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李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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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夜夜独宿书房。象从前洛阳的那小院一样，书房的窗外有棵槐树，春天里槐花开的时节，满园芬芳。角落里植了一株白昙花，夏夜里开起花来娇艳动人，幽香飘溢。炎热的下午我会坐在那树下乘凉，阳光如碎金落在衣襟，清风中忆起从前种种，不由唏嘘。
有时李昙会到我这里来寻书看。她的趣味很怪，总喜欢看坊间那些志怪小说，更是每每向我提一些有关宿世姻缘的奇怪问题。她长成了一个明媚的女子，只是仍未找到自己的姻缘。不过这姻缘之事，确是求不来的。这一世的仇人下一世还会否相遇，这一世是情人下一世会否再续前缘？呵，如果我知道，就不会如此无奈。
但我还是微笑着说，如果能记得也好，其实忘记也不错。世间的人这么多，如恒河沙数，太过执着于某人，也未必就能得到。昙说，这就是求不得吧？人间六大痛之一。
她清亮的眸子在日光下闪着光，那种光芒看起来如此熟悉，仿佛很久远的记忆，但无论怎样也回想不起来。
青蚨却从不来。我隐约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却不想再过问。世事非我能够掌控，而人心更加复杂难辨。我不再是神，空有不死之身，仍要如世间凡人一般历生老病、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之苦。如此，我自当接受这迎面的击打，即使遍体鳞伤，亦能无怨无悔。
这，或许是天君赠予我的礼物。
那一刻来得很快。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在廊下独坐。有人悄无声息地来到身旁挨着我坐下，一阵草木清香入鼻。阶前月色如水，庭中草木暗影正如水中青荇。四周静静地，只听得到庭中的虫儿唧唧。
昙递过一壶酒道：“如此好景，不如举杯邀月？”我也以为然。
不一会儿昙就有些醉意，她将头枕在我的肩头，轻声道：“好怀念洛阳小院里的那株昙花……不知道没人照料，会不会已经枯死了呢？”
我没回答，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她也很久没再说话。
青蚨尖利的声音在这样空寂的情境中突兀地出现，我闻声抬头看着她皱眉。昙已经睡着了吧，她的头在我肩上偏了一下象要滑落，我伸手扶住她，这才道：“青蚨，你我夫妻缘分已尽，如你愿意，我会予你休书一封。”
青蚨呆在当地，月色中的她一身白色裙衫，如月中仙子。她依然美丽，但我们势必要分离了。
青白的月光映着她眼角滑落的泪珠，晶莹璀灿。
我抱起沉睡的昙转身离开。
那个户部尚书杨大人会很乐意照顾青蚨吧，传闻中他们早已两情相悦，只是碍于我这个李大人的面子不能表露而已。既如此，我何苦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人？就让世人以为是我薄幸移情，而我又何曾在乎过这世上虚名。
我并未辞去官职，也依然居住在京城。既背了恶名，就背到底也罢。索性成全了青蚨，总是要让我在她的这一世，让她的幸福没有瑕疵。
只是听闻她并不快乐，因那杨大人已有妻室，她只得委屈为妾。这中间的凄凉，我固然无法体会。但这违背了我的意愿。不过是略施小计，即让那杨夫人失去了靠山，而杨大人急急地抛弃了糟糠之妻，青蚨继而成为杨夫人。杨姓男子毕竟爱她，这点我已料到。
只是爱情是多脆弱的东西，我也许才刚开始认识。
我终于卷入了漩涡，经此一役，皇上对我大加赏识，也因此为我招来了嫉恨。我殊不在意，只任由事态发展。不过一年中，我由三品升任一品大员，权倾朝野。
我深知这青云之路，失去也只是旦夕之间。于是刻意提供了一系列劣迹，终于一朝事发我被羁押在狱。
昔时的好友全然不见踪影，日夜间只有诗中所曰硕鼠与我为伴。人以为苦，我正以为乐。久未相见的老朋友崇华君来到这昏暗的牢笼时，我正高声吟唱：“道路颠且阻，与子同车归。暮夜长沙市，天寒行人稀。解袍脱相授，著子旧织衣，旧衣何足贵，与子终相违。”
他嘻嘻笑着和着：“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我瞟了他一眼，却一时不想理会。
他挨着我坐下道：“怎样，找到你的那个执着了吗？”
我冷然而笑，是啊，除了这个执着，我还剩下什么呢？“无论怎样，我会继续找下去。”
“你还不明白吗？其实天君并未放弃你，只要你诚心改过，还是有机会重列仙班的。这次你犯了规矩，他不也没有责罚你吗？”许久不见，崇华君何时有了助人为乐的品行？
我打断他的唠叨：“谢谢天君他老人家和你的好心，但我决不会认输，我总会证明，爱情并不会总是软弱。”即使现实再冷酷，总会有一人会明白、能体会情之一味。爱情需要坚持，容不得犹疑，我想，我总能够找到。
崇华君一向笑咪咪的脸也变得冰冷起来，“可笑，你总说自己能找到，固执得死不悔改，你难道没想过，如果没有你，她的生活也许会平凡和幸福一些？”他的话语如锐利的针刺得我心中一痛，真的如此么？“况且，你自诩情深，为何会认错了人？”
认错了人？
月光斜斜地自小窗投进来，我独自坐在腐臭的牢房，一遍遍回想与青蚨相遇相知的过往。
如果我真的认错了人，那她在什么地方？难道这一世我们又要错过？我日夜思量，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坚持是不是一种错误。
季节变幻，转眼已由夏而冬。白雪飘飘的时节，我被以渎职之罪流放于岭南。离开京城是在黎明时分，口中呼出的白气凝结成霜。没有人来送我。
岭南虽偏远，好在无人管束，不用再在乎对天君的承诺，我自终日与一众文人悠游度日。只是午夜梦回时常觉胸前空落，只有对着半窗明月呆怔到天明。
突一日，老皇帝死了，小皇帝继位，于是大赦天下。与我交好的几个文人要回京城，招呼我同他们一同前去。本欲拒绝，可转念一想便回去看看故人也好。于是在阔别五年后，我重返那个伤心之地。
到原来的宅子周围转转，却被看门人认出后牵衣而泣。我只好进了宅门听他细细诉说。原来当日我下了狱，李昙即各处求告无门，本已绝望，后又不知怎地得了贵人相助，但李昙也便在那个落雪的冬夜里被一乘小轿送进了皇宫。
“先生，这一世无缘，如果心中执着的话，是不是就可以求得下一世的相守？”那个女孩目光灼灼地问我。
我是知道的，只应无法回应而装作不知罢了。那个在我身边日益美丽起来的女孩，那个喜欢昙花的女孩，其实从来对我都不是兄妹之情。但我的执念让我只能故作不知。
是否我的存在，真如崇华君所说，只是带给这世间我想关心的人更多的不幸？
道路两旁的杨柳在春风中依依，似离别的情人牵衣欲话。道上的行人被这样暖洋洋的风吹着，意气风发的向前路行去。
而李昙，那个爱笑爱玩、会翻墙看花的小姑娘，她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春光了。她，象一滴小小的晶莹的露珠，噗地落入皇宫的海水中，再寻不到些微踪迹。
我突然觉得心灰意冷。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李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