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海皇神话(十四) ...
-
Part 7
……今天是甚么日子了……?
距离她和修普诺斯的见面，已经过去多久?
修普诺斯他们现在是安全离开罗德岛了吗?
帕西忒亚恍惚地抬起头，幻梦般美丽的眼眸在此刻露出了一个迷离的眼神，像是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那样的茫然困惑。她微微拨开阻挡视线的翠绿枝叶，下意识地倾前了近乎透明的身体、怔怔地眺望城中的五朔节庆典篝火的火光，不自觉又缓缓失了神，呆呆盯住那些烟雾随风飘送至城外荒废多时的神话时代王宫遗址、亦即是她如今身处的地方。
可是她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坐在一棵枝繁叶茂、参天挺拔的古老悬铃木树上，更加突然想不起来自己刚才为何而烦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里。她反而再次低头，细细打量手中不晓得从何而来的一朵红罂粟，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默默数着花瓣，觉得内心空荡荡的某处逐渐变得完整而满足，禁不住小声而欣喜地哼唱海伦的祝婚歌(Epithalamium)。
「亲爱的新郎!
为何如此早早就寝入睡?
在星辰于天空点燃闪烁之前、
在薄暮的朦胧阴影弥漫之前、
在黄昏的露水四散流淌之前、
为何如此早早回到床上?
是睡眠以他的神杖拂过你的眼睑，
抑或是你的双腿不胜美酒的重担?
若然温柔的睡意漫延一室，
那就请你独自入睡!
留下新娘和她的母亲和女伴们，
让她们在破晓前尽情地玩乐吧!
到了明天和早上、以及未来的所有日子，
甜美的新娘将属于你!
在诸多出身高贵的追求者之中，你最为出众!
宾客带着祝福莅临，又有谁像你这样的非凡!
你将与宙斯之女同床共枕，
她的身体想当然如果实般甜蜜，
在一众女性之中最为美好优雅;
纵然是那些在欧罗塔斯河(Eurotas)河岸涂抹圣油、
身为斯巴达之花和斯巴达骄傲的美好欢乐的少女、
在墨涅拉俄斯艳丽姣好的新娘面前，亦黯然失色。
她的美有如长夜退去、晨曦初现的光辉，
她的美有如凛冬远去、春日降临的明媚，
海伦是那般的璀璨夺目，
像是田野中欣欣向荣的作物，
像是花园中修长笔直的柏树，
像是色萨利战车的駉駉骏马，
美如红玫瑰的海伦为家园增添荣光。
她的针黹和编织巧妙精细，
她所弹奏的竖琴悦耳动听，
她的双眼满含渴望和爱意。
哦!貌美的少女!优雅的少女!
你现在已是妻子!已经是夫人!
在黎明之时，我们将早早起床，
前往村庄的原野采集芬芳鲜花，
制成花冠为你妆扮。
亲爱的海伦啊!
我们所有人都不舍你的离开，祈盼你的归家，
就像是年幼羔羊渴求母羊那样哭泣。
我们又会以莲花为你编织一个花环，
然后挂在悬铃木的树枝上，
乳香自树荫下的银瓶溢出，
树干上刻有一行文字，
路人以多利安语阅读:
敬仰我吧，供奉我吧，
我是海伦之树。
再会吧，新娘!再会吧，新郎!
成为那至高无上的宙斯的姻亲儿子，
看护者勒托赐福你们的后代，
神圣的阿芙洛狄忒燃起爱火，
宙斯也许诺你们家族的繁荣。
你们将有众多子子孙孙，
他们继承财富、成为土地的主人，
一直持续到永远。
欢欣吧，海伦!
愿国王在你的美貌中得到欢乐。
现在到床上休息吧，
但是请别忘记，
当长夜已尽，鸡啼之时，
起床献祭迎接新的一天!」[1]
『……多可怜啊，帕西忒亚，耗尽自己所剩无多的神力就只为了见修普诺斯最后一面，这样做值得吗?』
对方的柔美声音恰似海螺中的温柔海涛，看似近在咫尺，却是毫不真实，本人显然正身处热闹的城中，遥遥跟她作最后一次徒劳无功的谈话，但是又小心地给了她部分的力量。帕西忒亚感到丝丝的细微力量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足以令她暂时再次恢复神智，可惜对方看不到她此刻满含感激而哀伤的复杂眼神。
帕西忒亚小心翼翼地捧起了罂粟，贴在自己失去了心跳的胸口。
「……那么你呢?你现在回来罗德岛，你觉得这一切值得吗?」
『神力日渐衰弱、记忆开始支离破碎的人，并不是我。』
跟她谈话的少女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看似无情冷淡地戳穿她现在的困境，事实上则是不能言明的善意提醒，要不然，她刚才就不会把力量借给她，好让她好过一点了。美惠女神偏头轻轻枕在树干上，无意识地转动手中的红罂粟，幽幽的叹息虚弱无力，苍白如同是一抹于时间之外迷失多时、快要连自己也遗忘掉的鬼魂。
「对啊，哈莉厄，你就是记得太清楚，才如此选择。」
『一直被爱着的你，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心情。』
塔拉萨之女不知第几次重复这一句，然后她微微一顿，才继续往下说。
『不过你已经不太记得了吧，帕西忒亚，你忘记太多的事情了，你甚至连当初背叛冥界的叛徒也想不起来，去警告修普诺斯又有何用。你知道你自己为了凝聚思念体，放弃了甚么。』
「我会想起来的……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神力所维持的帮助极为短暂，原本的平静开始瓦解，帕西忒亚竭力令自己冷静下来，于是抬手在掌心划着六芒星，颤栗的唇瓣喃喃念出爱人的名字，是这些年她熬过漫长、痛苦、可怕、黑暗、孤寂之际而养成的小习惯。无奈她怎样的深呼吸，依然难以抵抗灵魂所受的创伤，她不自觉地弯下了腰，手指牢牢抓住粗糙的树皮，隐约只听到对方缓缓往下道。
『你放心好了，帕西忒亚，还有两天而已，很快就结束的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去转世，也许下一届的圣战，就可以和修普诺斯重逢——我真的没有想过他们会伤害你的，帕西忒亚，我只是……海界的女主人，应当是我才对。』
帕西忒亚终于支持不住，不知不觉疲惫地合上眼睛，再次堕入黑暗。
她几乎完全消失的指尖缓缓松开，手中的罂粟自高处无声飘落地上。
Part 8
五朔节的庆典随着篝火在午夜的熄灭而圆满落幕，一头的猫头鹰拍翼掠过海伦之树的圣所，自神话时代屹立至今的高大参天悬铃木沙沙作响，毛球状的花朵在枝叶间颤动，长啸的晚风穿过盘根错结而成的中空树洞，像是当年那些奉命假扮成复仇女神的侍女、捉拿海伦时所发出的故弄玄虚而又毛骨悚然的恐怖嘶叫。
半明半暗的下弦月以一种暧昧晦暗的光芒、迎接五月二日的到来，夜间的使者沿着用作驱除维科拉加思、洒满罂粟籽的墓园外围小路绕了一圈，随即往蝴蝶之谷的方向飞去。猫头鹰悄无声息地没入林间，和一只的石貂几乎擦身而过，最后停驻在一个漆黑幽深、彷佛是可以直达冥界的水潭旁边，于一棵柳树下化回原形。
「……你就是……冥界的大总管，阿斯卡拉弗斯吗?」
德墨忒尔之女坐在一块离柳树有三步之遥的石头上，黑珍珠般的眼眸小心翼翼地观察这一位阿刻戎之子，好像有点不太适应对方从猫头鹰化作人身的那一幕。此时她仅是恍惚地想到，神话传说中，就是阿斯卡拉弗斯揭穿贝瑟芬妮吃了冥界的石榴，导致她在一年中必须有部分时间留在冥界，因而触怒农神，一气之下就把他变成猫头鹰。
「正是，我奉命传达冥王陛下的亲笔信，女神。」
阿斯卡拉弗斯微微点头，明智地没有唤她的任何名字，仅以女神作称呼，暗自发现德墨忒尔之女顿时就松了一口气，看来并没有那么的紧张，终于走到他的面前。如今亲眼目睹冥后的疏离、不安和胆怯，他瞬间就明白冥王在这一段日子的焦虑，但幸好的是，这一次的会面是她自己破天荒主动提出的，那怕她在信中没有交代太多，至少她愿意恢复交谈。
戴丝波茵娜接过了信，瞥了一眼黑色火漆印上的阿丝芬德纹章，终于鼓起勇气打开了那一封信，她一眼就认出了冥王哈迪斯的字迹和普路托斯的字迹是完全一样的。他平日的话不多，只是如今为她而写的信却不再沉默，整整写满了三页纸，为他之前隐瞒真正身分一事而道歉，又郑重表示无论发生何事，他对她的感情始终不变，愿意为她而等待。
——就算你甚么也不是，我就只爱你一个而已!
她在科林斯的德墨忒尔神庙曾经如此向他许诺，但她其后就食言了。
他根本并非甚么也不是，他其实是统治地下世界的冥王哈迪斯才对。
金发少女揉了揉眼角，小心地收起了信。
「所以冥王的神杖……真的是不见了吗?」
甚至连睡神的神杖也下落不明。
阿斯卡拉弗斯默默地想，非常谨慎地回答。
「……当年冥后在第二届圣战离开冥界的时候，把它一并带走了。」
「……最后连她自己也不知所终吧。」
她低低地说道，听起来苦涩又略为哽咽，但她始终没有再掉泪，自从在阿多尼斯面前崩溃过后就不曾再哭泣了。她反而勇敢地抬起头来，直视青年那一双安静的琥珀色眼眸，深知对方不但是冥界的一员，所担任的要职明显深得冥王的信任，更加是和贝瑟芬妮有关的人，说不定亦是和她自身有关。
「我的母亲……她真的把你变成猫头鹰了吗?」
冥界的大总管顿时失笑。
「神祇和人类之间总是流传很多不同的故事，但关于我自身的传言的话，我本来就能变成猫头鹰的。」
戴丝波茵娜若有所思地点头，却不经意地瞥见远方的黑杨树上，站了一只大概有成人的头颅那么大的高贵猫头鹰，浑身漆黑的羽毛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那是一种教人不舒服，像是死亡一样可怕的黑色。夜枭炯炯有神的血红圆眼目不转睛地紧盯住她，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底好像隐约流转出淡淡的幽紫微光，其中一只尖锐的脚爪似是牢牢紧握了甚么无形之物。
猫头鹰的身上甚至是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和生机。
那不是一头普通的猫头鹰，而是吸血猫头鹰(Strix)。
然后那可怕的生物意识到她察觉了，猝不及防地张嘴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叫声，感觉像是有人以利器刺入她的灵魂那样的痛苦，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双耳，不料下一秒就惊见那一只吸血猫头鹰已消失不见，枝头空荡荡的，彷佛不曾出现那样，回过神来只见阿斯卡拉弗斯担忧而疑惑地看着她，看起来根本是没听到甚么声音。
「……女神?」
……真的是错觉了吧?
但是吸血猫头鹰那一声象征凶兆的叫喊应当是响彻整个山谷，彷佛足以划开天空，昭示着厄运的袭来，阿斯卡拉弗斯不可能没注意到的。戴丝波茵娜怔怔地收回了视线，一丝无法解释、不能言明的古怪不祥感觉骤然涌现，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不安表露无遗，却又不太愿意把刚才所见的事告知，就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我……我碰巧在想那些吸血鬼的事而已……」
原来如此。
阿斯卡拉弗斯还单纯以为她是在烦恼身分的问题、以及冥王的事而已。
「还请放心好了，死神已经亲手接管此事，五月三日那一天，一切自然就解决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海皇神话(十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