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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少年听雨歌楼上 ...


  •   林碧初约莫是碰了碰她的腰,因为林积疼得抽了口气,那声音听着让人十分难受。林碧初告诉她:“都破皮了,给我药,不然明天又要看大夫了。”

      林积拧开药膏盒子,困得手指头发软,盒盖“叮”地落在关霄脑后的地上,犹自起伏转圈。关霄一动不动,她伸手捡了起来,温暖的小指无意碰到了关霄脑后蓬起的头发,关霄一下子全身寒毛直竖。林积收回手去,弱声问道:“碧初,你吃药做什么?”

      药味散开来,林碧初在给她涂药,很小声地说话,怕吵醒关霄,“我肠胃不舒服,吃山楂丸。你妈妈也是,真下得了手。”林积咬字模模糊糊的,先是傻傻笑了一声,“你才知道她狠心……你告诉爸爸了?”林碧初说:“我哪里敢。”

      林积便“嗯”了一声,“那就别说了,她就指望爸爸。”

      林碧初有半晌没说话,最后大概摁了她一把,“你妈妈豆腐嘴刀子心,你跟她反过来。”

      林积又很认真地说:“我该是哪样就是哪样,不是为了跟她反过来。”

      关霄盯着眼前黑魆魆的衣橱底,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他记得前几年林积刚要出国的时候,他把所有撒泼打滚的招用了个遍,最后他没脾气了,可怜巴巴地问林积:“你为什么要走?”林积也蹲下来,很认真地回答他:“你为什么要留?”

      他当然要留下。关霄从小看着革命洪流一次次奔浪崩雷,关倦弓在波浪端头一次次摔入谷底,他有时会有种阴沉的预感,总觉得关倦弓迟早会被他自己摔死。大概关倦弓也觉得大厦将倾,一早就明说了不让他进军校读书,但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是乐得把重担往自己肩上挑的,关霄从没想过置身事外。

      林积不一样,似乎不管怎么要强好胜,终究只有嫁人这一条出路可走,终究只能仰人鼻息,成天提防丈夫要娶姨太太、提防儿女有异心。这几十年间的女人仍然没有太多好运气,连“人”的地位都算新鲜事物,能做的更是不多,去考虑要做什么也是奢侈,但至少应该能选择“不要什么”。

      关霄见过的女人和女孩子成百上千,从隋南屏到林碧初,再到刘妈和颜浓浓,她们没有一个不可爱,也没有一个不可怜,但也没有一个像林积那样说过“我不能活成一座牌坊”。林积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倔得多,真正“磐石无转移”。

      但林积这块大石头在捂不热之外,其实也很难缠,关霄心知林积一认真,林碧初一定要头疼。果然林碧初求饶道:“小祖宗,这些话你跟关大教育长说去,我只劝你一句话,别一时赌气毁了前程。”

      林碧初说话,林积就算不爱听也是要听的,何况现在困得七荤八素,也没力气捂她的嘴。林碧初继续说:“你带气看曹家少爷,当然觉得他哪里都不好,但你这么多天没理他,他不也没说什么,对你该怎样还是怎样?那是个很讲道理的孩子。阿七,你妈妈不讲道理,你最知道,讲道理的人多难找。你试一试,别为了赌气错过了,也许合得来呢?而且曹督军又不是那些个老牛鼻子,你们要是愿意,今后结了婚再一起出国好了。”

      关霄屏息凝神,身后床上的林积想了很久,最后竟然真的“嗯”了一声,结果又补充道:“我不结婚才有前程。”

      林碧初还要再说,突听床脚被“砰”地踢了一脚,因为关霄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少年人动作大,一脚碰上去,动静居然这么响。她吐了吐舌头,把林积塞进被子里,“明天再说,睡觉吧。”林积又钻出来,含含糊糊地说:“你最近不对劲。”

      林碧初心里一颤,想来想去,正要说话,结果低眼一看,林积早就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覆着,月光轻柔地斜洒进来,睫毛的阴影于是横斜在鼻梁上。她只屈起食指,轻轻刮了一下年轻女孩的鼻尖,小声说:“没心没肺。”

      不过第二天的颜府家宴一样是不欢而散,因为那时人人都知道锋山府的大小姐要嫁给一个内地来的年轻人,于是人人都好奇。关霄的狐朋狗友们趁着锋山伉俪还没到,都排队来跟曹尔明握手,转头就腹诽,“大小姐留洋读书才刚毕业,而且不是说要开公司吗?怎么会愿意嫁人了?”

      颜浓浓听庞希尔说过了不少内情,于是小声说:“曹老太太很厉害的,你们别说了。”

      众人顿时懂了,“逼下梁山啊?大小姐都能服软,这手段厉害。可就算大小姐服软,三少难道能咽得下这口气?这个姓曹的,他还穿长衫呢。”

      曹尔明人在异乡,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轻视,当即就后退了一步,“她愿意嫁,我还未必愿意娶呢,当我稀罕她吗?”

      颜浓浓立刻就要回嘴,庞希尔连忙拉住她,说:“曹少爷千万别这样想,过得久了您就知道了,大小姐很好的,喜欢她的人有很多。”

      曹尔明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不都二十三了么,还当自己豆蔻梢头二月初?有谁喜欢她?哪个戏班子里的?说出来啊,给我见识见识。”

      林积的身世当然是提都提不得,当时场中就一片寂静,大厅里的水晶灯照耀得所有龌龊都无所遁形。隔着几张长桌,林积垂头放下了手中的香槟杯,正待开口,只听一把清越嚣张的少年声音响了起来,“我啊。我就喜欢她。还想见识什么?”

      林积一下子抬起头来,关霄却看都没看她一眼,攥紧的拳头闪电般冲着曹尔明的鼻梁砸了下去。

      关霄是从小一身纨绔匪气,可曹尔明也是曹祯戎亲手摔打出来的练家子,两人在场中打得不可开交,一群人都拉不开,最后还是颜浓浓慌里慌张跑上去找她四哥帮忙。颜泗郁那时是军校的高级教官,来大阳台上扫了一眼,毫不犹豫抬手“砰”地放了一枪。

      关霄已经打得红了眼,这才醒过神来,环视一圈找不到林积,手里一顿。曹尔明趁势一把将他掀到地上,又是一拳砸下,关霄被打得偏过头去,唇角顿时渗出血色,却看都没看,一脚踹开曹尔明就跑了出去。

      颜家府邸的位置其实很偏,在摄山北麓的半山腰上,上下左右都是山道。关霄只在门口犹豫了一瞬,拔脚就往山顶的方向追去。好在盘山公路没有分叉,林积穿着高跟鞋也走不远,他追了没多久就停下了脚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前面那个人影,一句“阿七”怎么都叫不出口。

      “阿七”是他小时候在被窝里偷偷叨念出来的名字,但最后人人都开始叫,弄得好像林积受很多人宠爱似的,他本来因为这个很高兴,现在才发现其实并没有。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把两手放在膝盖上弯腰喘气,白气一团团晕在深秋的夜晚里。可能是有所感,林积停住了脚,转回身来,很平静地叫了他一声:“阿霄。”

      “阿霄”这个名字一向只有林积用,关霄不让她在外头说,其实是因为她一说这两个字他就会傻掉一半,现在就是这样。

      这两个字落地,关霄反倒不怕了,冒着傻气大步走上前去,跟她一起上山,边走边说:“你别生气,我揍他了。”

      一连走了两个山弯,林积才解释道:“曹尔明说的没有错,我没有生气。”

      关霄额头上挂着血,神情却很轻蔑,“放屁。他没错是放屁,你没生气也是放屁,全都是放屁。”

      “你爸爸对我很好,刘妈对我很好,碧初对我很好,这些都不是我应得的,所以不管有多少,都该举轻若重,知道不值得,就让自己值得。我应得的应该是你隋姨和我父亲的好,但这两样我都没有,我连父亲都没有,所以今天才会这样。可既然生来没有,生气又有什么用?我强求来的东西很多,样样都可以拿来争气,可强求不来的呢?谁看重就去说好了,反正我也没有办法。”

      关霄停下脚步,蹲身握住她凉冰冰的脚腕,把高跟鞋脱下来,让她穿上自己的鞋子,这才提着她的高跟鞋继续往前走。林积任由他摆弄,最后说:“你看,你对我也很好。”那语气像是很遗憾似的。

      关霄照例走在她前面,又走了很久,终于停步回头,见她慢吞吞的,已经落在了后面,又走了回去,站在她面前,“你说得不对。”

      “嗯?”

      “我跟他们不一样。爸爸他们待你好,是因为你值得。我待你好,是因为,”大概是随了隋南屏的含情目,林积的眼睛里总像蒙着一层泪,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书里也说过“任是无情亦动人”,每次被这双眼睛看着,关霄都觉得很紧张,喉结迟疑着动了一下,继续说道:“是因为我喜欢你。不管你值不值得,我都喜欢你,我不要你值得。”

  •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任是无情亦动人}:罗隐《牡丹》: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芍药与君为近侍,芙蓉何处避芳尘。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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