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抱火蚁 ...


  •   林积到了亚洲饭店才知道,这次她被“质询”的阵仗格外大,李焕宁、陈雁杯牵头,和话剧团一起号召商盟罢市抗议。大臻旗下的报社慷慨陈词,拉出数十条大臻为政府做事的条目来陈明利弊,把舆论引得还算能看。

      只有一家的记者被陈雁杯煽动得出离愤怒,一时脑子都被美色蒙蔽掉了,一屁股挪进革命党阵营,在版头写“治大国如烹勇士,为众人抱火者,使其灼于火,为自由开路者,使其扑于路,今日方知,治国原是够坏就行!”结果报社被封了几近一半,那记者隔天就拿船票跑了。最后还是曹祯戎出面,用的由头是“故人之女,不忍见卒”。

      曹祯戎究竟为什么肯开口不得而知,总之关倦弓的面子人人都要给,林积当天就被放了出来,条件是大臻不得再干涉金陵大小事务,林积便真的不管。

      曹祯戎不愿苟合,原本就被排挤得不轻,现在那艘船上添了林积,更是如同被流放一般。但眼下金陵禁运令严之又严,人人自危,不少人托关系送礼,试图搭曹祯戎的东风南下出国,被徐允丞一一婉拒。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来,又垂头丧气地走,手里仍旧提着大包小包,原本都是体面人,被搞得如同逃难。

      最后开船的那天,一艘游轮上仍是空空荡荡,西南亲兵列队整齐,徐允丞亲自把曹祯戎送上船,终究不放心,脱口道:“督座。”

      “督座”这称呼久无人叫,徐允丞叫完便知道不妥,改口道:“先生,沿途要发电报给我们。”
      曹祯戎不愿意掺和那些血气熏天的事,此行最终只打了个哈哈,虽然高层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曹祯戎的意思是自己今后就在南国养病。如此一来,便也没有必要再带秘书,故而安排徐允丞留在金陵,就在王还旌手下谋个位子。

      曹祯戎看徐允丞似乎十分惶惑,不由一哂,拍拍他的肩,“得了,你年轻气盛,大有可为,我这么老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船下人潮熙攘,全是送行的官员,高个子矮个子,西装军装长衫,全混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一个风流张狂的年轻人。

      林积和老庞早就上了甲板,趴在船舷前远望黄色天空下的金陵。六朝金粉地,最终变成了这样一座灰色的城市,在潮涨潮落中渐渐推远。

      老庞开了半辈子车,除了少小离家的那一回,从没有坐船出过这么久的远门,大概有些晕船,日夜闷在房中。林积不放心,便叫厨房做了薄粥,送去老庞舱里。

      舱里没有点灯,老庞正坐在地上检看箱子,东西乱七八糟摆了一地,见她进来,连忙说:“是螃蟹的东西。这鬼头孩子针头线脑的东西多,我走得急,只全装进箱子里,现在才收拾。”说着笑起来,“我又不识字,大小姐,你说这些个破纸片,他写完就烧了多好?省得糟老头子看不懂,又想看。”

      林积便拿起一本来,也懒得开灯,就着月光,告诉他:“是他读军校时的功课,里面是……校训,四方上下曰宇——”

      老庞忙说:“哎哟,大小姐,可别再念了,心里怪难受的。等我回了福州老家,刨个坑埋了便罢了。”

      他惯常嘴硬,若真是要埋,早在金陵就埋了。林积便把东西放下,静静在满地狼藉中坐了一会,站起来说:“明天就到福州港,老庞,理好东西。”

      甲板上黑魆魆的,撒着满地月光,曹祯戎正在那里抽烟。她站定叫道:“曹伯。”

      曹祯戎难得碰到不劝自己戒烟的晚辈,心情顿时很好,跟她站在船舷边看了一会海上明月,突然问道:“等到了那边,你待如何?”

      林积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白手起家,还能如何?”

      曹祯戎哈哈大笑,“得了,阿七,你也别跟曹伯打嘴仗。这次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帮三少,大臻经营多少年,说放就放了?”

      “就是经营日久,才知道他们没有我也一样站得稳。”

      “你竟然会肯走。”

      漫天银河繁星投落,海上人间同是一色,天涯共此时。林积慢慢地倾身靠在船舷上,“不走?大约也是可以抗命……但三少恐怕不好跟上面交代。”

      曹祯戎吐了个烟圈,指了指她的眉心,“你这里,全是不平之气,就算眼下屈膝,也骗不了人。但今后记着,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己活得好比什么都强。”

      林积这夜睡得并不好,辗转到四点多,一看手表,连忙起来去催老庞。今天大船在福州港短暂一停,但老庞家在福州港外的海岛上,要到家,还要再搭一班船,听说船票并不好买。老庞近来恍恍惚惚,这种事只能她来操心,于是一早就披上外套去把老庞叫起来。

      老庞的三只皮箱就立在门口,林积提起一只往外走去。天光未明,外面人声渐□□兵随扈都已经起来了,海员们忙活着停了船,又下船去弄补给。老庞已经赶了上来,连忙说:“唉哟,大小姐,您手还没好呢,这可使不得!况且他们哪里能让您下船?我自己去便好了!”

      原本林积是不被允许随意走动的,但几个巡逻的亲兵见林积走过船舷,却也没阻拦,反而侧脸过去,绕着无人处走开了,竟不知道是谁在躲谁。

      林积心里一动,却来不及多想,迅速戴上呢帽,侧身向前走去,“你提着箱子,哪里还空得出手来买票?”

      她的性子一向固执,劝一次和劝十次全无区别。老庞劝过一次便不再说,提着两只皮箱跟她下船。人来人往,全是生面孔,担着青菜、生肉和淡水的汉子来来去去,林积微一侧身便擦了过去,老庞连忙跟上她。

      船务中心前排起长队,去小卢岛的一列队也排得极长,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总算买到一张票。码头上早已是人潮熙攘,抱着孩子的妇人呼喝着叫人让道,婴儿尖锐的哭声划破清晨,卖报的孩子瘦小灵巧,“号外”声一路穿行无阻,他们提着箱子,却是磕磕绊绊,路走得十分费力,老庞气喘吁吁道:“大小姐,这快到码头了,您回去吧——”

      一个穿棉袍的脚夫在林积身边擦过去,扁担竹箧无意一撞,擦得林积半边身子又开始发疼,手里的箱子被猛地磕到栏杆上,箱扣一下子散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碎散了一地,卖报的孩子也脚下一绊,扑通摔在地上,手里的报纸只剩几张贴在潮湿的地上,剩下的一沓纸页全都哗啦啦飞进了青空。

      卖报的孩子也是有人看着的,那人大老远地骂骂咧咧了起来,“报纸卖不出,还要我赔钱——”

      林积揉揉胳膊,把那瑟瑟发抖的孩子扶起来,“不怕,我拿钱给你。”又蹲下去捡那些纸片,手上还戴着手套,不大容易捡,一眼之下却顿住了。

      报纸被泥污沾湿,还看得出字迹,林积知道这是一家花边小报,近来被革命人士买去做了揭露阵地,不少消息都是官方报刊上隐而不发的。这一条消息只是藏在边角,并不显眼,大致说的是此次金陵全城清查的内幕,几个字被黑泥和脚印遮住,只剩下“东北刑犯逼供”、“名单”、“密码”的字眼格外刺目。

      林积心中发寒,懵然想到这次清查的雷霆手腕,又想到那被东北宪兵逼出来的金陵革命党名单将被血洗,最后想到关霄为什么会接手蒋仲璘的工作。

      因为海运线命在危殆,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老庞叫着“大小姐”又逆着人流跑回来,见她眼睛发直,但好歹还在那里,便松了口气,蹲身去捡东西。林积看着老庞抖抖索索地把东西收回箱中,这才发现那些纸上不只是庞希尔的功课,还有不少她熟悉的东西,有关霄折的青蛙,拿狗尾巴草做的指环,她自己压在书里的银杏叶片和海棠花瓣,更多的是发黄的纸张。

      码头的地上潮湿极了,纸也被黑泥沾脏,上面布满了熟悉的字迹。那句“青天视我做蝼蚁,未必我便要匍匐”原来并不是一蹴而就,关霄在纸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才拿给她抄。还有他们小时候被关倦弓摁着练字,拿颜鲁公的字拼成临帖,“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或者“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她在前面写一行,关霄在后面写一行。虽然很俗,但没人不喜欢左思和鲍照。

      这些东西她在书房找过,没有找到,所以还以为关霄早就扔了,原来被他“扔”到了庞希尔那里。关霄生得一副纨绔样貌,皮囊里的核子却重情重义,没丢下过任何东西。

      林积猛地站了起来,摸出一张纸币来递给那卖报的孩子,转身大步向船务中心走去。她逆着人流,走得格外艰难,没走几步又被人扯住了肩膀,曹祯戎把她往后拉了一把,林积见他戴着礼帽,勉强遮住棱角锋锐的面容,想必是避开耳目下传来的。曹祯戎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你疯了?!上哪儿去?”

      林积毫不犹豫,拧身拂开他的手继续向前走去,“曹伯明知故问,我回去帮三少。”

      曹祯戎压低了声音,“就是因为你要帮,所以他才让你走!我跟你说过什么?什么比活着重要?三少是一片真心,你就要这么糟蹋?”

      人来人往都是磕磕碰碰,林积慢慢说:“是他要我走?”

      她别过脸,眼底竟然微微一湿。但她一向情绪极少,再转回来时,已经又是一片清明,“我放他一个人在那种地方,那才是糟蹋。”她把曹祯戎的手掰开,“曹伯,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旁人要怎么跪我们管不着,只是他要怎么站着,我就怎么站着——”

      话音未落,劈头一个耳光冲她砸了下来。曹祯戎面色隐有烦躁,把好奇注视的行人瞪得转回身去,这才说:“三少有他爹的名望护着,你有我这艘船护着,没人会动你们,别人全都是送死,就比如那个庞希尔!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得多了,前赴后继往车轮子底下躺,殊不知兴亡自有定数,这天底下芸芸众生,哪个斗得过盛世煌煌?别张口闭口站着跪着,哪有人竖着进棺材?”

      其实道理十分简单,今日学会了跪下,明日未必便忘记了站起来,可一生过去,恐怕真要不知道原来还有站着这码事,大概每个人都曾经懂过。林积突然想起了隋南屏,在一瞬间茅塞顿开,很多时候不是人天生懦弱猥琐,他们只是老了而已。风吹雨打一生过半,再多锐气都被磋磨成光润媚俗的鹅卵石,不管是站着还是跪着,似乎都比不过活着。

      可人所能摸得着的不过一生罢了。就算人生真有百年,林积无法想象自己在百年尽头回想一生,发现竟然连蓝天朗月的样子都不记得。

      林积想说“但我既然凭自己站起来了,再逼我跪下的,一定是错”,但看着曹祯戎面上的风霜沟壑,突然觉得既然这样一个人也会独善其身,争论对错这件事本身就十分荒唐。她只轻声问道:“若回到二十年前,曹伯会选别的路么?”

      那艘船正要开了,汽笛声懵懵然传向海上,曹祯戎的呼吸蓦地一静,拉起她向回走,“跟我上船。”

      林积挣开他,摘下呢帽来,理了理长发,有些气喘,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促声道:“曹伯当初也没有想过会赢,只是不论输赢都要争,唯此才不负活着。对不对?”

      人潮之外传来一声轰响,人和人连成的屏障猛然一震,纷纷踮脚回看,只见海上那艘格外豪华的轮船竟然烧了起来,又是“轰”的一声,这次全然烧成火海,灰烟冲天。

      曹祯戎握着她肩膀的手猛然一紧,林积突然想起刚才那几个绕着人走的亲兵。时代支离破碎,赤子被大浪淘尽,唯有蛇虫鼠蚁阴沟互搏。那几个亲兵是曹祯戎从西南带来的,所以放手任由他们自由来去,但他们刚才就是在躲林积,分明是做贼心虚,果然背转身就烧了曹祯戎的船。

      船务中心前排队的妇人抱着嚎哭的婴儿,无奈安慰道:“不怕,就当是过年看爹爹放花炮,行不行?”

      曹祯戎始终没有说话,仍紧握着林积的肩膀。林积把他的手拿下来,“曹伯,谁也护不住谁,但哪怕是进棺材,我也偏要竖着。”

      火光簌簌传出半里之外,尖锐光色飘过林积的柔婉眉目,平添十分嚣张,竟有种不疾不徐不退不让更不合时宜的帝王相,声音却极低,“你不愿苟且,他们便要踩在你头上。曹伯,这世道如铁索横江,你我不能造桥铺路,至少能不同流合污。”

      曹祯戎终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抽过她手里的一叠纸币,转身便到船务中心去。长队依旧排着,他也不管旁人眼光,径直将纸币拍在票务员面前,“两张票,去金陵。”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