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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海皇神话(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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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1
一对水晶杯子整齐置于架上。
圆形的杯口极大,杯身打磨光滑,呈现浑圆优雅的弧度,绝美的曲线逐渐往下收窄,底部的末端有一颗的凸起物,形状无疑惹人遐想,完美得无可挑剔,彷佛是以女神的【】直接倒模而成。漂亮的杯子没有任何装饰,设计独特,因而无法站立,杯口两端附有黄金手柄,光线穿过透明的杯身,光华流转。
——神话时代的婚礼,修普诺斯赠予她的其中一份礼物。
绝无仅有的礼物。
自新婚之夜,就一直小心地置放在床边,每晚睡前,他总是习惯和她喝上一杯。
一开始的脸红羞涩,早就慢慢败给他的温柔。
帕西忒亚有点失神,指尖不自觉轻轻摩挲杯身,突然惊觉液体倾倒的声音溅入耳中,她反应过来之际,只见紫红色的美酒在杯中晃动,醇厚酒香亦随即飘散。她下意识仰头,对上了那一双温柔平和的金色眼眸,这才怔怔地捧起了水晶杯。
「……帕西忒亚……」
她听到他呓语般的呢喃,名字的每一个音节也变得黏腻浓稠,像是渗入罂粟的蜜。他的轻唤无可奈何,夹杂朦胧的宠溺和包容,然后他的低语逐渐变调,在她的唇上时轻时重,辗转反侧,爱意和思念彷佛随着酒液流泻入她的口中,身体、以至灵魂的某处彷佛燃点起来,美妙又久违的热度亦随即升腾,她含糊地回应,低低地呼唤他的名字。
少女的双臂搭在他的背上,指尖轻轻滑入他的金色长发,【……】,此刻的渴望已经尽在不言中。【……】
「我回来你的身边了,修普诺斯。」
她的唇轻柔地擦过他的耳畔,温柔的吻落在额前的六芒星。
他吻去她眼角的喜悦泪花,突然带着略为犹豫的迟疑停顿。
「那么我还可以……造访那一扇梦界之门吗?」
修普诺斯少有地带点不确定,试探般郑重诚恳地向她请求,她瞬间明了。神话时代的一连串不幸,金腰带堪比春/药的魔力,重伤之下的头晕目眩,和妻子容貌相似的海宁芙——纵使她是来自她的海洋力量,事实上也是她的一部分,他自问终究也是伤害了她,因而罕见地没有把握,难以确定她内心的芥蒂消除了没有。
——她眼前的神祇真身,算是触碰了除她以外的人吗?
既是误会和悲剧,漫长的无望徘徊之中,她早已……不在意了。
罂粟的甜腻馥香,和撒秋丽恩的芬芳合奏共鸣。
美惠女神抱紧了他,柔声低唱只有彼此才知道的歌谣。
「梦境的隐秘之门,
梦境的隐秘乐园,
只有梦境的真正主人,
才能造访的神圣之所。
切莫采摘那绽放的甜蜜花朵,
那是主人悉心呵护的瑰宝啊!
永恒、幸福、喜乐,
流连忘返的珍贵美梦,
原始又纯真,
多么可爱的、世上最完美的甜梦。
以睡液浇灌,
以爱情滋养,
罂粟盛开之时,
在那一道梦界之门守候我吧!」
她怎么可能拒绝他,温柔爱意足以消弭所有苦难和悲伤。昔日缠绵过后,总是在他耳畔响起的歌谣,身处在勒凯翁港当晚,指引他前往灯塔的歌声,如今真实地再现,不再是幻梦,不再是回忆,而是她真真正正地回来他的身边,既往不咎,抱有和他相同的渴望和情感。
「帕西忒亚,你是睡眠唯一珍爱的美梦。」
梦界的主人再次吻下来,深吻温柔又绵长,【……】,眼神魅惑又迷离,美惠女神的风采表露无遗,为寂寞已久的丈夫奉上慰藉。
「……那个人类的事,不是你的错,一切只是不幸而已,你无需过分自责。」
长吻难舍难离,他暂且中断,细细啄吻那可爱的小酒涡。
「你现在只要想着我就好,帕西忒亚,既然回来我的身边了,我们就永远不再分开。」
她的身子好像微微一僵,随即含泪凝视他永远温柔的双眼,拉住他倒在床上。
她渴求他的怀抱,正如他渴求她的。
【……】
她满足地轻叹。
【……】,要把所有的思念和爱意一一铭刻下来,抹去她曾经的哀伤和苦楚,只愿她牢记此时的亲密相拥。
他心爱的帕西忒亚,他唯一珍爱的美梦。
「……修普诺斯,你怎么可以那么温柔?」
少女的指尖掠过他的锁骨,轻轻挑起他从不离身的金色项链,毫不起眼的坠子,却是重要至极的睡眠之角——而他特地送赠她的项链,和他如出一辙的项链,她却就这样弄丢了,弄丢了他深厚的情意,弄丢了心脏,弄丢了儿子。
她似哭似笑,似悲似喜,床上的缠绵经已忘却时间,麻醉她的思考能力,却是不自觉地喃喃自语。他微微一顿,指腹轻柔抹去她的泪水,拉住她的手,在手背落下一吻,她微张的唇欲语还休,指尖缠上他的一缕金发,【……】。
「我爱你,帕西忒亚。」
他扣紧她的腰。
「那个在赫利孔山的夜晚,自看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永远属于你的了。」
【……】,纤细的腰肢系上精致金链,罂粟果状饰物间隔点缀,小巧玲珑,把他的少女妆扮得更是可爱。【……】
珍珠白的被子缭绕彼此的腰间,长发交缠,罂粟花瓣艳红似血,卷曲的内陷弧度像是优雅腰窝,盛着晨露般的晶莹暧昧水珠。浅浅的起伏,重合的心跳,相融的气息,零碎的低语,昏暗的暖光流泻,黯淡的影子摇晃,或许是一见钟情的短暂瞬间,或许是守候千年的漫长光阴,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不再重要。
梦境本来就是——没有时间的时间。
——他们在床上待了多久?
她一直不曾合眼,生怕梦醒之时,他就在她面前消失。
只是灵魂的满足,身体的疲惫,她明显快要支撑不住。
「你真的不需要睡眠吗?帕西忒亚,好孩子是时候休息了。」
「不要睡眠……我只要你,修普诺斯……」
她迷迷糊糊地回答,却牢牢抱住他的腰不放手。
「好吧,你不要睡眠。」
他无奈轻笑,以指梳理她的凌乱长发,只见那长长的亚麻色睫毛颤动,梦幻般的蓝色美眸明显已经深陷梦中,仅是倔强地作最后抵抗而已。她像是撒娇的孩子,委屈又可怜,美艳如罂粟的唇一张一合,半梦半醒蹭着他的嘴角,呓语断断续续的。
他从不曾拒绝她的任何请求。
事实上,修普诺斯很爱帕西忒亚,从不曾对她说过一句不,但就是因为他对她的爱,导致她不时需要对他说不,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
此时此刻,她罕有地要求继续下去。
——他自然满足妻子的愿望。
神物滑入她的手中,触感显然令她爱不释手,指腹轻柔摩挲欧吉斯。
「就有那么喜欢吗?帕西忒亚。」
他的食指轻轻抵在她的唇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依然温柔平和,异样的情愫却逐渐累积眼底。她想当然浑然不知,头晕目眩,身心彻底沦陷,忘却所有烦忧,堕入他精心安排的甜蜜计划,催眠的语气满含诱哄意味。
「多给你一个,好吗?」
人类肉身本是方便于大地活动,却是因应神魂最为贴近真正神体——
反正都是她喜爱的吧。
【……】
她无法拒绝,和金发神父偶尔忘情拥吻,又偶尔扭头,和背后的金发神祇交换几个吻。
【……】美背化作画布,他执起画笔,缓缓又细心地在她的后腰绘画,红罂粟的妖娆只完成了一半,神话时代起,他总习惯在她身上画一朵梦界罂粟,每次的位置不同,形态不一,唯独笔尖上的特殊【】软膏,是他始终不变的秘密颜料。
「乖,帕西忒亚,暂时别动,会画歪的,我太久没画,感觉都生疏了。」
娇美的花瓣,娇美的肌肤,下笔时轻时重,一会迟疑,一会果决,乍看来确实像生疏了。【……】。
他依然画得专心致志,心思却暂时离开床上,到了神殿门外。
『奥涅伊洛斯。』
儿子显然微感诧异,没料到那么快得到回应,但还是毕恭毕敬请安。
『欧芙洛绪涅大人和卡勒大人、她们都同意了。』
『那就动手吧。』
睡眠之神的眼眸低垂,爱怜地凝视少女身上绽放的罂粟,【……】。
『收集人类的梦,收集卡里忒斯过去给予人类的恩赐。』
她被彻底占据,哭着搂住他。
他轻吻她的头顶,哄孩子般柔声安抚,凑近她的耳畔低诉爱意,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只为抚平她的所有哀伤,但纵然贵为神祇,也无法拭去曾经的痛苦——帕西菲已是最好的证明,勒忒河水不过是短暂的舒缓罢了。
——他就是睡眠。
——万物藉由梦境获得平和安宁,他自然是、必须治愈妻子千疮百孔的灵魂。
他沉吟片刻,下达最后的重要命令,打发儿子离开。
神祇不在意时间流逝,他将为美惠女神奉上身心,绝不允许她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
一年半后。
希腊北部。
卡尔基斯半岛(Chalkidiki)形状独特,像是一个倒转的三枝烛台,长有三足似的,延伸至爱琴海北端。癸干忒斯战争的痕迹清晰可见,阿索斯山(Athos)巍峨陡峻,和尼西罗斯岛(Nisyros)一样,同属巨人的葬身之处,同是败于波塞冬手中。
蔚蓝澄澈的海水日夜拍岸,特洛伊战争期间,赫拉途经阿索斯山,前往利姆诺斯岛、寻觅诸神和凡人之主。昔日神迹不知何时遥遥淡出,化作圣母玛利亚的专属花园,摇身一变,成了任何女性都无法踏足的禁地,古老的修道院坐落海旁山间,圣山依旧遗世独立,却已逐渐凋零于时间的洪流。
曾几何时,各个古希腊殖民城邦林立阿索斯山,古老宗教日渐式微,所余无多的信徒聚集起来,退隐至不为人知的地洞和山洞。他们和新来的僧侣相安无事,不约而同地对于彼此视而不见,双方心照不宣共享美丽的世外桃源。
圣山表面上已归依宗教,而不可见的地方,一直属于隐秘的凡尘俗世。
一四五三年后,阿索斯山里里外外也步向衰落。
——不寻常的事却随即增多。
……
壁灯半明半暗,昏暗石道了无尽头,像是位于艾菲拉附近、阿刻戎河的死者神托所(Necromanteion),阴沉,死寂,不可见的幢幢影子聚集,阴郁,压抑,彷佛沉积死者呼出的气息。脚步声回荡,细语压得很低,明亮的耀眼金色一晃而过,恰似意外出现的阳光,转瞬又半掩在白色斗篷之下,苍白而脆弱地翻飞,像是一抹走失的幽魂。
「阿弗尼尔大人,你刚才跟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那么阿索斯山的人会怎样?尼西罗斯岛的人会怎样?」
「我也不清楚,尤果。」
半人马座微微一怔。
「我们穿越了时空,过去就可能因我们而改变。」
「……但是严重的事情,依然存在吧?你刚才提到的『牛蛇』……是甚么意思……」
白羊座没有回答,微微低头,蓬松的白色长发垂落,复杂表情隐藏于阴影中。他甚么也不能说出口,痛苦秘密无法吐露半句,心底挣扎只能拼命压抑,午夜梦回,恐怖的记忆攫住了他,阴魂不散,徒留他拖着血淋淋的足迹踯躅。
……其实日子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被时间愚弄,他的记忆好像开始零碎、模糊,有些画面就像梦中梦般难辨真伪。
可是他一直毋忘自己的任务:他在寻找一个重要的少女。
——她的眼中只有「死亡」,没有「未来」。
他要告诉她一些重要事情,唯有她想起来了,才能左右他们未来的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