢?她还怕什么?”
      王简之了然一笑,“还怕她师父。”
      “苏谷主?”清远就问。
      王简之点头,“她师父宿疾缠身多年,时常凶险,小姐她也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多年。此外,四年前翠寒谷之灾震惊海内,郎君想必亦有所耳闻,那一夕之间,谷里相继去了不少人,且都是小姐平素亲厚,从此落下的心结,使得小姐她对所有人的生死之事格外固执。”指了指清远手腕上疤痕,又道,“有些伤,浅在皮肉,你看得到,清楚明白它有没有被治好,但有些伤,重创心底,一旦落下,它究竟有没有治好,你看不到,只能等某一天触景伤情,看它会不会发作,而一旦发作,轻则失态,重则心智全无。小姐她,不过一介女流,能扛下的,也不过那几份重担,翠寒谷加诸于她身上的,已经不能为常人所负荷,再多,就绝非她一己之力所能承受。老朽知道郎君肯定另有苦衷,但至少生死一事上,请郎君勉为其难,尽可能顺了我家小姐的意吧。无论她其实想做什么,又在图谋什么,老朽相信,她对郎君绝无恶意,即便有些小小心机,也懂得适可而止。以郎君的聪慧与洞察,难道看不出么?”
      清远一语不发,王简之也闭口不再冗言。
      小半晌过后,清远突兀就问:“先生以为要护得清音安好,需要些什么?”
      王简之哈哈一笑,“乱世里要护得一个女子安好,什么都要,什么都不嫌多,郎君你说是与不是?”
      清远便又缄默。
      而另一头,这妮子因为与清远坦言了少许实情,出得王氏病坊后,心境颇不赖,脚下也轻快,自阴影中无声而来一人,与她并肩同行时,这妮子就愈发含笑。
      坊间此时春日,烟轻润柳,风滥吹桃。
      穿过一条条略显喧嚣的街道,终于寻着大侠所说左园,二人在门前细细相看,只见红墙黑瓦围起一所不大的院落,墙头探出几支娇俏小桃,映得玄色陈年大门连同门楣上端正的“左园”两字也妩媚起来。
      叩开门,向着一个小丫头简要说明来意,清音黄翌便被引去见了左家郎君的未亡人。
      黄翌守礼留于厅前,清音独自入内。
      会面的左家夫人其实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略一交谈,清音得知这位左家郎君乃是三代单传,本该也如那些大唐文人一般立德立言,却因为举国动荡外藩扰境,不甘家国自此中落,而毅然弃笔从戎。几载塞上饮风雪,却不料烽火未可期,沙场上尚没能酬得壮志,守得功成枯万骨,便落得血染甲胄,马革裹尸还。然而乱世中一人忠烈为国,竟连未亡人一世安稳都不能换来。左家家道衰败,夫人一个女子难以支撑全家重担,又执意侍奉左家爷爷不离不弃,只好变卖军县宅院,回归山野乡里。
      清平盛世读书郎,大争乱局当关将,清音想想,觉得如今世道,就连将军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见左家夫人一身素服,眉间仍有轻愁,清音直言以告,“实不相瞒,我们只是借夫人家宅院稍作停留,大概月余。夫人家眷是否愿意屈居后进,而我们占用前中两进,月余后即可归还夫人,房款不变。”
      左家夫人微动容,但坚毅之色旋即更胜,对清音道:“多谢美意。只是这样的事情,想来夫君在世与爷爷也不会同意。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个道理,妾虽为女子,却也懂得,更觉着值得。”
      清音心里喜欢与感激这样的人家,但在听到中间那十四字时,面色震动,斟酌片刻,轻声补充,“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对面的左家夫人端着茶盏的手便是不受控制地一抖,茶水溅了几颗在她手背,而她双眼紧盯住清音,两两对望,然后在彼此等待确定的目光中皆双双点头。道光年间一品钦差林则徐的名句,岂是李唐中人可以引用与背诵的?
      清音确定之后,忍不住问:“夫人既知日后大局,为何还支持将军出塞平乱?”
      左家夫人缓缓放下茶盏,徐徐笑了起来,“你我看史,犹如看戏,但戏中人,却不自知,在每个转折点上,谁不是竭尽全力,行我所行?夫君他心系经国救世,也殚精竭虑,事必躬亲,这是他所深深眷念的母国及家园,难道就因为我知晓将来可能的结局,便去劝他放下一切,独善其身?”说到此处,轻摇臻首,眉间怀忧褪去几分,反倒显出一丝原本的明亮艳丽,继续道,“人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志向与选择,而我既然爱他,何以不能尊重遵从他所想所愿?”
      清音稍一思量,便笑答:“多谢夫人赐教。”
      左家夫人温言道:“不敢当。虚长几岁,一番妄言己见而已。”
      两下谈得极妥帖,不多时,清音便被小丫头领了去宅子四处查验。
      黄翌观察这妮子走出来神情,就问:“小姐谈得可好?”
      清音点头,马屁继续拍,“大侠眼光果然甚佳。”
      黄翌虽被夸得有点莫名其妙,但常见这妮子胡吹乱捧的,也懒得计较。
      二人于院落中同步走了一遭,觉着这园子景致虽不算复杂,处处透出简肃守拙之风,彰显书香门第的清雅内敛之度,又有几处小景添了生趣,不失轻灵活泼之气。比如三进厢房之间由回廊相接,回廊下一片绿草繁花,任其天成,是以绿草拔高得十分恣意,繁花也绽放得极为欢嚣。后院楼东更是种得一株小桃,高与楼齐,枝叶拂青烟,花开艳似锦,就着一道溪水,红翠交叠,波光中摇曳生姿。
      看着那桃花,清音心思又飞远。
      庭中有奇树,
      绿叶发华滋。
      攀条折其荣,
      将以遗所思。
      明媚日光下,清音感怀左家夫人,也感怀自己故事,叹了口气。
      左家夫人与左家爷爷再加上一个丫头,三人当即收拾好细软回乡,清音挽留不成,送走左家老少后,匆匆折身返回王氏病坊。
      已是未时末,这妮子平复了疾走后的呼吸,推门而入时,以为清远还在休息,却正好对上那厮幽深双眸。清音猜到他担忧,笑了一下以示安抚,安抚过后复又皱眉,“你无碍吧?为什么不睡?宅子已经买下,明日便可以搬过去。”
      清远专注听着,全无睡意,很快点了点头。
      清音见他气色仍是不佳,不放心地伸手去查探了一番。
      那厮开口时音量低弱,意态却笃定,“放心,死不了。”
      这妮子忍不住白眼,却也洞悉那厮眉目间陡然多出的坚毅之色,虽不太明白他为何动了好好活下去的念头,一时也不急于深究。
      宅子已安顿,清远伤情虽重,亦好在尚能把握,捱上几日,不出意外总会改善,这妮子连日来紧绷着的心绪终于可以有所弛缓,遂拉了胡凳置于医榻头,并肩坐在那厮身前,同他一道晒着午后暖阳。
      清远缓声问:“左家宅院如何?”
      清音悠闲笑答:“很好。”
      “他家为何要出售宅院?”
      清音就叹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清远便懂得了,懂得了之后开口劝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所希望处,虽多役功力,却不得果报。而所爱之物,又往往破坏离散。”
      其实听他讲时,清音就有些专注,待到他讲完,这妮子更加笑眼如丝,瞅着他问道:“清远你这样不是很好?”
      清远不知她何出此问,眼神里生了相询之意。
      清音回答:“恍惚看到旧日文采与侠气俱斐然的你,虽然你现在也没什么不好,但见你终于有几分不怕避讳过去,我还是挺开心的。”
      清远一时不语,片刻又道:“旁人的故事听了感怀一下就好,不要弄得自己太过伤筋动骨。”
      清音闻言表情就有点古怪。
      清远见状旋即又讲:“世上本无事。”
      清音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庸人自扰之。清远在骂我,还拐弯抹角。”
      清远神情认真,不与她辩解。
      这妮子凑上去,“我看简之先生很喜欢你,他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看那厮并不肯定也不否定,就催促他,“快说快说。”
      清远答得磊落,“简之先生担心你,怕你承担太多,叮嘱我不要再吓你。其实,生老病死随缘,人力又不能通天,再者,活着有活着的快活,死了也有死了的解脱,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说起死字,又刻意多留神了这妮子一眼。
      清音也暗戳戳感慨,不接话地在想,是不是流年不利为何今日总是被教育?转头看了看清远情形,见他闭了下眼睛,又开始强打精神,立马换了话题关怀道:“身上痛得厉害吗?清远你要不要再睡一下?”
      那厮知道了这妮子几分脾性,晓得她又开始顾左右而言其它,便板起脸来,虽然声气还有点弱,气势却汹汹,“宋清音你敢再私自对爷用迷魂针试试?你一个小丫头,真以为爷没法子治你?”
      宋清音就犹豫了一下,认真去想那厮之前和眼下到底有没有可能拿捏她,不想还好,细细一琢磨,愈发觉得此事胆战心惊。那厮其实从一开始起,就完全可以不鸟她,他自己的生死,应该足可以掌控在自己的掌心。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之后,这妮子不由一脸心虚地接连瞥了那厮好几眼。
      清远又教训她道:“在你眼里,爷有这么弱?从小到大,爷鬼门关上逛的次数自己都数不过来,眼下这丁点儿又算个屁!?”
      清音便望向窗外,“清远,今日天气很好吧?”
      那厮答:“爷不冷。你少打岔。”
      清音低头,向着他尚且惨白的脸,笑语时多了几分女子的婉转柔软,“咱俩换个话题聊聊,好不好?”
      “聊什么?”清远被她算是撒娇的模样制住,顺着她的意思答了下去,声气里仍留了点凶恶。
      清音见那厮中招,一手按了他床沿,一手挽了丝鬓发,双眼倒映着窗外粲然日光,轻声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岂料那厮不动声色,须臾反问,“先说你有何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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