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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四九 ...

  •   大理寺的天牢里三壁都是石墙不凿小窗,牢房灰暗,牢房阴暗潮湿地上零星铺了层干草,魏国公面无表情的垂头坐于干草上,手腕处被粗实的铁链锁着,他灰白发丝凌乱不堪,囚衣污浊、垂垂老矣。他听见牢门开锁的声音,缓缓将头抬起目光如一潭死水,注视着容澈走近。

      容澈居高临下亦是平静的望着他,一朝跌进泥潭便风光不再,面前的魏国公全无平日半点威风,只是一个普通的阶下囚与他人无异。她与魏长东长大了,他与靖远王变老了,生老病死无人可改,她撩起衣袍慢慢坐了下来。

      她此刻一字未言,魏国公也能知晓她的心底话,“老夫老了。”他一笑,带着几分沧桑无奈,“老夫的气力精神都大不如从前,若不然怎会输给你们这些个小辈。”

      容澈问道,“沦落至此国公可有半分悔意?”

      “老夫此生最后悔的是当年没能在先太子身边阻拦局势才铸成当日大错。”他有意提及是希望终有人能完成他的遗志,他要在容澈心中将仇恨的种下,身死不足为惜,他恶毒的想将容澈变成他遗愿的寄体。他又道,“老夫想不到来的会是你。”

      “到了此时国公又何必惺惺作态。”容澈不疾不徐,淡道,“你即提起我的心结不正是引我来见你,有话不妨直说。”

      “好一个世事通透的小姑娘,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他的笑容里藏了一丝阴冷,他以话为利器扑向容澈,“一直以来困扰你的难道不是王爷突然对你的冷淡,从那之后对你态度大变,置若罔闻?”

      往事随着他的话席卷而来,有些事她早已记不清楚,但那些伤心与难过却一直蛰伏在心底,只是出口的话依旧平缓,“看样子与国公大有干系。”

      “不过说起这件事要先从所谓的泰山之乱说起。”魏国公双眼如鹰隼紧盯着猎物,而容澈始终神色如常,不露半点异样。

      阴暗的牢房里只听魏国公娓娓道来当年始末,“十九年前,先皇昏聩宠信小人致使奸佞当道朝廷上下更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先太子执意力谏劝阻,试图力挽狂澜。只可惜先皇早已被小人蒙蔽,听信挑拨谗言渐渐冷淡了先太子,先太子痛心难耐心灰意冷。”

      “这样的局面竟然持续了一年之久,直到先皇动了泰山封禅的心。”魏国公的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古往以来封禅的君王哪一位不是丰功伟业、千古名君,而先皇宠信奸佞惑乱朝纲,冷落忠臣荒淫无度,如此德行若封禅泰山必遭天谴,群臣劝阻不反遭贬谪。那些个尚未祸及的大臣痛心疾首,在他们眼中唯有清正如先太子,才能换回我大夏的朗朗乾坤。”

      说道激愤处魏国公气息竟不能稳,可见当时岁月是在刻骨铭心,容澈见他沉浸痛苦的回忆中,便开口道,“所以你们便怂恿先太子逼宫造反、弑君夺位?”

      “休要污蔑先太子。”魏国公突然暴喝,“先太子为人堂正怎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这是那个女人为掩饰自己所行才编出的一派胡言,她才是弑君夺位的那个人。”

      容澈心下一凛眸光暗了下去,她虽早有预料却也难敌亲耳所听的震撼,“先太子的确围困了泰山先皇营地,你为何要污蔑是陛下作乱,而且当时你在南疆驻守又怎会知道这一切?”

      魏国公冷冷一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要忘了当年你的父亲也参与了平乱。”他用浑浊的双眼望着她,更像是在找寻,“先太子是围困了泰山不假,但那是清君侧诛奸臣以正山河。”

      “先太子带领两万人马原本是要阻止先皇封禅,但奸臣竟荧惑先皇说先太子这是造反,先皇不辨忠奸下令随扈在泰山的禁军抵抗,这才有了所谓的泰山之乱。”谈及过往依旧痛心,而后便是咬牙切齿的恨意,“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竟然趁机弑君嫁祸于先太子,此计恶毒此心可诛。”

      容澈的目光平淡,张口亦是如此,“国公此言可有凭据?”

      “靖远王便是凭据。”他又笑了起来,“那个女人心思阴毒盘算着一手好计策,你那么聪明何不猜一猜你效忠的陛下用何手段既不费吹灰之力登上皇位又可一石二鸟除掉对手?”他的目光始终将牢牢掌控。

      二人的目光一阵短兵相接,容澈好不避闪只不紧不慢道,“我是来国公讲述,若国公不愿讲我也不会相逼。”

      魏国公脸色突变即又狂笑不止,“老夫的好儿子竟然爱上了你这样冷漠的女子,怕是今生也不得善终了。”他收敛了笑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看样子你父亲对你影响着实很大,不过待会你便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待你。”

      容澈的神态像极了一张精雕细琢的面具,任凭如何也找不出丝毫破绽,魏国公一心想看那张精致的脸上出现他想要的裂缝,所以接下来的话说得十分顺畅。

      “那个女人说服当时的禁军统领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前去泰山救驾,按照行军脚程本该十日便可赶到泰山,可她偏偏走了十五日,后来我多番追查才得知那期间她多次无故下令安营扎寨,竟说是前方有敌军埋伏道路受阻。”

      他脸上冷笑,“好一招借刀杀人,恐怕到现在都没人能猜到她的真正目的。”他一顿又陷入回忆,“那时先皇与先太子在泰山激烈交锋,先太子本不为夺权遂次次手下留情,反倒助长了奸臣的气焰,后来先皇发起了最后一次突围,那是泰山之乱最惨烈的一站,先太子先是一再退让但奈不住先皇的狠心,他不忍将士们无辜惨死遂下令先处死奸佞再迎先皇回宫。”

      “这个机会终于被那个女人等到了,那时她已在泰山附近驻扎了一日之久,终于山上的战火烧了起来,她迅速带领一万人马打着救驾的幌子上山,可她根本就没打算救驾,她依旧再等最后的机会,终于先皇不知被何人暗放的冷箭射伤,她的机会也终于来了。”

      “她以清君侧为由大举进攻先太子,先太子他们经历多日作战早已疲惫不堪,哪堪与实力强劲的禁军交锋,先太子节节败退被她围困于山脚下,斩杀当今太子本是死罪,可她有最能瞒天过海的理由,那便是先太子围困先皇于泰山企图弑君谋反,又遭禁军围堵又拒不悔改顽强抵抗不得已才失手错杀。”

      “好一个不得以,那个女人狼子野心为夺帝位不惜杀兄弑父,后为掩饰恶行更是篡改卷宗、欲盖弥彰。先太子一世英名竟成了贪权夺势的小人,而那个蛇蝎妇人却成了一代圣帝明王,真是可笑之极,可笑之极。”

      魏国公怒目切齿、愤懑激昂,可他心底长存至今的却是悲痛,他痛恨自己当时未能留在先太子跟前拦住他,更痛恨自己没能手刃那心肠歹毒的女子为先太子报仇雪恨,他最为痛恨的则是现在,苦心经营十几年竟落得如此境地,愧对亡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段惊天秘密无不让容澈震撼,可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唏嘘不已,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那通向王位的十里锦毯哪一次不是用血铺成,说到底女皇也好先太子也好最后都是臣服于王位之下,所谓江山社稷、海晏河清不过是在为登帝后的自己立一块功德碑,而后便是高枕无忧坐享天下朝奉、俯首称臣。

      而魏国公到底是困囿于对女皇仇恨,还是痛恨自己的无能谁又能说清,女皇的帝位得来的虽不光彩,可治理大夏山河或许并不比那优柔寡断的先太子差,她心底竟有一丝悲悯的可笑。一念及此,她不禁也想知道自己又被困囿于何地?

      她双眸如同一汪大海,风平浪静,她的话问出来依旧是缓慢而清晰,“所以你利用魏如海策划了十三年前的刺杀?”

      “是,只可惜那群江湖人士如此没用。”魏国公冷嗤,“区区一个女子都杀不了,当初若不是怕如海出面会暴露魏家,早该让如海亲自去。”

      容澈蓦地话锋一转,语气不经冷了下去,“那你伤安乐郡主一条腿的事该如何算?”

      魏国公从未将这一茬放在心上,忽被容澈提及竟先是一愣即又有些恼意,他为先太子的死痛心疾首之时,她反倒只记得让他给一个女娃交代,与先太子想必容澄的一条腿又算些什么?他恼怒道,“常宁王也是参与了当年平乱,她那条腿就当还她父亲造的孽果。”

      容澈目睹国公面色变化,自然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于是话音更冷一字一句道,“在我看来安乐郡主的一条腿可比国公的恨重要的多。”

      “你。”国公气结,锁在手腕处的铁链因愤怒颤抖作响,他正欲发作忽又想起一事转瞬平静了下来,他的脸上换上了一抹阴冷的笑,那是经年累月的阴险世故,他的望着她也一字一顿的开口,问道,“容泠被掳容澄废了一条腿,为何只有你能幸免于难,安然无恙?”

      容澈胸口一滞竟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但魏国公岂会放过她,他快速的说道,“是皇夫极力的保护你,身为皇夫不去保护陛下更不去保护公主,却单单急于保护你,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杀人诛心,还是他棋高一着。

      容澈的胸口是剧烈的狂跳,她就要知晓一直耿耿于怀的往事了,可她却想临崖勒马,她不在乎那些王位争夺的仇恨,她最怕有些事一旦知道便会与容澄与容泠之间划上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可她知道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因为你才他的亲生女儿。”在与容澈的这场交锋中,魏国公终于尝到了胜利的滋味,他继续道,“你并非靖远王所出,你的身生父亲乃是已故皇夫,是老夫将这件事告知了靖远王,所以他开始疏远你甚至一度要杀了你。”

      容澈依然在维持她眉间的淡漠,可她汪洋般的眼里却起了风浪,她不动声色听着魏国公继续把话说完。

      “那毒妇登基之后为笼络人心稳定朝局,下召令江南最大氏族欧阳家长子入主后宫,册封皇夫,欧阳家自然乐观其成,可欧阳爽因心有所爱故百般推脱拒不领旨,欧阳家本想强逼他进宫,但那个女人棋高一着,待她查清缘由之后便将那女子召为贴身女官,又诳欧阳爽会极力玉成他与那女子,欧阳爽无奈之下只得进了宫。”

      “后宫皇夫形同虚设倒方便了她与面首终日宣淫,欧阳爽便在后宫与那女子有了夫妻之实,后来一次宴饮靖远王也一眼相中了那女子,便去向她讨要,当时局势稳固她也无后顾之忧,况且王爷手握重兵她自然要示好拉拢于是便将那女子赐予靖远王。”

      “那时那女子刚有身孕欧阳爽为此勃然大怒,她便以你的性命相威胁迫使你母亲含冤受辱嫁与靖远王为妾,而后便有了你。”他满脸的褶痕被肌肉牵引,笑得极为诡异,“容澈,不对,该叫你一声欧阳澈。”

      容澈在极力掩饰这件事带给她的冲击,好在她对如何掩饰驾轻就熟,只是她眼底却潮涌不止,翻腾不息。容澄那双与容泠像极了的眼睛难怪她没有,难怪母亲总是郁郁寡欢,难怪皇姑父会那般宠爱她。

      “她这么好男色老夫便送她一个,那裴清扬倒是个会趋炎附势的小人,一旦得以重用便忘恩负义与老夫一刀两断,不过老夫本就没指望过他。”

      容澈心知魏国公安插裴清扬不过是想让女皇因慕色而荒废社稷,引满朝怨愤罢了。见她不语沉思,魏国公又将话锋转了回来。

      “欧阳爽为了救你险些害死了长公主。”他话音蓦地一顿即又冷笑,道,“那妖妇为了保住元嘉用了一招金蝉脱壳,老夫竟没想到。”他一顿,又道,“当初,因欧阳爽对你的舍命相护,致使容泠命陨回宫之后那妖妇便对他言辞凌辱,而欧阳爽也为容泠的死愧疚郁结最终缠绵病榻而亡,可惜了欧阳爽英年早逝。”

      “你的母亲在得知靖远王知晓你的身世后,含冤莫白最终自尽身亡,而你毕竟是他一手养大终是有些感情才免遭一死。”他扯动着干枯的嘴角,“是我将此事告诉了靖远王,再趁机唆使他与我一同叛乱,既然那妖妇是借着叛乱登基我便也让她死于叛乱之中。”

      “可惜你现在只沦为阶下囚,而她依旧高高在上拿捏着你的生死。”容澈一字一顿化作万箭穿心。

      魏国公的脸色变了又变,胸中的激怒最终偃旗息鼓,他没想到容澈竟如此牢不可破,坚如磐石便也冷血无情,他终于明白靖远王的冷淡与边疆的鲜血已将她重新塑造,当年那个粉团小娃更像是一件工具,淡漠无情。

      可惜他错了,容澈并未无情,只是她今有的情感如今都用在了容澄与容泠身上,与她来讲曾经她所奉行的法旨的,便是一切对她们不利的就是与己不利,可头一次她竟有些动摇了,做不到心如止水。

      长久的沉默弥漫在牢房当中,魏国公再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半间牢房化作战场任凭他刀枪剑戟、挥师南下,奈何对手固若金汤到头来兵败如山倒,他颓然的坐着眼皮微耷,双眼黯淡无光。

      他问道,“你打算如何对付长东?”

      “回西疆或随我去南疆。”

      “你以为那妖妇会放过你们?”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你走吧。”

      “容澈告退。”

      容澈自干草上起身,一足尚未落下便听魏国公又道,“叫长东不要来看老夫了。”她没有回头只发出一个音节当做回答,而魏国公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听者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出了大理寺二福将忙迎了上来,容澈视若无睹兀自径直朝前走去,她眉间淡漠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少见的茫然,她的亲生父母双双被人逼死,她自小与生父相见却不曾相认,而不管是容泠还是容澄更都与她再无关系,不过转瞬间便命似飘絮随风沉浮。

      她连该有的恨意都不曾有,她心绪虽有短暂难平却又能自抑,她不曾自怜也没有自怨,母亲与父亲像极了两个陌生的人,牵动不起她丝毫的情绪,她最怕的是坚守得姐妹亲情失去了支点,奄奄一息。远处摇摇将落的红日欲挽无力,她竟也有了自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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