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2018）》粉红色的猪尾巴

12、我本将心向明月

　　指望将心托明月，
　　谁知明月照沟渠，
　　个中一段姻缘事，
　　对面相逢总不知。

　　两人相对，少时无言。清音瞧清黄翌一张脏脸，又目睹他衣衫上血迹，虽然深信大侠能耐，却还是捞过他手腕取脉。大侠一翻掌正欲不屑，清音死命拽住他寸关，放心之后，才肯松开。黄翌略低头，压平被这妮子弄乱的窄袖，指尖动静徐徐变缓，神情里也渐渐浮现出几分颓黯。
　　大侠一贯气傲心高，如此垂头丧气的模样，五根指头也能数得过来，清音便轻声问他：“日出前到底发生了何事？”
　　黄翌原本不愿回答，略做停顿，自前襟慢慢掏出两只银钗，钗头打造为海骝花形，双栖一对小鸟。
　　海骝花双栖鸟，寓意多子多福双宿双飞，乃男女定情之上佳信物。
　　清音认得这副银钗，其中一支为黄大侠珍藏已有十年，另一半，则属于大侠十年前相好，蔡家庶出小姐蔡夏。
　　此事说来也并不复杂。十四年前，大顺二年，王建八月平定西川，官拜西川节度使，而东川节度使顾彦朗九月身死，顾彦辉为东川留后。顾彦朗与王建既往交好，换了顾彦辉，东西两川节度使便开始有些明就暗推笑里藏刀。四年后，十年前，乾宁二年，十二月，王建终于撕破脸来攻打东川，顾家原有一名亲信幕僚蔡氏，因中了王建的离间之计，被逼辞官还乡闲居。也就在同年冬天，黄翌弱冠，蔡夏及笄，原是天造地设的两姓之好，转眼便成了如今清音面前的这一双花钗破分。而蔡夏小姐，离家出走，却半路不知所踪，再无音信。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牵衣顿足的难以分享之痛。
　　清音不敢轻易接话，沉默片刻，才小心翼翼问：“你是如何拿到这半副银钗？”
　　黄翌缓声答：“日出前，小姐客舍外，属下先解决了十二人，但……王茂章给了属下此钗……”话尽于此，黄翌自知身为翠寒谷第十九代唯一私卫，又曾在谷主苏陌钦面前立过重誓，方才却舍下清音，只为了旧人的一支海骝花钗，不由自谴道，“幸得小姐尚无大碍，否则……属下万死……难辞其咎……”
　　清音倒无所谓，“那你有没有见上蔡夏小姐？”
　　黄翌默然。
　　清音见状，这才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医术上，她尚且不能通天，而人事上……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陆放翁诗中所书，虽是两百多年后的南宋汉庭飘摇景象，但如今，山河虽在，国破家亡，同这诗里的一切，又有何分别？浩瀚历史长河，巨浪滔天，势不可挡，她一介蜉蝣，又有何能耐守得住一方平安，以及心上人岁月静好？
　　黄翌见她久久不语，大致明白她所想，沉声讲得愈发透彻，“王茂章将此钗交于属下，无非是借此拿捏属下，以牵制小姐，甚至掣肘谷主。”
　　清音眉间神色转冷，而后又多了几缕深思。
　　黄翌再道：“王茂章隶属杨吴，当今天下李唐已衰，除吴王杨行密外，梁王朱全忠、晋王李克用、岐王李茂贞、卢龙节度使刘仁恭、越王钱鏐等人势力最强，而关中连蜀帝王之业，蜀王王建也是不容小觑。这些人中，小姐可有倾斜？”
　　清音认真想了想，且先不表态。
　　黄翌面有忧色，坦率道：“谷主生在皇家，四年前已不是秘密，这四年来，虽有一时浪静风平，但李唐嫡系与各路豪强未必会再次手下留情，我翠寒谷如若继续出世不争，恐怕最终难逃真正的灭顶之灾，届时谷主他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属下知道，老谷主绝不愿坐视这种结局，小姐也绝不会任由事态至此。日出前属下已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四年前已经历过的灭谷之灾，属下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小姐此番既然可以打着谷主旗号为清远周旋武林，那么，何以不能依样周全翠寒谷与谷主？”
　　本来尚有几分凝重，清音听到后头，不由白眼，“你真当我有通天的能耐？”
　　黄翌答：“谁叫翠寒谷与谷主树大招风？放手一搏，也总好过坐以待毙。”
　　退到退无可退，身后留下的，往往不是绝渡逢舟，而是彻底地走投无路。
　　道理清音懂，决定时仍为难，“翠寒谷如今只剩六人，师父，我，三名私卫，再加上一个只会烧水的翠翠，凭这六人翻雨覆雨，你觉得可行？”
　　黄翌道：“翠寒谷中虽然只有六个，但谷外医者、谷外江湖、乃至谷外朝堂，难道没有振臂一呼成百上千应声之众？”
　　清音还是举棋不定。
　　原因在于，后世历史里，盛唐覆灭取而代之以五代十国，是两年后才到来的事，而五代十国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则是堂堂中华，泱泱大国，历经盛极之后，转而为衰，衰败之余，更为后世所深深诟病所深深不齿的，是黑暗，是末世。
　　区区五十三年，天下更易五代九姓十四帝，最长的皇帝做了十一年，最短的只做了几个月，这种“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频率，千古以来，未所曾见，也闻所未闻。其二，乱世里人命，尚不比盛世中一犬，五代十国乱到不是吃素，而是吃人的。
　　世道如此艰难。这样的夹缝当中，求生存已不易，而妄图几代人安稳，更像是笑谈。
　　黄翌不晓得这些，清音也无法同他讲明，她的来历只有苏陌钦一个人知道，但知道的那人，明明一身文治武功，兼有血统纯正，却被压在“从容起”的匾额下，甚至连他父王将他托给师祖的最后一刻，叮嘱他的也只有两个字“不争”。纵然是四年前那场灭谷之灾，也未能改动他心志半分，而宋清音记得的后世史册里，关于李唐末世，下笔笔笔都狠，也不敢立志劝动他半分。
　　“再等等。”清音最后这样回答，见黄翌不明白，她又解释，“师父他不愿意，而我，也有我不能言清的理由。”
　　属下黄翌便三缄其口，不再赘言。
　　两人一时又无话可说，齐齐转头去看医榻上清远，那厮已肿得愈发怵目惊心。本来一个伶俐无双的翩翩公子，眼下勉强算是留了一付人形。
　　黄翌忍不住又道：“他一心求死，小姐偏要相救，属下之前觉着他吃了苦头不过罪有应得，但现在看来，好似有些蹊跷。腾月剑如何，属下不知，但清远他，没什么不妥，几次危急关头，都多亏他舍身相救。小姐打算自他身上取些什么东西，速速取了，放他一马，否则，为小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困局，属下从旁看着，都觉得他在劫难逃。诶，也是个痴儿。”
　　黄大侠自幼跟随惠通禅师，长在峨眉山顶，十岁那年恰逢翠寒谷新增私卫，禅师便将他送到了老谷主座下。黄大侠胸纳佛门之气，身俱清正之风，老谷主十分赏识于他，待他束发，即以纯钧相赠，并亲点了他做苏陌钦四卫之二。师父也格外青睐他的通透灵活及明达，八年来刻意使清音多亲近于他。
　　“于诸惑业及魔境，世间道中得解脱，犹如莲华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清音听他念完这段，自然懂得大侠虽对腾月剑诸多不屑，但这八日相处下来，尤其眼前此刻，对那厮过往传闻生了质疑，又对清远又多了肯定，这妮子不由歪头咧嘴笑了起来。
　　大侠白眼，“夸的又不是小姐你。”
　　清音便答：“莲花处于淤泥之中，但本体清净而无染。我知道大侠你夸的不是我，是清远。只不过奇怪来着，为何他之前三年会心甘情愿糊上满身淤泥？探他口风，目睹他与阮千婙相处，并非像是为情所累不辨曲直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黄大侠也想不通。
　　对答间，那厮又肿上几分，连带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清音遂开了茯苓、桂枝、白术等，嘱大侠赶紧拿去，取陶罐武火急煎。
　　大侠前脚刚走，王简之后脚又至，仔细打量了医榻上清远，脸上流露出一点不太放心。
　　清音询问道：“简之先生可有指教？”
　　王简之摇头，“小姐请自便，老朽只是有些担忧这位郎君，才特意前来，医术上老朽无指点之处，但可从旁相助。”
　　清音便不与长者虚与委蛇，利索将医榻半支起来，扶得清远斜卧稳当，先左后右，依次揉压他尺泽、复溜、太溪三处穴位，最后食指中指并拢，点在他水分穴上，左右各三十六圈，又按压六十次，继而双手于下腹前开阖三轮。
　　王简之静观，见清远经历这些，病况却毫无起色，不由神色凝重。
　　清音遂开了医匣，取出金针，按照方才顺序，一一刺入皮肉。
　　那厮克制地吭了一声。
　　清音手指微颤，不敢再下重招。
　　王简之本来袖手，此际也出声劝道：“欲速则不达。”
　　清音于是彻底罢休。
　　瞧着自家小姐而今模样，王简之毕竟惯见风浪，于当下紧张中，又觉得颇有趣，笑话清音道：“小姐是被老朽和黄护卫教训得太过，对这郎君心生愧意，就有些失了分寸。”
　　清音握了握自己手掌，不由也笑。
　　一炷香后，黄翌送回来汤汁一小碗。
　　清音唤醒那厮前，又瞄了黄翌一眼，略思量，嘱咐道：“大侠你先回避一下。”言下之意，此时此刻，并不适宜向那厮坦露一切。
　　大侠也同意这妮子不刺激清远的做法，依言爽快离开。
　　清音这才拿凉帕按了按那厮脸颊。
　　好几下之后，那厮睁开眼，整个人显然还是昏昏沉沉，恍惚认出清音，闭目片刻，迫使自己彻底清醒，其后迅速环顾四周，确认了病坊，也识清了王简之，神情略放松，起了嗓子，有些淡淡地哑，低声问她：“何事？”
　　清音把手中瓷碗递上去，笑道：“来，喝药。”
　　那厮眉也不皱，干掉一碗，又紧抿双唇，强忍汤汁入肚的不适。
　　清音暗暗叹气，食指轻轻点住他眉间并不存在的刻痕，柔声道：“清远你不用硬撑。”
　　他复又闭目，彻底平静之后才答：“不算什么。”侧头审视了清音，又问，“你怎么样？可有替自己仔细瞧过？”
　　清音忍不住噗嗤一笑，示意了下身侧，“简之先生尚在呢，知道你这样看低他，指不定接下来怎样收拾你。”
　　清远也不尴尬，掉转了视线，对着一旁的老者语气十分恭敬地道：“多谢先生。”
　　王简之对清远一见之下便十分赏识，如今瞧着这位郎君简直是愈发喜爱，忙不迭道：“医者本分而已，何需客气？”
　　他二人对答间，清音小小白眼，白眼翻过，再次伸手替清远把脉，而清远与简之先生话毕则勾了头去看她素净指尖，这妮子取脉后再次跟他确认道：“你有没有不适？”
　　清远摇头，抬眉时，恰好见橘色光华沿窗漫开，细碎铺了这妮子满身，她身后的坊间喧闹隐隐入耳，因了她，心如死灰里，此刻好似陡然多出滚滚红尘俗世烟火气。
　　清音见那厮失神，上前两步，拍了拍他脸颊，“清远清远，你是哪里不舒服？”
　　那厮回答：“没有。我很好。”
　　好个屁。这妮子心里骂，却不戳穿，拨了拨耳边被风吹起的碎发，盈盈又问他：“那清远你饿不饿？都说扬一益二，这益州的稻米酒茶蜀锦纸张……样样都是声名在外举世无双，杜工部曾有诗云，‘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这里虽然不过一处小邑，简之先生的粟米粥却也是花了三分黄粟七分白米文火精心熬就，你真该尝上一尝。”
　　那厮眼神儿里就写着“难道不是你想尝上一尝？”
　　王简之大笑道：“小姐，你嘴馋请直说。此处虽不比谷中丰饶，两碗粟米粥，老朽还是招待得起的。”
　　那厮听清这一番话，面色平整如湖，却慢慢移开视线，无言盯住直棂窗下一丈日光中漂浮的几点微尘。
　　清音也未立即接嘴。
　　王简之视线在清音清远之间寻睃，隐约猜到缘由，借口去煮粟米粥，暂且出去。
　　清音一面整装，一面解释道：“简之先生曾是翠寒谷二十五医使之首，四年前被我师父强行遣离，我也才知道先生落脚镇静军县，而清远你找到他，是歪打正着，并非我故意瞒你或者设计。”
　　清远注意力其实并不在要这妮子几句解释上，见她整装，先问道：“你要出去？”话毕，身上不适更甚，略皱了眉。
　　“我去看看左家宅院。”清音微笑点头，指尖又去轻揉他水分穴。
　　那厮见了这妮子拿捏的位置贴近小腹，忍不住面热，缓过气来，低哑了声线再问她：“为何去看左家宅院？”
　　这妮子振振有词地回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脱去胸中尘浊，方才丘壑内营。咱们又不急着南下，且先在这里逗留几日，领略一番剑南西川的风土人情。”
　　那厮听了，幽瞳里愈发深沉，因为潋滟清绝水留下的几缕墨紫妍丽无比，双目就这么安静地专注于清音，不言也不语。
　　清音给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怎么？你不乐意？”
　　那厮未等她讲明，却也猜到她根本就是为了停下来给他养伤，眼底波光几许起伏，却又敛眉垂目，竭力冷漠道：“何须如此劳心劳力？在下并无以为报。”
　　清音就笑，“清远你又何须如此妄自菲薄？你能以回报的，可多了去。”
　　那厮张口便问：“你要什么？”
　　倒是这妮子惊讶于他的直接，懵了一下，才回答：“你……你先养好伤再说，我现在并不要你什么。”
　　那厮静静看了这妮子良久，时光难耐，在清音快要招架不住前一刻，那厮终于勾起胭脂色的唇角，赏了她一记货真价实的笑脸，“说罢，只要能够办到，清远一定替你达成。”说完，眉间情愫一闪即过，仿若错觉。
　　清音却认清楚了，那是一丝暗藏的痛色，相识以来，那厮从未如此，弄着这妮子也跟着心头一紧，直觉不好多说下去，便转而叨叨：“我打算辟出间屋子来开业行医，钱财上最近都是只出不进，怎么可以？”
　　那厮嗯了一声，轻轻点了点苍白下巴，人尚肿得变形。
　　清音见他这副模样，心底也难过，犹豫片刻，事关重大，并不宜此时坦白。
　　沉默中，那厮格外多看了她两眼，面上神色虽未动，眼底情绪却深深沉寂了下去，未几，淡淡道：“无妨。”
　　清音不由瞩目，无妨？怎么能够无妨？被人利用，怎么能够无妨？转念便道：“清远你……你……之前习惯了替谁达成心愿？是……阮千婙么？”
　　那厮并不诧异这妮子的洞察，平静回视她，反问道：“你好奇？”
　　没有一点针锋相对，也没有一点冷嘲热讽，那厮一改常态，反倒是十分客气地问了她这句，情愫里好像是完全不惊不动的样子，颇有些像对着阮千婙那夜，清音终于明白，所谓斯文有度，并不总是好过于恶语相向。
　　宋清音当即吃瘪，沮丧答道：“我错了，我不好奇。那清远你想怎样？想死还是不可以的。除了这个，其它的，只要你想的，都……可以……”
　　那厮长睫承接着晨光，蜿蜒开一片错落交织的光与影，此刻却俱是微微一颤，眼底随即荡开一片错落交织的似笑与非笑。
　　清音便难得有些不确定，又道：“想死真的不可以啊……想想其它的吧……比如你想去哪里？见什么人？做什么事……”
　　“宋清音，”那厮突然连名带姓叫了她，声气也不激烈，见她住嘴，极尽和缓地又道，“腾月剑曾替阮庄主达成过太多心愿，但都并非我所意，我觉得累了，不想再这样下去，而你，如果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又恰好我能办到，真的是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