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7、当春潜入夜 ...

  •   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林积本就不是什么光采正直的人,为这种事折腰并不稀罕。徐允丞带着陈雁杯从国外寄回的特产来过几次,顺便把第二天下午特别委员会解散拍合影的事通知给她,“这照片拍完,便是新光景了。”

      林积正忙着批货单,拨冗抬头问道:“陈雁杯的电话我总是打不通。”

      “那边技术落后。等她回来,叫她陪你打牌,只可惜是二缺二。”

      林积笑道:“徐先生和李经理都不会打,我看就很好,哪里二缺二。”

      徐允丞见她面上淡淡的,便想起除了利益干系之外,关霄曾经对她诸多为难,心里一块多疑的小石头更是分崩离析地轻松起来,等到明天那场合影一结束,眼前这个人就可以尘埃落定。大臻楼下响起了轻快欢脱的曲子,他在酒窖里选了一支白玫瑰露,挽着风衣下楼。

      天气暖和了起来,再也用不着穿厚厚的风衣,路边的行人也不再瑟缩着神情笼手走路,春天快要结束,夏天快要到来,整座城市重新跨进了温暖和煦的体面。

      徐允丞心情很好,他的宅子在摄山南麓,是从前一个西印度大使的府邸,花园里种满红玫瑰,两个花匠日夜照料,已经开了不少。他吹着口哨上楼,示意脸上有个痦子的看守打开卧室门上的锁。

      门里照旧是浓烈的香水气味,一个女人正对镜涂口红,闻声微笑着回头,露出一张过于苍白的面容,“徐允丞,九点了。”

      她连开灯都想不起来,却记得他说过今晚九点到家。屋里窗帘密密掩着,只有顶上的通风口漏下一点月光,打在套住她脚腕的铁索上,莹亮得冷如刀锋。那口红自然是涂坏了,他把她拽在怀中,仔仔细细地将唇上鲜红的脂膏擦净,又把蛋糕喂给她,“饿了没有?”

      陈雁杯在他怀中非常乖巧,任由摆弄,那双曾经被无数画报勾勒过的眼瞳明亮如春雨洗过,稚拙新奇,好像此生除他之外没有见过别人。

      那种神情让人心安。徐允丞从小在家备受欺凌,西南边地的祠堂常被小说家写得像鬼屋或者地狱,但事实上常常是灯火通明,烛火跃动,人脸上每一个细微狰狞的表情都被放大,他在那里面跪得多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自知绝不会看错人,他喜欢的这个人一定会永远留在身边。

      哪怕是疯了,也没有关系。

      白玫瑰露甜腻轻柔,酒瓶做得像一种花瓶,橄榄枝似的金标缠绕一圈,正面是金字。陈雁杯喝到一半就趴在他膝头,手指点着那些字,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腰间揉按,看到那两行字,突然笑出了声,笑声酣然,念了出来,“玫瑰花放香如海,恰似红豆寄相思……徐允丞,这酒我认识。”

      徐允丞笑着问:“是谁的?”

      陈雁杯茫然地思索了一会。她是个笨姑娘,读书时成绩差,背书背不下来,背台词功底也不行,常被花边小报编排,但这两行字却记得很清晰,只是想不起来处。

      她惯常耍赖,拉开徐允丞的枪套,果然徐允丞立即站了起来,她便一转手,他的皮带被扯了下来。徐允丞无奈地笑了一下,刮刮她的鼻尖,“这么想要?”

      她跪在地上,仰着头,唇边还沾着朱古力酱,“徐允丞,九点了。”

      徐允丞得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些卑劣。这个美丽的疯女人滋味之好,几乎让人发疯,几乎让人将真心话和盘托出。他死死攥住她细长的脖颈,嘶声告诉她:“你要是不恨我,那该多好?”

      陈雁杯懵然娇软地吟出声,试图拨开他的手,“徐允丞,我爱你,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此话一出,徐允丞又觉得她像个小孩子,“你好起来,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结婚。明天委员会光荣解散,你要是没有疯,应该跟我去拍照。明明全金陵的女人里你最好看,却要被我金屋藏娇,多可惜。”

      陈雁杯咿咿呀呀地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话音却尖刻至极,神情在一瞬间变得狞厉,几乎化出青面獠牙,“你到底是为什么?徐允丞,督军待你不薄,你为什么?”

      曹祯戎待他不薄,脱身前甚至为他安排了退路,但也只是一条退路而已,所以船期一定,他立刻去找了王还旌。王还旌和刘元邹多年死对头,此消彼长,刘元邹再往上爬一步,就再没有王还旌的位子了。王还旌肯接过他的橄榄枝,说到底只是为了自保。

      徐允丞瞧不起所有固步自封的人,从这种角度来说,他理解林积。军校的校训被人说太文,但他觉得很好,“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今去百年刀锋,我辈如山岿然,莫待他日春光”。一个人应当岿然为山,山向天拱起,直至崩塌,都不会甘于平淡。

      还有更多一闪即逝的念头隐匿在深心中,名为“不甘”——比如曹祯戎会怪责“三少”,也会严厉地叫“林积”和“阿七”,而他在曹祯戎口中始终是“徐秘书”。他在曹祯戎身边足足十年,甚至应该比曹尔明更加亲密,但是并没有。十年能让一个人认清“不可能”,徐允丞就是如此,转投怀抱,十分正当。

      陈雁杯说着说着便又怔忪了半晌,突然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她砸碎了白玫瑰露的酒瓶,厉声哭叫道:“你对我怎么都行,但怎么能这样骗她?”

      玻璃尖角猛地向脚腕上的铁索砸去,徐允丞出手稳稳握住了她的手,手指被逐根掰开,酒瓶颈被他轻而易举地夺走。陈雁杯满脸是泪,哭声几可称凄厉,扑在厚重窗帘上,又越窗而出,幸在四野无人,“三少再恨她,那也是她的弟弟,你怎么能这样骗她?”

      他笑着躬身掰过陈雁杯尖巧的下巴,把药片放进她口中,“不苦,别怕。”

      大概因为自古便是王陵,又是骨横朔野的古战场,摄山上一向有些鬼气,常有人传说山顶上有鬼火,不过天一亮,那些森然的气息便消匿不见。徐允丞仔细地把酒瓶碎片全都拿走,陈雁杯蜷在地上揉了揉眼睛,“你几点回家?”

      他说:“下午拍完照是解散宴会,我还是九点回来。还吃朱古力蛋糕?”

      药效未过,她仍有些困顿,“嗯”了一声,缩回去闭上了眼睛。房门从外面被落了锁,最后一点光也散去了,陈雁杯自己都看不清屋内景象,但其实屋里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床,连硬角的家具都没有。

      她数着心跳,觉得大概已经过了十分钟,抬手把舌根下的药片拿出来,站起来去拍门,一言不发,只是拍。看守很快就把门拉开一条缝,目光毫不容情地在她身上刮了一遍,“做什么?”

      陈雁杯笑道:“我饿了。你在吃什么?”

      看守手中拿着半只包子,冲她挑了挑下巴。陈雁杯脸上也没有什么不快的神色,目光紧紧盯着包子,信手把身上的睡袍褪了下去,露出光亮洁白的胴体,冲他伸出一段藕节似的手臂,仍然笑得娇憨可爱,“我给你,你给我。”

      看守的儿子只有十三岁,已经学会了买女明星的画报,躲在房中偷偷摸摸,他知道那孩子在做什么,妻子说过几次,但他哼哼啊啊,听之任之,并不是没有私心。他有时候打开儿子的房门,从枕下摸出那张最干净的彩色画报,上面印的就是身下这个女人。

      她什么都喜欢。劣质酒精勾兑的酒,肉味可疑的馅饼,蜡黄干枯的自己。她长得真是好,腰细得像沙漏的瓶颈,摇来摆去,脚腕上的铁索像一串铃铛一样快活地叮叮当当,谁都能让她高兴。她爱吃零食,口腔里总是气味混杂,薄荷糖,印度香烟,糖桂花,玫瑰乌龙……

      他常觉得自己睡在一丛火身上,夏日的大地一样温暖包容,在她身上总睡得格外餍足。

      陈雁杯总会在主人回来之前把他推醒,但这次没有。他不知道是哪一口酒出了问题,昏昏沉沉,直不起身,朦胧间只觉得她的神情在一瞬间漠然得近乎陌生,仿佛重新走回了银幕上,又是那个永远昂着头颅、战斗到死的天神。那个角色她演得极好,据说是模仿来的。

      他愕然看着陈雁杯脱下他的衣服,拿起房门钥匙,走到窗前,拉开帷幕般的窗帘,清晨的阳光蓦地洒了进来。

      今天只有一个花匠当值。那是个身形颀长消瘦的年轻人,戴着粗布帽子,遮住高挺的鼻尖。他躬腰拨开满地的红玫瑰,在青绿的尖刺中摸索半晌,从丛中拈起一朵雪白的花苞。玫瑰花紧闭的唇齿附在他的唇边,气息相引,仿佛那是爱人温柔的唇舌。

      临时调查委员会解散,紧跟着成立的是新的军事委员会,接手北征之后的军队重组事宜,几乎是原班人马,所以既是结束,又是开端。这天的合照选在军校,人既多又杂,从政界军界到商盟报业全都有份,站位都是一早定好的,但到了现场,又是好一番谦让。

      颜泗郁一向不爱应付这些事,在边上站着抽烟。有个女记者招呼道:“颜厅长,这是您的位子!”

      他抬手示意,笑道:“颜厅长家里管得严,抽完这支再过去。”

      他夫人是出了名的柔婉温顺,颜浓浓则是见到他就夹着尾巴跑,前天更是被他一顿臭骂,哭着鼻子回了北平。所以颜厅长这话并没有什么人信,人群中传来一阵哄笑,王还旌笑道:“颜厅长,是五小姐跟颜公告状了?”

      颜泗郁哈哈大笑,“她敢。哎,阿七,你怎么不过去?颜浓浓吩咐我多照拂你,依我说,你的臭毛病也改改。”

      林积有一点随了隋南屏,那就是从小合照都站在边上,母女俩各占一边,容色鲜明得令观者提神。当年蒋仲璘那一届学生毕业的时候在锋山府外合影,林积照例站边上,关霄又要闹,蒋仲璘便说合照边上的位置最出美人,大小姐就该站在边上,大家深以为然,关霄这才“哼”的一声,站在她身边。

      她今天是一身黑西装,衬得露出的脸孔莹白通透,领口松松敞着两粒扣,露出一小截锁骨沟壑,上面蒙着一根细细的银链,尾端没入绸缎衬衫,衣料松松遮住玲珑曲线,手抄裤袋,眯着眼睛,半睡半醒似的,“我不去,这里太阳好。”

      正是下午阳光最舒服的钟点,这里又错开了树荫,颜泗郁仰头想了半天,“林老板说得对。我也站这里,沾沾财气。”

      合照中央的位置闹哄哄的,既然是半正式的场合,几个女明星便不大顾忌,娇笑着站错位置,不少官员都大感扫兴,随便找个位子,王还旌和徐允丞对视了一眼,也就在林积身边站了。

      军校经过这次大换血,元气大伤,后勤跑前跑后,到这时候才想起墙壁上还挂着关少将的照片,应该是不妥,便聚在一起小声商议。远处受罚的军校生正在做俯卧撑,一边做一边背诵校训。

      校训是关倦弓有一次喝多了酒定下来的,文气太重,他自己后来想起都觉得有失颜面,每年毕业典礼时都想借故不去。后来他真的来不了了,又轮到关霄每逢毕业典礼的日子就发愁,只觉场上几千号人都在一脸同情地偷看他。

      军官生们嗓音嘹亮,校训背得磕磕巴巴,林积突然想起,关倦弓死后,她应该还来过一次军校。那时老庞家里有事,庞希尔出城去办,关霄又跟她吵了架,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刘妈打电话问,他说他去了宁海,所以只好林积来替庞希尔领成绩单。

      现在想来,她那时大概也是故意的,特特穿了一身旗袍,颜色记不大清,不是牙白就是水红。总之那天她从楼上走下来,穿过绿荫浓厚的跑道,听到有个军官生喊:“三少!”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