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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不是肋骨 ...

  •   那盏灯关了,室内归于黑暗。军官把林积的手解开,在桌边放下食水,似乎有几分歉然,在黑暗中站了一会才走。林积便在水泥地上躺了,起初觉得冷,时间一久,也就顾不得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一片混乱,连人影都没有,全是纷纷光色撕扯挪移,像虾红色的晚霞。

      又过了不知多久,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那瘦小的军官把她扶了起来。林积端起水碗抿了一口,哑声说:“我自己走。”

      军官只好站开,见林积缓缓蹲身,仔细踩进沾灰的高跟鞋,站起来定了一定,又拿起掉在地上的风衣,这才动身,连忙走在前面替她开门。林积走得很慢,上了几级台阶,问道:“是谁帮忙?”

      这颐指气使的气派毫不为境遇转移,军官说:“……曹公。”

      “亚洲饭店?”

      曹祯戎就下榻在亚洲饭店。军官只好点点头,林积再不说话,走上台阶,这才发现这地方离大臻并不远,就是关霄工作的那栋大楼,只不过是地下室。

      外面似乎要下雨,天色苍黄近褐,几乎叫人怀疑是不是雨季泛滥的黄河水悬在天上。一个老妇人穿着深灰棉袍,背对他们,执伞等在阶上。林积低声叫道:“刘妈。”

      她穿的是一身墨绿丝绒旗袍,刘妈是老眼光,从前总觉得林积穿衣行事都出格,就喜欢她穿这样的衣裳,后来林积果然慢慢地不大碰洋装西装了,她又觉得林积就该像从前那样嚣张。眼前这件旗袍绿得如同松涛万里青山默默,肩颈曲线宛转崎岖,像西洋画片上的天鹅,但不过几天没见,腰身又空荡了许多。

      刘妈突然抬手拿手帕掩住眼睛,然后又急忙换了脸色,带泪笑道:“车子等着呢,大小姐,咱们回家。老李炖了……”

      林积打断她:“刘妈。”

      小个子军官上前一步,站在林积身前,硬邦邦道:“请大小姐务必去亚洲饭店,足一出线,安全我们就不好保证了。”

      刘妈愣愣站了半晌,明知是威胁,仍然一脸不甘,盯着林积的指尖,埋头在皮包里翻了半晌,翻出一副薄薄的黑绸手套来,“是我的,大小姐别嫌弃。三少没回家,家里也没开火,我本来打算带大小姐去……”

      林积夺过手套,突然转过身向阶下走去,军官招过车子来跟上。刘妈又连忙跑下去把伞和钱物硬塞给军官,“我们大小姐身子弱,要下雨了,劳驾您别让她淋着!”

      实则林积和淋着也没有太大区别,面孔煞白着,碎发全湿着贴在颈中,身上的旗袍汗湿过,越发显得窄腰只有一束。她垂着头慢慢戴手套,把青紫沾血的十指一一塞进黑绸中,小军官不敢再看,移开目光,看着窗外飞掠的金陵。

      林积一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似乎有些晕车,按了按胸口。小军官想让司机开得慢些,又不愿开口,直到林积真的差点吐出来,捂着嘴拉了拉门,他才慌乱喊道:“停车!”

      车子一停住,林积立刻推门下去,两腿几乎支撑不住,险些跌倒,弯腰干呕了几下,自是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小军官猜她大概是饿得狠了,于是说:“先上车好了,等到了亚洲饭店就吃东西。”

      林积起初没理他,过一阵,又抬头说:“刘妈给了你多少?”

      他一愣,林积伸出手来,“还我一块钱。这里有什么吃的?”

      这里转个弯就是平海路三明巷,那间云吞店鼎鼎有名。军官带着她走进巷子,吩咐道:“一碗云吞。”林积便在桌边坐下,打量了一圈,似乎又困了,扶着额头打了个呵欠。店家的年轻女孩端上大碗来,只听一阵脆响,大碗掉在地上打了个稀碎。

      那汤上应该浮着一层滚油,小军官看得分明,热汤洒了林积一身,露在外面的脚面迅速红了大片。林积的手脚都遮得严实,但是穿得十分单薄,想必烫伤不轻,他不由得斥道:“怎么回事?”

      那女孩吓得抖如筛糠,连忙分辩:“碗太烫了,我……”

      厨子探出头来,“还说什么废话?!快去冲水上药!”说着就端出冰盆来,“咚”地搁在地上。
      林积面色十分不豫,拍开那女孩要扶自己的手,起身去了后面。女孩理亏,端起冰盆跟上,又把自己的弟弟撵出来,“在外头等着!”

      林积走进里间,女孩抢上一步,替她推开门。

      门一关,镬声人声全都像浪潮一样被推远,斗室中没有点灯,只能看得到窗前帘下一个颀长风流的青年剪影。林积喉中哑涩无比,却低低叫了一声:“阿霄。”

      关霄像是不知道怎么走路,又站了半晌,才倏然转回身来展臂拥住了她。林积靠着墙环住他的腰,疲惫的头仰起来,闭着眼找到他的嘴唇,浅浅亲吻,轻啄几下,便把头埋进有隐约跳动的胸膛,一颗心这才摇摇晃晃落进胸中。

      关霄半晌不言,却听林积问道:“你不问我疼不疼?”

      他揉了揉她的腰,薄薄旗袍下的骨骼极为纤细,他没有开口。林积又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关霄只好说:“疼吗?”

      林积推开他,拨了拨他的额发,仰头道:“很疼。”

      关霄蓦地别过脸去。林积说:“不许哭。”她把关霄的头拨正,一字一句道:“很疼。我知道你在外面,知道他们拿我试探你,但是疼得受不了了。阿霄,”她用蒙着黑绸的指节擦了擦关霄泛红的眼尾,话音也有几丝颤抖,“易地而处,如果是我在外面,你在里面,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我不许你自责。但是究竟多疼,我要你这辈子都不懂。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计较得失,但只有这一次,我要你有借有还。阿霄,我要你跟我走,你答不答应?”

      关霄终于看了她一眼。林积这一生飞过也跌过,输的次数比赢的更多,但从没有退过哪怕一步。唯一一步,就在眼前。

      多半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话音落地,自己怔了一下,旋即转开了目光,翘起唇角一笑,揉揉眼睛,“怎么可能。这个节骨眼上,你走了才是招供,我困糊涂了,你就当没听到。”

      关霄没有答言,见她的脚踝有些肿,哪怕那汤温度不高,也有些微烫伤的红迹,于是拉她坐下,给她一片止痛药,又翻出药膏,半跪在椅边上药。擦完了脚面,又轻轻拉过她的手,林积抽回手去,“不用你。”

      关霄便收回手去,在她椅边停了许久,“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该有软肋,所以螃蟹以前叫我放你走,我没听他的。多亏我没听他的。”

      林积“嗯”了一声,他继续说道:“旁人说软肋是红袖添香,是金屋藏娇,是书中颜如玉,你不是。阿七,你不是我的肋骨。”

      屋中昏暗,只有窗帘后露出一丝天光,侧着打在关霄脸上,照得眼中几乎是一线刀光般雪亮。林积捏着止痛药,塞回他胸前的衣袋中,“那我是什么?”

      关霄明亮的眼睛熠熠注视着她,稳稳按住她的手背,让她的掌心贴住自己的左胸,“你是我的良心。阿七,我的良心就是你。”

      外间是姑娘洗碗的声音,厨子大声询问:“要不要芹菜?我们这里没有芫荽!”屋子里点着油灯,小孩的功课本子上歪歪扭扭用炭笔画着鸭子。

      这些东西,关霄漠然听了看了许久,这个时候才觉得全如珍宝。人有软肋,便知道每一进皆是苦辛,便知道天下有一人能让他知退,但良心不同。人有良心,才知道畏惧和勇气,知道众生即使茫茫如蚁,也都值得被捧作软肋,举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该被弃作敝履。

      他生来有一颗心,后来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拿走他的佛缘,又把一颗捂不热的顽石放进他的胸膛,她的庄严和脆弱全都栖身在那颗拳头大的器官里,让他从此刀枪不入,也教会他温柔。有些人一生都碰不到这样一颗良心,但他能填平深渊,能连接陆地,能怜悯加诸她身上的所有恶毒,而不必回头。

      他接着说:“你别把我的心弄丢了。”

      林积掌心中是他心脏的跳动,血液冲刷血管,一起一伏。她只觉得指尖被他胸前的军章硌得发凉,移开来,淡淡道:“怎么说。”

      关霄顿了一会,“……大臻被行政院接手了,你的行政处罚是离开金陵,你得跟曹伯走。”

      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外的锅碗瓢盆声因而响动得格外清晰。林积抱着膝盖想了一会,“但是我们有五年没有分开过了。”

      关霄闷闷道:“今年过得真没有意思,除夕夜没有吃饺子,元宵节没有吃元宵。以后再也不要了,每一年我们都一起过。你刚才说的我都答应,你等我一阵,我很快就去找你。”

      林积被他的孩子气逗得一笑,“哦,一阵是多久?又来骗姐姐。”

      关霄气恼道:“你别以为我说胡话!我一定来找你。还有,今后别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哪有人要一辈子跟姐姐过年?你是我老婆,记住了没有?”

      林积突然伸出手去在他眼睛上擦了一把,任由指尖被蜇得生疼,一下下地点着他的眉心,面无表情道:“记住了,爱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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