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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呼吸的化石 ...


  •   那三个字其实在关霄胸中酝酿了好多年,他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说出口,但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他说完之后好久,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样似乎很像他只是在驳斥曹尔明似的。林积定定看了他一阵,也不知道是不相信还是无所谓,转身就继续上山,边走边说:“别闹了,我是你姐姐。”

      关霄站在原地,手指贴着裤缝,像站军姿,声音也很大,有些许僵硬,像喊口号,“你不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还不是。”

      林积继续趿拉着大好几码的皮鞋走了半天,终于慢慢地停了下来,大概想起了“认识”的时间远在十年之前。

      那天革命军里有个军官带着一个发烧的男孩子来春明班求宿,因为军队驻地虽然不远,但是毕竟照顾孩子不方便。本来这种事是隋南屏很讨厌的,但隋南屏的眼睛很毒,只瞄了那个军官一眼,就笑盈盈地把那孩子接了过来。

      那个军官非常文雅,很歉疚地告诉她过几天就来带孩子走,又留下地址和姓名,“关倦弓”三个字个个挟带风雷气,每一个笔划都没有让她失望,她隔天就踩着绣花鞋去找关倦弓了。

      当时林碧初唱昆山腔还不出名,不出名就得一人分饰好几个角色,忙得团团转,照顾小孩的事当然落到林积头上,不过她和隋南屏有一点类似,只做分内,分外的事一概不问,堪称冷漠,让关霄有点讨厌。

      关霄只记得自己很快就退了烧,第二天又跟她去集市上买戏班子要用的绒线和胭脂。林积大概不爱做这种活,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最后翻过山头也就不看了,只是默默低头走路,也不理关霄。

      原本关霄对女孩子是很好的,但是林积对他不好,他就十倍百倍地还回去,一会往她脸上吹胡椒粉,一会骗她头发上有虫子,一会嚷着要吃桂花米酒汤圆,林积只好给他买一碗,但关霄招手就又要一碗,要她继续掏钱,林积也只好跟他并肩坐下吃甜腻腻的汤圆。

      那时乡间的集市格外热闹,巡逻的队伍到处抓人搜查革命党,驴马猫狗乱叫乱闹,小婴儿嘹亮的啼哭声惹得人侧目去看那慌忙背转身喂奶的年轻母亲,装神弄鬼的算命先生站在桌子中间转着圈,玻璃珠掉到谁的碗里他就给谁算一卦。关霄原本正张大着嘴仰头看,没留神眼前一花,碗里“叮”的一声,那玻璃珠竟然正掉到他的碗里。

      他一下子变了脸色,因为他穿的是西式的白衬衣,虽然脏兮兮的,但若是巡逻队走得近了,一定看得出不对劲。

      眼看算命先生就要转过脸来,斜刺里一只瘦瘦的手伸过来把一碗汤圆推到了他面前,他自己面前的那一碗反而被她反手掀翻,玻璃珠落地,热汤滚了他们一身,关霄低下头去拍发烫的胳膊,又蹲下去擦鞋子躲避开巡逻队的目光。林积捡起玻璃珠站了起来,扬手给算命先生看,“你算吧。”

      那时林积穿的是旧式的褂子,长头发被林碧初扎成两根羊角辫,近看时人人都看得出这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但毕竟人靠衣装,远远一看,绝对看不出骨子里那股明白如月的清朗,就是一个戏班子里出来的土丫头。巡逻队的人远看了一眼就走开了,关霄轻轻松一口气。

      算命先生打量林积一眼,神神道道地开始算:“看你面相,命有刚强,时有定数,祸福各行路。旺水相木休金囚土死火,命格如此,只有锦衣骑牛,浪里乘槎,为霜雪,为冰流,飘荡孤寒。唯有富贵可图,如能慎始,百事亨通……”

      林积其实有点信这些,但听到“富贵可图”就明白是骗钱的了,于是拉起关霄离座走人,只听那先生急得嚷道:“小姑娘,我给人算了一辈子,没人说不准,你别当我是编的,我看相准得很,你母在父先亡,对不对?”

      关霄满手都是黏黏的汤汁,被她的手拉着停下,她回头冲那老头子笑道:“对。借您吉言,劳驾孤寒。”

      这世上哪有人“劳驾孤寒?”关霄完全不知道林积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很不高兴,连带着他也看不到好脸色,于是十分聒噪,嚷着要她送自己去找关倦弓。林积满脸古怪,但是真的带他去找,没想到军队刚开拔走了,只剩下荒山野岭,硝烟滔滔,月亮都是红的,照得来时的山道一条分作好几条,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走。

      关霄没经过这种事,拉着林积的袖子喊“我想去找我爸爸”,林积竟然低头看了他一会,漠然告诉他:“你以为只有你想吗?”

      关霄一下子想起这个人“母在父先亡”,顿时吓得止住哭声,转身往来时的路上跑去。他没跑几步就停住了,因为那条路上缓慢地走上来一架驴车,不敲锣打鼓,却正正地挂着红花红布,老妇人的哭声隐约地从车后传过来。为首的人脸上涂着白灰,只有嘴唇鲜红,竟然十分诡异狰狞地冲关霄笑了一下,远远地指了指他的脚下。

      他一时脚下一僵,慢慢低下头去,只见自己脚下踩的赫然是一个小小的坟包,白色的纸钱半埋着,在风里窸窸窣窣地冲他招手。

      关霄从小什么都见过了,但曹祯戎肚子里的鬼故事多,他也听说过有些地方的乡间盛行一种叫“冥婚”的风俗,但真正碰到了,还是觉得害怕,两脚僵得像两只铁坨。

      那白脸人见他没让开,急得嘶声道:“你碍事了!”

      跟在车后的老妇人看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了上来,眼睛通红,劈头盖脸地伸手把他扯下来。那坟包定在山关上,夜里看不清楚,他一脚踩空,同时手心一暖,却没能攥住林积的手,反而她反手一握,关霄将她也一把带了下去。

      那道山坡又陡又偏,他们一路摔下去,起初林积细瘦的双臂把他控得极紧,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关霄被一撞,才知道坡上满是尖利石块,他摔得魂飞魄散,满手乱抓地攥住枯草,大喊起来:“你在哪儿?你说话!”

      他一连喊了数声,同时攀住藤蔓往回爬。林积没有搭腔,他越是觉得害怕,喊着“喂,你说话”返回去,还没看清什么,被一只沾满血的手一把攥住了手腕。林积蜷在坡上,扶着后腰,全身是血,嘶声让他闭嘴,“……听。”

      远方不知何处是他乡,总之有一个地方应该是锣鼓喧天,女人吊着嗓子在唱,咿咿呀呀,百转千回,唱词传到这里,一句都听不清,但起码辨得清方向。

      关霄当然不肯撇下林积自己去找人,林积气得牙痒,被他一路循声拖下山去。关霄到最后几乎脱了力,隔着大老远就喊了起来,“碧初!碧初——”因为刚才走到一半时,林积终于疼得失控,告诉他“我要是死了,你记得我娘是碧初,我不要别人埋我”。

      关霄忘了自己有没有点头,因为有一颗眼泪正巧砸落在他的手心里,“啪”地摔成两瓣。

      直到十八岁,关霄都从没比那时更慌过,因为他见过无数人因为各种伤口促然死掉。那天晚上他跑出去,不知道是谁的军队又驻了进来,陌生的黄色面孔从面前成列刷过,他一个个拽住人问:“军医在哪里?”

      他竟然真的弄到一支消炎药,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第二天关霄趴在门口睡觉,迷迷糊糊地被关倦弓的部下带去了邻省。路上就花了好几天,他知道也用不着回去,庙会的正庙早就过了,戏班子已经开走了。他只好动用所有他碰得着碰不着的手段,像没头苍蝇似的找。叫碧初的女人多如牛毛,但她们都没有一个那样的女儿。

      关霄在那一年里都非常讨厌那个年纪的所有女孩子,大概因为她们都不穿月白的褂子,不扎两个羊角辫,也不凶不古怪,更没有那样一颗七零八碎的眼泪,所以统统都很讨厌。那天锋山府来了新夫人,他头都不抬,老老实实叫过了“隋姨”,关倦弓告诉他:“今后你就有姐姐了,要待她好。”

      他也答应了,但是转眼就跑到窗口去,对着院门口那个简单束着长发的背影掷出去一颗子弹壳,压嗓子喊:“野种!”

      那个人抱着一丛像将飞白鸟的花朵转过头来,眼眸沉静,没有丝毫情绪,但是眉痕深长得就像一个有情人,好像每一句话都发自情衷。

      从那时起,关霄每次觉得林积很好看的时候心里都泛上另一个声音:完了,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做功课的时候,林积戴起眼镜在沙发上躺下看小说,他觉得自己完了。林积打网球时是个拖油瓶,被队友赶出来坐在场边生着闷气喝汽水,他觉得自己完了。林积骑马比他强得多,在山顶上一边喂黑马吃草一边笑话他,他觉得自己完了。就连林积抽烟,一层层像她一样古怪的烟圈轻飘飘地脱离地面,他看着烟圈都觉得自己完了。

      刚才在颜家大宅里,他和林积一起到,林积被朋友们拉走,颜浓浓和庞希尔也正拉着他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去,看着那段花茎一样的后颈肩膊,无声地叫了一句:“阿七。”

      隔着那么多陌生华丽的衣香鬓影,她居然真的转回身来,目光有些茫然,纤细如折的锁骨盛着一窝转动的金光,看得久了才知道那是水晶灯晶莹璀璨的投影,可是全都不如那张无知无觉的面容来得动人。

      她还用口型问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关霄又觉得自己完了。别说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曹尔明,就是一百个一千个扛枪驾炮的曹尔明他也要打。但这句“喜欢你”不能再忍下去,一天都不行,一分一秒都不行。

      但是他说完“喜欢你”,林积半天都没回头。关霄一面觉得心慌,另一面觉得猜不透,感觉很熟悉的林积又变回了那个古怪的姑娘。他三步两步追了上去,这才觉得应该把衣服脱给林积,因为她在发抖,于是把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同时觉得林积应该不只是冷。他不敢碰林积,只是小声问:“阿七?”

      不知道为什么,林积几不可察地后退了一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她害怕。

      林积很少真的害怕什么东西,就像关霄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多甜言蜜语一样,他低头看着林积渐渐泛红的眼圈,明明知道该到此为止,口中却一刻都不停,很想把憋了十年的话都倒在她脚下,让她挑剔地选出难得合意的一句当做礼物,“我见过你的眼泪,你以后的眼泪都跟我有关。”

      “你笑起来特别好看,但你对别人笑的时候没有对我笑的时候好看。”

      “你在家里我才觉得活着有意思,你去读书的时候我每天都不高兴,我特别讨厌法餐和法文,可是曹尔明刚来的时候我想干脆跟你回巴黎好了。”

      “那年我找了你很久,我以为要找不到了,但是怎么会找不到?世上就只有一个阿七。”

      并非与生俱来的“喜欢”就像一座山,轰然坠落在一个从未见过山的人面前,压垮断桥雷峰塔,塔中人无法不承认那座山一定是会改变一生的东西,猝不及防,全盘皆输。林积最后索性蹲了下去,把脸埋进臂弯里。

      关霄一时之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再也不一样了,慌不择路地跟着蹲了下去,一面不敢碰她,一面却倾身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

      林积在国外读了这么多年书,贴面礼都是家常便饭,此时却猛地抬起头,十分紧张地问他:“那是什么?”

      关霄也有点慌,甜言蜜语却刹不住车,又往前一倾,鼻尖几乎蹭上她的,又往后退,生怕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口不择言道:“是喜欢你。”

      林积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过了片刻,一颗眼泪倏地掉了下去。

      曹老太太第二天就带着曹尔明离开了金陵,本意是带着挂彩的孙子去西南找曹祯戎告状,但曹尔明那一腔碰壁的热情其实并不能在西南发挥光热,刚出金陵地界就传来消息:曹尔明逃了。

      曹尔明往哪逃,曹老太太不清楚,关霄和林积心里却像明镜似的。那时候林积年纪太轻,看曹尔明的时候的确是赌气看的,其实曹尔明是个很好的人,虽然有些蛮横,但却比她和关霄都天真得多,也热情得多,刚见面的时候就愁眉紧锁地告诉他们:“我想去广州。”广州是当时的赤都,曹尔明为什么不想结婚,其实不言自明。

      关霄从小虽然爱闹,但“关倦弓”这三个字对他而言是类似父神的存在,他们当晚就告诉关倦弓,曹尔明应该是去了广州。但于事无补,八天之后曹尔明被发现死在两省交界处,一脚已经踏入了赤都的地界,另一脚被有心人摆了一道,十分可惜。

      当时关霄带着叔伯南下去料理他的后事,林积留在金陵,可没过几天,关倦弓也出了事。按理说,曹尔明离开前后的那段日子其实十分灰暗,但林积一直都觉得那时候自己就像活在云上。

      关霄明明比她小,却一开头就像个情场老手。那天晚上在山上光脚走了大半夜,少不得着凉受寒,却不肯好好睡觉,每天早上都敲开她的门,也不进去,就在她困得一点一点的额头上轻轻吻一下,每天都比前一天多说一个鼻音浓重的“喜欢你”,第一天是“喜欢你”,第二天就是“喜欢你喜欢你”,第三天是“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那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开始——如果曹尔明没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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