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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当春潜入夜 ...

  •   林积自己也不知道其实想不想要听到这一声“三少”。

      那军官生看见了远处玩得正好的关霄,便松了口气,拔腿走过去,她也转过头,只见树下一个年轻人把训练服外套扔在一边,只穿白衬衫,正在跟白致亚逞凶斗狠比赛俯卧撑,一手背在窄腰后面,另一手两根指头抵地,狠劲十足。那军官生见他没听见,跑近几步,又喊:“三少!”

      关霄闻声抬头,正见林积在梧桐荫下站定,抱臂冲他挑起眉来,旗袍勾勒出纤瘦腰身,一截脚踝如同雕塑,阴影分明,枝丫阴影落在她脚面上,呈出一道柔和的足弓。

      她在外头一向不给关霄面子,关霄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大大咧咧跑到军校去,那时吓了一跳,手上一崴,差点骨折。白致亚才不理会,做完俯卧撑,又一溜烟跑过跑道,迅速组装手.枪,关霄不肯示弱,比白致亚慢了好几秒,仍然先他一步装好了枪,抬起枪□□击,结果手腕无力,枪枪脱靶,当下差点气得跳起来,又跟林积怄了好几天。

      他怄气起来花样繁复,回家之后先是说饭菜难吃,又说香水难闻,还嫌她把自己养的花浇死了,再过一会连地板都要换掉,等到了半夜,又张牙舞爪地喊着手疼要叫医生,好像真的是怪她一样。其实现在再想,他应该是害羞。

      那之后过了几个月,关霄提前毕业,那张照片就是那时照的。照得并不好,关霄照相总是不老实,这张照片上就是一侧眉挑起,下颌微扬,饱满的嘴唇微微抬起,神色之间有清贵矜雅,又有张扬飞动,一个握雾拏云的富贵闲人。

      他毕业时得到的评语是“最好的狙击手”,但他几乎从没在林积面前开过枪,所以她想不到这样一个人,居然也会害羞。

      林积这一晃神只觉恍然如梦,眼前一闪白光,照片已经拍好了。王还旌招了一下手,几个军校生小跑着过来,听他吩咐完,搭起梯子从墙上取下那张照片。林积别开目光,神色间似乎有几分嫌恶,徐允丞便挡了挡,“都过去了。”

      林积冲他一笑,“照片要多久才能洗好?”

      徐允丞看着她柔嫩的面颊,就像要记住她的脸一样看了许久,最后说:“大概一个钟头吧。”

      军官生们抬来椅子,众人中有些便坐下来谈话。颜泗郁反坐着椅子抽烟,见徐允丞好奇,便和王还旌一起,把军校设施一一讲给他听,这是训练场,后面是沙地,靶纸每天都要更换,这几棵树位置不安全,开春都要砍掉枝丫……

      一个钟头过得极快,照相馆的小学徒戴着报童帽,低头跑过来一一分发照片。徐允丞正在说笑,那学徒便先把一张照片递给颜泗郁,又递给王还旌一张,最后把一张照片戳到徐允丞面前。他头都没回,信手捏住,往回一扯,那学徒却没松手,只开口叫道:“徐允丞。”

      那是一把柔美的女声,声调却低沉,似乎这个名字十分陌生,又似乎是从母胎中便对他熟悉至极。

      徐允丞面上的表情猛地僵住了,镜片后漆黑的眼瞳中竟渗出了几丝扭曲的畏惧。

      同时,陈雁杯仰起脸冲他一笑,又叫了一声:“徐允丞。”

      任何人都没来得及反应,徐允丞的动作快如电光,在眨眼的瞬间中拔枪。有人比他更快,只听“砰”的两声轰响,枪声不知自哪棵树后来,徐允丞拿枪的手臂如同破布娃娃般被枪弹撕扯下来,手指犹自扣动了扳机,打得地上的草皮一片弹动。

      颜泗郁拽着林积就地一滚,远远避开了那片雾一般的血点。徐允丞的喊叫声蓦地尖厉起来,夹杂着恐惧和失序,如同被重返人间的修罗屠杀的蛇虫鼠蚁。他捂住林积的眼睛,“别看!”

      林积其实没有一点要看的意思,在他手掌的阴翳下静静睁着眼睛,听着不远处的声响,白刃一遍遍没进血肉之躯,就像菜场切肉的屠夫一般。颜泗郁在怒吼:“来人!拦住她!把那枪拿走!”
      已经晚了,陈雁杯就是想死。

      隔了许久,陈雁杯似乎放声一笑,又是一声枪响。这次颜泗郁觉得掌心中一痒,林积的睫毛搔过,她紧紧合上了双眼。

      场中稍微一静,颜泗郁迅速放开她,快步走了过去,摘下外套遮住陈雁杯被子弹轰击变形的头脸,又吼道:“叫车!”

      如同墨池投石,人群这才轰地一声忙乱了起来,搜查的、关门的和叫车的纷纷跑了出去。林积扶了扶地,勉强坐起来,腰间酸软得没有丝毫力气,于是开口道:“王叔,劳驾。”

      王还旌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半晌,终于还是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树荫下林积的面容也陷入昏暗,黑西装的阴郁气终于融上脸,王还旌便想起前日她亲自到家里来送酒,是那天没送来的一整箱大臻酒庄自产白玫瑰露。

      林积常遣人来跟他谈入股大臻的事,他自然不打算把林积留到最后,时时筹谋动手,对她递过来的手更是始终推辞。但那次林积亲自来,坐定便开门见山:“王叔,我是生意人,做事没什么规矩,便开门见山。风传这是军座夫人近来最喜欢的酒,王夫人便从大臻的酒庄购置了不少,去送军座夫人,顺便在牌桌上探探口风——其实未必,军座夫人信不过王家,这酒转头便全扔了。”

      刘元邹也好,王还旌也好,除了林积这样用金条当做腿脚四肢扎进海滩上的望潮,没人能在这个世道凭借狗一样的忠心站稳脚跟。没人比他更明白这个道理,他和徐允丞也借着她的手渗透进商盟,但不打算留下林积这样的祸患。

      但她就这样来了王家,似乎并不在意里里外外的名刀暗枪。她抿了口蜂蜜茶,又说:“我们小时候读英国人的历险记,那些商人勇敢活泼,思虑深沉,在海上碰到黑人,便先推心置腹,然后驯服成奴隶。等到回国,那些奴隶俨然奇货可居,让他们声望斐然,富可敌国。报上说他们的钱是从血海里捞出来的,但他们就是拿着这样的钱,建起了新的文明。王叔,这陈仓我是度定了,您要同行,便是最好,若是置身事外,也未为不可。不过王叔跟我爸爸读过史,天下人要明修栈道,一个偷木料的贼要如何明哲保身呢?”

      那时他没有答应,如今更不会。百岁公司的船今天会彻底离开金陵,林积今天也与南山医院的医生有约,她的座车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后发生事故,翻下南山山道。从此他们就不会再手足受制,可就在一分钟之前,徐允丞死了。

      这个女人手腕凌厉,比之他防如洪水猛兽的关霄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更平添三万分阴气森森。

      王还旌微一沉吟,把林积拉起来,林积便低头拍拍身上的土,又轻轻拭去左手无名指上的一点灰尘,轻声道:“王叔肯拉我这一把,我就当王叔答应了,从此大臻便是您的后背。山会倒,楼会塌,人会散,可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古皆然。”

      几步之外,徐允丞的尸体被拉起,女明星们一阵尖叫,连那个记者都扶着树桩干呕了几声,场中乱糟糟的。林积走上前去,从地上捡起那张被遗漏的照片,拍掉沙土,向认识的人点点头,起身告辞。

      又是傍晚,军校外的道路直抵着宽阔的马路,紫红的晚霞拉起了半透明的帷幕。司机正在车前站着等她,林积习惯性地摸出打火机,又放了回去,吩咐道:“打开车盖。”

      他依言照做,林积探手从车盖下摸索一阵,稍微用力,摸出一个黑胶袋子,底部连着油管,被引擎烤得发热,司机一摸就知道是什么,心里一惊。林积已经拉开车门,拿出黑风衣,笑道:“也该换车子了。我坐电车回去,叫李经理来接你。”

      她有好几年没有坐过电车了,车上的情形却没变,只是车厢破旧了许多。军校地处偏僻,车上的人还不多,林积走到最后面的位置,靠窗坐下,低下头展开相片,稍微端详一眼,自觉片子拍得还算可以,只是自己的表情有些呆,便下手去把相片撕开一个角,仔细地沿着自己影像的边缘撕开。

      车过两站,先是向东,随即绕过一个街角,又向西回转。人逐渐多了起来,已经有年轻女子带着四五岁的小孩坐上了前座,林积便把手袋和风衣都放在旁边的位子上,是以那个位子始终空着。

      电车摆着长尾经过军校背靠的茶楼,稍微一停,又一批人涌了上来。窗外霞光蓦然开阔,林积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只见是金乌西沉,跃出一栋高楼的遮挡,金紫混着虾红铺遍了整个车厢。

      前座的小孩子“哇”的一声,扑到窗边去看金粉般的晚霞,而林积只觉得左侧光线一暗,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似乎腿脚不便,身形稍微有些摇晃。

      她胸口一紧,低头扯过自己的风衣和手袋,那人一把攥住了风衣衣角,让衣服遮住他们的手,发凉的手指在她的手腕上握了一握,旋即轻轻在她手心里写了两个字:别看。

      他穿着粗布衣衫,戴着帽子,手腕上露出一圈绷带,隐隐约约,遮不住弹片飞溅擦出的伤痕。林积怔然许久,终于慌乱低垂下头,两颗水滴猝然落到了手背上。

      林积翻过手,却被他握住了。她看似镇定,瘦削的背脊却在颤抖,连手都发凉。对方修长的手指握紧她的掌根,一寸寸拭去泪迹,仿佛修罗场归来的剑客擦净心爱的越女剑,舍不得剑面容留一丝血痕。

      海港将近,车外却吹了哨,示意火车在前方的隧道通过,所有车辆行人停步等待。电车缓缓停下,车中灌进了不满的闲谈。林积长出了口气,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偷来的时光,可就算偷来千万年,也不能转回头去看一眼。

      林积觉得风衣覆盖下的掌心一痒,他的指肚按过她的掌纹,又写道:我走了。

      前座的孩子趴在窗上呵气玩,车窗外是喧嚣嘈杂的人声风声,间杂着隐约的海上风浪,海风掠过船员的帽檐,带来陌生的泥土气息,牵引向几千里外更广阔的白山黑水新天新地。

      林积恍然出神半晌,突然抬手向颈中摸索。项链搭扣构造复杂,一只手断然解不下来,关霄便要伸手去帮她,她却一秒钟都等不得,猛然用力把那链子生生拽了下来,颈中立刻浮起一道红痕。关霄被她紧紧压住掌根,掌心一凉,她把两枚戒指塞进了他手中。

      林积的指尖抖得厉害,一个比划左右摇晃,连不成完整的偏旁部首。她哽着话音轻声说:“给我戴上。”

      前座的孩子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们。黑衣女子低垂臻首,似在出神,身旁苍白的青年却在凝视蒙着水雾的车窗玻璃。他觉得自己方才大概是幻听,重新趴回去,在窗上按了一个手印。

      风衣之下,戒指缓慢地刮过无名指的皮肤,停在指根。林积不假思索,立即摸到了那只手,摸到无名指,将另一枚戒指套了上去。她手指发抖,关霄任由她摆弄,只最后写道:永远。

      朱庇特一语成谶。

      她不会跟他走,命运提刀抿锋琢平世人棱角,她便引颈证明心头血热,不退不让,一向如此。哪怕被铜锈和灰土掩埋,就算腐烂在污泥深处,莲花还是莲花。

      那年关霄去春明班寄宿,雕龙画凤的戏台面对着乡下的三官庙。庙里供着玉皇王母、文昌关公、本地的水神风神,林碧初拈着线香,在戏台下喊“林积”,叫她去拜一拜。戏台上的幕布应声掀开,一个女孩子走了出来。

      仿若半片明月落入凡尘,明月高悬在上,却垂下眼帘,目光在他脸上短促掠过。他当时不知道,那一眼堪称石破天惊,一个美丽强悍的灵魂在他眼前降生于世,切磋十六年,天下唯他有幸能够懂得。

      前座的小孩子咿咿呀呀地唱起了儿歌,关霄不再说话,只在风衣下握着她的手,促狭地捏了捏,写道:这次换你来找我。

      林积的思绪蓦地被推远。南山脚下近乎荒蛮的誓言砸在头上,她攥着那个年轻人的领带,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来不来找我并不打紧,因为我一定会来找你。你要等着我,懂了吗?”

      车外封锁未解,火车却已经开走了,行人走来走去,远山之外的日暮是虾红色。林积静静看了几息,突然反手写道:是“我们”。

      关霄脊背有些发僵,缓缓坐正,似乎没能明白。她便拉起他的手,牵向自己的方向。关霄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手臂陡然想要回撤,但林积不放,引着他的掌根覆上自己尚且扁平的小腹。她垂着眼睛,并不看他,但只觉得那只手缓慢地散溢出了微茫的颤抖。

      黄包车按着铃,游鱼一般从电车边擦过,封锁解除,电车缓慢地向前移动起来,前座的小孩子坐在母亲腿上,终于玩腻了,拿袖子把自己呵的气擦掉,突然看见窗玻璃里倒影里的那个年轻人双眼澄澈如镜,竟然一直在如斯炙热地注视着玻璃上的另一个半透明的倒影。小孩子好奇地观察着,不明白他眼中落下的一线水泽是凭何而来。

      红尘万里,夕阳簌簌艳裹山河,迎接黑夜万方登临。暗夜漫长孤绝,可人会醒,天会亮。

      电车继续驶向前方,前面便是五渡港,游轮响起汽笛,东海在望。林积把手袋打开,拿出一叠纸币,又拿出法币来,“你总有用钱的地方,我换了零钱,都是二十块,不会招摇——”她还要再翻,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关霄按住了她的手。

      他不开口,但她知道应该有一声无奈又温存的“阿七”。

      有人喊着“五渡港到了”,那年轻人整整裤脚,遮住裤腿下的金属支撑,提步下车。人潮熙攘,迅速遮住宽平风流的肩线,金红粉紫的云翳绕着他勾了个边,他侧一侧身,迅速离开光线,和人群一起向前走了半晌,才站定回头。

      电车仿若一条墨绿的游鱼,被电线垂钓在城市中心的积雨云下,绯红的晚霞涂了它满头满脸,鱼腹中装着他的月亮。

      林积抬起手中的花枝,放到鼻端。

      玫瑰有刺,被他细心削掉,只剩雪白的花苞,隐约露出一个口,扑鼻花香漫出来,嚣张地告诉她:“我要开花了!”

      她轻声说:“好。”

      港口的船上发出一声鸣笛。笛声起落曲折,合着海浪声、落日色一起没入人海。

      直到青山默默之外。

  •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害有一丢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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