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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当春潜入夜 ...


  •   那之后是一整个仲春。

      金陵应该是仍旧没有下雨,因为空气里闷沉沉的,睡梦里都觉得烦躁不堪。

      林积眼前不停反复掠过同一场煎熬。陌生的警察坐在对面,他一问,她一答。

      “他的名字和身份?”

      “林士初,之前是报社编辑,后来是翠微居的伙计。”

      “此人确在档案中。但面目既毁,何以见得?”

      “六指。”

      “他的缘由是?”

      “报仇。”

      对方翻过一页纸,拿吐沫沾湿指肚,又翻了一页,“他要杀的人是?”

      “曹公。”

      “关霄为什么在那里?”

      这次她顿了一会,才挑了挑唇角,“三少的事,我怎么知道。”

      “据他人供词,关霄是因为自知昔日狙杀革命党之行不合时宜,庞希尔在他手下横死,白致亚也递了辞呈,他恐再遭同僚排挤,故而特地前往曹公宴席表态拉拢,意外惨遭杀害。如今徐处长新任委员会主席,特令严查此事,林老板以为呢?”

      “想必就是如此。”

      对方得到了事先被设定好的答案,一时很满意,夹起文件袋扬长而去。

      林积睁开眼睛,在虚空中注视了半晌天花板,终于敲了敲桌面。

      李焕宁快步走了进来,扶她坐上轮椅,见房中太暗,顺手把那盏雕着朱庇特的灯拧亮,灯一亮他便后悔,因为林积现在十分狼狈,睡觉睡得如同打仗,头发也汗湿了,旗袍紧贴着腰身,像是河里捞出来的水鬼,只有一双眼睛极其安静,在粲然灯光下注视着某处。

      他心里打了个突,林积却又十分正常地问道:“是四哥要见我?”

      颜泗郁自那之后忙成了一直陀螺,直到今天才腾出空来大臻一趟。林积靠在椅中,手中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身形仍然十分消瘦,脸色却像是好了一些。

      他稍微放心,在沙发中坐下,松了松领带,开门见山道:“家父说过,锋山府的那个姑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可有千手万口,亿万喉舌,要知道她真正究竟如何想,要看她的选择。”

      他摸了摸泛起青茬的下巴,“我们打小就好奇你会如何选,会向哪飞——阿七,你每走一步,我们都没想到。”

      少女时代的林积不是风云人物,却是出奇漂亮,他们以为她会做个娇滴滴的大小姐,但是林积从女中一毕业,提箱子就走,去国外吃了几年的苦。那些苦被她咀嚼得成绩斐然,他们以为林积要留在外面做企业,林积偏偏跑了回来,跟曹尔明一连见了好几面。无数人艳羡不来这样的姻缘,她偏偏从曹尔明身边跨过去,开起了第一批工场。甚至颜泗郁比旁人知道更多内情,这五年间她有无数机会可以走,但不管是为了关霄还是为了几万口工人的生计,她总之是留下了。

      再比如这一次,革命党声势浩大,她可以借势为再也不能开口的关霄翻案,但是也没有。王还旌不与林积来往,但背着王还旌,大臻已经跟王还旌夫人家的企业签了几笔单子,徐允丞的挂名公司也顺利进驻商盟,林积就这样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服软了。

      颜泗郁继续说道:“我知道利害——上头有一只翻云覆雨手,捏死你我只需要顺力而为,你不出头,原本是人之常情。”

      林积道:“那四哥是有什么不明白呢?”

      他苦笑了一下,“你可是金陵头一号硬骨头啊。你怎么会这么选?”

      她面无表情地摸过打火机,掂了掂,又打开抽屉放了进去,“三少说他没有软肋,只有良心,可我跟他反过来。大臻的几万名工人是软肋,这些年的苦心孤诣是软肋,三少要的东西也是软肋。我的命不好,能够得着的东西全都是软肋,全都输不起。”

      颜泗郁想了想,“可用这样的苟且手段得来的东西,滋味会好么?”

      林积想了一会,笑吟吟地比了比头顶,“苟且的滋味不好,可我不要三少功亏一篑。四哥是医科生,想必懂得温水煮青蛙的道理。如今他们要什么,我全都给,他日我要什么,我要他们不得不给。我要他们知道惧怕,要他们看见高天厚土都在我掌中。”

      颜泗郁笑起来,“大小姐,你未免也太霸道,您是哪一国的皇帝?难道现在还兴只手遮天的吗?”

      林积敛起一半笑容,“王道与霸道一墙之隔,我不过要足下之地风平海阔、公道人心,要良善之人安平无忧、勇往直前。我既不破墙而出,就是只手遮天,又有何不可?”

      关霄没做完的事,她泳血踏火都要毕其功于一役。关霄想要的东西,她摘月揽星都要放在他墓前。

      清党和暗杀的纷争告一段落,曹祯戎在南山墓地风光下葬。徐允丞和王还旌伤后痊愈,回到部里,立即顺着上头的意思顺水推舟,把之前那批党棍一一揪出来清算,又为庞希尔等人重订档案,总之扶摇青云直上,和林积的照片一起,在报纸上被连着刊印了数天,满是溢美之词,内容类似“护驾有功”。

      大臻的股价连涨了数成,林积继续忙了几天,腰上的伤总算好得差不多,终于腾出时间来回锋山府一趟。

      关霄恶名在外,寻仇之事一出,关倦弓的名望也一落千丈,锋山府门外依旧是重重列队,但警戒比之从前早已大相径庭,司机下车去说了几句,那些军官便拉开了门。林积让司机在楼下等着,自己上楼去整理东西。

      她的东西很多,连杯子都有好几套,还有不少书画,其中就有曹祯戎送的那副“明月隐雪渡锋山”。阿岚帮她一样一样装进箱子,最后终于忍不住说:“大小姐,您去过南山了吗?”

      关霄的墓也在南山。那天翠微居的楼板都烧塌了,后厨也烧成一片火海,受牵连者甚众,据颜泗郁说,尸体实在分辨不出,焦糊成一片,所以只是衣冠墓。林积做不了为情所困死去活来的情种,她和大多数人一样,不管身边有没有肯牵她手的人,都要迎风向前。可吊唁这种事毕竟不一样,阿岚觉得很重要。

      关霄口味杂,什么都听,隔壁的房间里总是放着各样唱片,今天却十分安静,所以更觉得陌生,尤其刘妈和老李已经回家了,车子都被封起来,司机自然也早就遣送出去了,只有阿岚还在锋山府,因为那个医馆的伙计写信给她,告诉她自己马上就来金陵学医。

      林积摇摇头,把旗袍胡乱塞进箱中。阿岚又说:“陈小姐不在,我陪您去看看三少吧。”

      这是个难得的大晴天,晴日万里,燕子撒着青蓝的尾巴划过冒了青芽的银杏枝头,屋里却是一个时间凝固的盒子。一瞬的思绪极其短暂,林积突然说:“南山的医院是大臻投资的,我在那新置了几间宅子。他定好地方了吗?没有的话,可以去南山医院做事。”

      阿岚愣了愣,见林积垂下眼睛拂了一下碎发,“趁今天有车,你也搬吧。”

      阿岚便搬着箱子上了车。车子驶离锋山府,阿岚忍不住回了回头,两个军官叼着烟把雕花铁门关上,又落了锁,贴上封条。阿岚只觉得心里一阵揪痛,但林积连头都没有回,她更不敢说什么,只一路沉默着到了南山。

      那间医院果然是簇新刚刚建起的,半侧楼层还在施工,另一半却一早就投入了使用,因为林积请的一批欧洲医生声誉颇高,不少高官年纪大了都有病根,一周总要来几趟。

      走廊里又静又亮,阿岚小跑着跟上林积,迎面只见几个人提着箱笼包袱走来,一个高挑俊俏的年轻人停下脚步,叫道:“大小姐。”

      白家父母见是林积,知道白致亚有话要说,便先行离开。白致亚先笑道:“小阿岚,你来做什么?”

      白致亚递了辞呈,从此打算接手家里的生意,白太太却大病了一场,今天正要出院。阿岚强迫自己笑着说:“跟大小姐跑腿。”

      白致亚道:“哦,你也来给三少泼脏水。”

      阿岚一怔,白致亚忙说:“别哭别哭,翻案哪有那么容易,何况顺着他们还能做点好事,三少如今的名声也不差那么一点了,我也没少添把火,逗你玩的。”

      林积笑了笑,“白公子,别吓唬我家的小孩子。这就要走了?”

      白致亚说:“老白和白太太信不过老王和徐先生那两颗草,急着去东北商会挤暖和,我能怎么办?过几天就走。”

      白致亚已经走到了医院门口,正要叫人拉开车门,突听背后阿岚叫道:“白先生!”

      阿岚气喘吁吁跑过来,把手心里攥着的东西塞给他,那东西硬硬的,被纸包着,他不用看都知道是支票和印信。阿岚说:“大小姐说,到了东北,家里有什么难处,尽管拿印去那边的大臻饭店找人……还有就是,白先生,大小姐要我转告您一句话,今后若还有谁需要帮忙,请白先生尽管放手去做,大臻毁家纾难,以死奉陪。”

      白致亚心中一动,低声问:“她要做什么?”

      隔着一辆车,白太太在那边问:“那是锋山府的孩子?你们说什么呢?白致亚,你现在有什么都不跟妈妈说。”

      阿岚行了个礼,飞奔了回去。林积没长翅膀,也飞不了,但白致亚想问的问题,她也想知道,所以格外心慌,总觉得要出事,一路跑得颊上生出热汗,在走廊尽头远远站住了,扶住膝盖叫道:“大小姐!”

      她听说林积拒绝用吗啡,有时疼起来只靠硬熬,所以见林积坐在走道边的长椅上,还以为她腰疼,连忙跑过去。但林积面色很好,甚至比之前还稍微添了一点红润,叠着长腿,气定神闲地把手里的一叠报告放进手袋,又摸出烟来,“白秘书走了?”

      阿岚点点头,林积便带她下楼,也不坐车,走了一截路,把一排房子指给她看,“你挑。”

      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摆手,“这怎么能行?”

      林积说:“那你是如何打算?我将来就在这里挑一间住,你不陪我也就罢了,还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不成?”

      阿岚只好跟着她进去看房子。那间房子宽敞明亮,有个很大的天井,做活的老伯搬进两张洒满白漆点的椅子,林积便坐下去,很认真地抽起了那支烟。

      阿岚小声说:“大小姐,戒了吧。”

      林积“嗯”了一声,“最后一支。”

      明明是哄她玩,但一支烟抽得十分郑重,一副真的要戒烟的样子。

      阿岚陪她坐了许久,终于问道:“锋山府这就散了?”

      “这就散了。”

      阿岚突然觉得难过极了,突然说:“三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林积随口笑道:“你记得他是什么样就好。”

      天光从天井边缘洒下,地缝里已经钻出了青青的草茬。林积把烟头捻灭,又说:“陪我去趟洋行?”

      过几天就是清明,城里十分热闹,洋行路边的卖货郎挑着担子卖红头绳、水钻耳环、花花绿绿的绢花,都是过时的东西。林积下车走了几步,又有些好奇,回头看了好几眼,阿岚说:“大小姐怎么了?”

      林积从手袋里摸出零钱,溜了回去,竟然有些鬼鬼祟祟地在小马扎上坐下。满脸皱纹的货郎在她薄薄的耳垂上点了两个小点,警告道:“会疼,小姐别乱动。”

      林积攥着手点点头。货郎随即拿出酒淬火烤过的针来,手起针落,便是一个耳洞,见她果然一缩,又把她的头摆正,穿了另一个。

      货郎放开她,端详一阵,取过首饰盒,“小姐挑一副银耳环?纯银,童叟无欺。”

      林积把钱放下,“我不戴。”

      她大步向前,春风吹过她的裤脚,笔直裤线被风吹乱,波波折折,如同云上谪仙。阿岚追上去,“不戴?不戴会长起来的。”

      林积拐进洋行,声调慵懒,“那不就正好再打一次。”

      洋行的职员见是她,便去库中把小柜的钥匙交给她。林积拿了东西,回到大臻,合上办公室里的浴室门,又打开花洒,让水声哗哗响起,这才揪住袋底一抖,一个装朱古力糖的金纸盒子滚了出来。

      林积一看就失笑,因为这糖早已过时了,盒子也埋汰得很,活像装银票的老物件,难怪在洋行里存了这么多年,都没人有兴趣打开看看。

      盒盖被她揭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六颗朱古力糖,用金箔糖纸裹着,她一颗一颗打开掰碎,其中一颗难掰得多,捻开来,只见里面是一个装丸药的圆盒,里面盛着两枚戒指,鸽血红钻赫赫清艳。林积找了一根细细的银链子,把两枚戒指都挂在颈中。

      林碧初留给她的东西不多,这是最贵重的一样。那时春明班名声大噪,她也发了财,第一件事就是买了颗鸽血红钻,做了两枚戒指给他们,十分嘚瑟,“将来你们结婚用,你给新娘子,你给新姑爷,也算是传家宝了。小姨不偏心吧?”

      关霄那时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本来在高高兴兴地吃糖看小说,拿了这么贵重的东西,竟然气哼哼地上楼换了运动服和无袖毛衣,鼻孔喷着气拉庞希尔打球去了。林碧初诧异极了,问林积道:“他怎么了?”

      林积说:“我怎么知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我承诺接下来全是糖纸打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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