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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不是肋骨 ...

  •   林积把颜浓浓的手掰开。她那张总是有些冷漠的脸上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踌躇,随即眼帘一低,又掩住了神色,重新把她推进去,“查完了他,紧接着就是你和三少。你们那条线上有多少人在暗中出力,输得起么?大臻刚给军校签了十万的赞助,款项还没过去,我便陪他们赌一局。你回去以后把实话全告诉四哥,别出门。”

      林积又让李焕宁私下去找曹祯戎,自己也没有回办公室,转身便上车去五渡港。昨天百岁公司仓库里的是十几箱枪械配件,是严查中的严查,她叫人把那些配件和正常的货物混在一起,一箱箱装上船,自己便插着风衣口袋在码头边默然等待。

      五渡港是重要出海港口,一直有总务厅的眼线,虽然昨晚被关霄清得七七八八,但时局紧张,很快就卷土重来。不过半个多钟头,高仑便匆匆赶来,先吩咐手下看住了林积,随即将一船货物清点一遍,最终摇了摇头,跳下船来走到她跟前,“我提醒过大小姐,这条以武犯禁的路沾不得。”

      林积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甚至还挑了挑眉,“提醒?我从前倒想老实做生意,可高处长一会派青帮,又一会派水匪,把人逼上梁山,这叫提醒?可见不能以武犯禁,便要跪着做人,做根墙头草,才有底气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不过是——”

      高仑接话道:“不过是觉得天下姓什么还不一定罢了?”见果然林积微微一笑,他也十分惋惜,“大小姐骨头硬,该跟三少学一学的,可惜。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什么,冒犯了。”

      眼上蒙着黑布,但实在多余,因为林积原本就不辨东西南北,只觉得下车后走了一阵,先是上台阶,又是下楼。她胳膊被架着,难免走得踉跄,那些军官走路又极快,她走到一半就崴了脚,几乎是被拖下台阶,最后解开黑布时也稍微粗鲁,她的头发被扯得一痛,那个子小小的军官什么都没说,拉过她的手腕脚腕绑紧,转身走了。

      屋内遍布着某种酸腐的臭味,林积的双眼适应了一会光线,才勉强看清,原来是一间无窗的暗室,却亮着炽白的灯,照得室内如同盛夏白昼,水泥墙壁上钩挂着不少陈旧的器具,各自斑斑沾血。她苦笑了一下,“生意我也认了,高处长这又是图什么?报私仇么?”

      高仑在擦枪,那把枪几乎不曾用过,被擦得锃亮。他也笑道:“哪有什么私仇,大小姐想多了。三少玩世不恭,常说‘办差而已’,卑职也是这样,大小姐让该见光的人见了光,自然领了行政处罚便可以回去,卑职也不必违心动家伙,就算功德圆满了。”

      手腕上的皮带扣里不知道浸着谁的汗,咸津津的刺得手腕皮肤发痛。她转了转手腕,“我做我的生意,有人买,我便肯卖,高处长要让谁见光,我如何知道?”

      高仑笑着把水杯凑到她唇边,见她不喝,又拿了回去,把一张汇票抵到她跟前,“生意?林老板会做这样赔本的生意?”

      他神色间满是试探,林积跟他对视一阵,直看到高仑胸有成竹,笃定地认为那匿名的汇票就是她发出去的,才无奈慢条斯理道:“我叫府公一声爸爸,蒋仲璘既然是爸爸的学生,他们家有事,锋山府不该帮衬一二么?”

      高仑冷哼一声,“我也是看着大小姐跟锋山府闹掰了的,别的不敢说,心里钦佩得紧,见大小姐走了歪路,难免想提点一二,怎么却左耳进右耳出?”

      林积竟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高处长如今又是要提点什么?我们生意人不比政客心细,一时想不到,请高处长再提点一次。”

      高仑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极近地端详了她一阵,似乎觉得有些可惜,用了些力,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让她看着蜷在墙角里的一具青年的尸体。

      “再心细,也抵不过人命堪易摧折。大小姐,你看,人命简单得很,随手一弄,谁知道哪里错了,一口气上不来,说死就死了。我们要的人,大小姐尽快拿出来便是。何况大小姐打小体弱,我们都看在眼里,也不好立即动手,”他把绑着她手腕的皮带扎紧,“卑职卖个人情,给您一天。一天之后,那帮猢狲要用什么家具,卑职便不劝了。”

      白炽灯恒久地亮着,墙角里那具尸体大睁着眼,双眼青紫肿胀,面色干枯蜡黄,却渐渐消去惊骇,林积看得久了,心中陡然升起奇异之感。那年隋南屏的尸体每每在她梦里咧开唇角微笑,犹太人的埃及女友是个医生,西医惯有一种冷静的智性,她说尸体和人没什么区别,灵魂陌生,尸体熟悉,人只是尸体和灵魂之和。人活着的时候不怕,人死了之后,最陌生玄异的东西也远了,更是不需畏惧。

      人死了,但那仍然是庞希尔。

      她觉得困极,一连几天本就没有睡好,眼下灯却照得人头脑发晕,却是睡不着,头脑中莫名钻出老庞那张发红的笑脸。老庞笑得好,亏心事却很是做过一些,有一年打牌输了钱,竟打算让庞希尔退学,他好去学校拿回学费来还债。庞希尔气得跑到渔港边去不回家,老庞却理直气壮,操着福州口音喝黄酒,“读书读书,我看是去抄书,日日抄三少的功课罢了,何必花钱进学堂去抄?”

      室内没有表,不知道过了多久,高仑终于又回来了,反反复复说了几句话,又换上那个小个子军官。林积转过头不去看,但指尖逐渐发麻,情知是钢针对准指缝,随即剧烈一痛,犹如一簇冰刺扎进心脉,向上撬起指甲,林积险些叫出声来,又狠狠咬住。

      不知有多久,只有拇指到小指的距离作为标注时间的尺度,粗糙的钢针在血肉中来回戳刺,指甲连着血肉神经,被缓慢撬起拔除。灯光闪动,加上额角淌下的汗水蛰痒,视线渐渐一黑一白,隐约如有飞蚊在眼前逡巡,有人拍了拍她的脸,手上的动作却是停了。

      她促声出了一口气,只见两个军官走进来,拿麻袋将庞希尔的尸体裹起来。高仑不知为何,竟亲自送尸体出去,老庞的哭声蓦地响起,苍老绝望的悲号丝丝入扣地穿进一门之隔的房中。

      眼前的瘦小军官看了林积一眼,狭窄的额头上竟也落下汗来,突然放下钢针,劈手拉过椅下的马蹄形铁圈,猛地撩开她的旗袍下摆,将两只铁圈按在她的双膝之上。

      电流声滋滋响起,林积知道或许声音并不大,但那微弱的声音钻进骨骼血肉,炙烧着震动大小神经和骨髓血流,全身几乎沸腾地轻微痉挛起来,幼年时晕船的感觉被疯狂地放大,每一个细胞都被撕开翻搅,调入血气焦糊的昏暗痛楚。全不由己,林积说不出话,眼前乌黑一片,她挣了一下,恍惚听到自己遽然哭出了声。

      门外静了一静,高仑迅速推开门,大步跨过来,抬脚冲着那小个子军官的胸口猛踹了一脚,低声怒吼道:“没长心的东西!忘了前面那个是怎么死的?丢开!”

      军官慌乱丢开铁圈,“处长,我这也是着急……”

      林积昏昏然无力抬头,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果然高仑又走了出去,门被留了一个缝,尖锥重新刺入指尖,林积全身仍剧痛酸软,尤其腰颈如同火烫,头都没能抬起来。军官急得高高抬手,一耳光尖锐地拍在耳畔,但她已经叫不出声,耳边滚烫,只能听见老庞仍然在号啕。

      高仑笑道:“还值当三少亲自来?”

      走廊里亮着点灯,大概接触不良,灯光摇曳晃动。老庞哭得喘不上来气,昏聩的眼中不断滚下黄浊的泪水,关霄摸出手帕来递给他,冲高仑挑了挑眉,“不过因为这是朋友。高处长,有话直说。”

      高仑点了支烟,“三少对旧友情义拳拳,甘冒不韪,佩服。但里头那是大小姐,再给我八个胆子,也不敢跟三少直说。”

      关霄慢条斯理道:“我倒没什么,只是奉劝高处长还是留条退路。”

      “怎么?”

      他懒洋洋指了指楼梯口,“我姐姐有多少心眼,高处长也是清楚的,就算没有救兵,大臻不也刚给楼上送了几十万?”

      几个军官帮着老庞把尸体送出去,行动间露出门缝里的一片黑暗,关霄随意看了一眼,移开目光,慢慢戴上漆皮手套,笑道:“故此,高处长倘若真弄出人命官司,我看刘厅长也不敢保你。”

      高仑抱臂道:“那是自然,多谢三少好意。这次三少还是背着王部长来的?”

      关霄知道他的意思,展眉一笑,“家里的长辈马上就要走了,就剩这一件事情逼得紧,我是做小辈的,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好拂了面子,是不是?”

      他三两句话把曹祯戎拖下了水,高仑神色一变,比了个手势,副手便把门关上。里面隐约的衣料窸窣声霎时被截断,林积只听到高仑最后说的半句:“今日曹公……”

      说到底,高仑也拿不准她是不是真的跟革命党有往来,但他手头的把柄只有蒋家的汇票,林积硬接过去,其余的他也不好猜测,她最后剩下的价值也只不过是再刺探关霄一次,好在关霄没有露出破绽。曹祯戎肯出手帮忙,她便又躲过一劫。

      高仑亲自送关霄出去,关霄接过他点的烟,烦躁地把烟衔在唇间,迈开长腿上了车。车子向前开了一阵,转过街角,他降下车窗把那支烟丢了出去,硝烟味的空气蓦然涌了进来,他这才打了个招呼:“曹伯。”

      曹祯戎神色淡淡的,有些不豫。他自以为最不会看错的两个人,偏偏全都看错了。林积从没求过人,却偏偏向他开口,关霄从来是富贵闲人,却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曹祯戎无意过问,只随意说道:“庞秘书手里的东西妥当了?”

      关霄却像全没听见,把手肘撑在膝盖上,上身前倾背对着他,许久一动不动。他终于心里一软,拍了拍那年轻人宽平的肩,冷硬的肩章划过粗糙掌心,关霄一下子低下头去,抬手挡住了脸。

  • 作者有话要说:  想打爆我狗头的小朋友请看本章提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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