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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青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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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到那个小院,只是时间过去了二十年。那棵槐树仍是郁郁苍苍,人世间的沧桑于它只是一瞬。或许只有它才能伴着我活下去。
如果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我与她自会相遇,如此我只需静心等待。我便这个小院住下来。
一夜昙花盛放,香气满院。我静静地立在园中看那娇艳花朵从含苞到初绽,然后烂漫盛开,洁白如玉的花瓣在风中摇曳,无端惹人怜爱。
这花还是青蝉在时植下的,无论哪一世,她都钟爱白色昙花。记得青尘说过,昙花的美丽虽只得一瞬,也自是绚烂独占风流。
因此她宁愿死得极绚丽,也不愿苟且得到活的平安。
眼见那白色花儿渐次凋零,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叹:“这花怎么就凋了?明明刚刚才开而已……”,那声音无比清亮,如溪水般活泼。
一个少女坐在墙头,两只脚搭下来前后晃动着,在清明如水的月光里朝我嫣然一笑,居然明眸皓齿、妩媚动人。只是身上的衣服太过破旧,满头长发也不曾梳理整齐,看起来落魄得很。
她说道自己无家可归,又喜爱我这小小院落,请我收留。也许是委实太过寂寞,又或是因为她与我一起看了昙花,我不忍拒绝。于是她将自己打扮成小婢,每天为我打扫庭院房屋、洗衣做饭,闲时又央我教她读书练字、弹琴下棋。这女孩子极是聪明,不但收拾得屋宇齐整、三餐丰盛,而且没多久就认得很多字,自己能提笔写文章,弹琴也颇有些意味,棋力也可与我一战了。因她无名,我只唤她做小妹。
多了这么个伴,我的日子也颇过得。于是堪堪过了一年多,我独自一人在世上已五十又三年了。
这年天三月,正是踏青时节,禁不住贪玩小妹的催请,我只得陪她一同去郊外乐游原看花。到了那里只见绿草如荫,风过则落红成阵,片片飞舞的是樱花瓣。小妹在我身侧口中低喃着什么,远处一群衣着鲜明的青年正围坐在花树下高谈阔论。
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声吟唱着:“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我心中一颤,抬目望去。只见人群中一青衣少年折扇轻摇,风姿翩翩。此情此景,倒似往日情景重现。我紧走几步去到那少年面前。面前的人白晰秀雅,楚楚有风致,虽不似青尘那般丽质天成,却隐隐然有出尘的气韵天然。
我心中忐忑,却不敢出言相询,只怕又是一场失望。眼见着她归座与身旁之人谈笑,胸中汹涌的情潮几乎要将我淹没。回想当年在京城与文人雅士相聚情状,我即兴赋诗一首,举座皆惊。
此后数月,我与这般自诩才情的青年谈文论道、赏景弄琴,十日倒有九日在外盘桓,家中只得小妹一人。
那日吟咏青尘当年诗作的少年乃洛阳太守的女儿林青蚨。在随后的言谈中,她曾谈到当年的青尘,她道平生最是佩服那样文采风流而又坚强勇敢的女子,虽生而为女子却毫不输于男儿。只可惜,她叹息道,壮志未酬身先死,可叹她的情人也在她死后消失无踪,不知去处。
青蚨对我推崇有加,我虽觉得她有些娇痴霸道,却也爱她的潇洒随性。到了后来,更多时候是我们单独相处,时光在对弈,谈情,赏月,饮酒中匆匆溜过。
忽一夜我归家时见小妹独坐于廊下望月,便踱过去问她:“夜深了,怎么还不睡?”她看向我的眼里亮晶晶的全是月光,口中道:“先生,我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也没有名字,你能给我取个名字么?”是了,她竟是没有名字的,我于这些事从未在意,且连她多大年纪也未问过,于是我想了想道:“你是因为昙花来到这里的,名里应有个昙字,你姓什么?”她道愿随我姓,我本姓李,她遂名李昙。
这年冬日的第一场雪后,我向林太守提亲未成,青蚨逃家投奔我。也许是幸福的吧?在寒冷的冬夜里,小小的炉里炭红黑地明暗着,我饮下青蚨斟满的温热的酒,可总觉得心头有一点空落。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头有些昏沉,我轻唤:“小妹,再取酒来。”
青蚨来后,小妹再不与我亲近,往日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竟如隔世。她终日只是默默地如常打扫房屋庭院,却不再照顾我的饮食起居。呵,如今我有了妻子。
但青蚨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这些家常琐事她开始还觉得新鲜有趣,到后却渐生厌烦。我只得寻了几个丫头小厮服侍她,至于我自己,原本就闲散惯了,加上对这些从不在意,也就将就些罢了。
每年昙花开放的时节,我都会置了酒与青蚨一起在月下观赏,有时我会看到李昙的身影,在墙头下的暗影里,暗暗地看不清样子。
小妹,也已经是一十八岁的女孩子了。她会寂寞吧。如果她有喜欢的人,我会把她当作妹妹一样嫁出去的,私下里我这样对她说,但她只是惊惶地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说,她不愿嫁人,只想跟着我一起。
这当然是孩子话。
青蚨开始追问我为何不出仕,她道以我的才学出将入相也无不可。我如何对她解释这其间种种?我只能沉默。于是她在抱怨中日渐消沉。我知道她的委屈,为了和我一起,她不能见容于从前的朋友亲人,远离了那种斗酒诗千首的生活,对她来说应是最大的遗憾吧。如果我能够取得功名富贵,她也可以重新得到那些人的认可。
爱情,也许需要一点牺牲,我想,以前能为青尘做到的,现在我也应该可以为青蚨,如果我爱她。
大哥已经成为前朝末世之君。如今改朝换代后天下初定,世情一派欣欣向荣。如果要出世为官这当然是好时机。
我参加了朝廷科考,在金殿之上、天子面前侃侃而谈,或许人们欣赏我的才学,但我毫不掩饰的锋芒难免让他们感到痛苦。于是我做了皇家的大学士,一个空有高衔而无实权的三品大员。
对我,这正是求仁得仁。我以为青蚨也会这样想,但她在最初的兴奋过后,明白这不过是个虚衔。冷静后的她开始游说我向朝中显赫靠近。
“你只要投一张拜帖,以你的才名他们定会乐于接纳……”她清朗的声音不断地在我耳旁重复这样的话。我看着她,奇怪这样清丽脱俗的人儿怎会对这些钻营之术如此精通。从前的青尘虽也热衷权谋,但却极有刚骨,从不轻易向人低头。
我开始刻意避开她,尽管她是我寻找了这么多年的人,尽管想到她仍然会心痛,可我绝不会给自己机会讨厌她。
我夜夜独宿书房。象从前洛阳的那小院一样,书房的窗外有棵槐树,春天里槐花开的时节,满园芬芳。角落里植了一株白昙花,夏夜里开起花来娇艳动人,幽香飘溢。炎热的下午我会坐在那树下乘凉,阳光如碎金落在衣襟,清风中忆起从前种种,不由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