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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C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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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利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盖亚的。和皇帝的谈话好像把他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在宇宙中,不知该漂向何方。
他合着眼,在黑暗中考虑下一步的打算。显然,他曾经推诿逃避的这场战争,如今却要不惜一切地参与其中——可不成,不断有发光的碎片钻进他的脑子,像是纷飞的火。一抹年少的微笑、一丝覆在手上的温度、一本翻了太多遍的书……全是毫无意义的细枝末节,被漫长时光消磨得背景模糊,却又镀上了一层柔软的光晕。那光影明亮得过于美好,以至于一点也不真实,简直……叫人刺痛。
一片记忆的泡影浮起来:金发的少年站在他的书桌前,翻看老维尔塔斯勋爵一眼也不曾看过的设计文档。“非常优秀。”他以一种成年人的口吻说,声音却仍带着少年的沙哑,“他们那些话……你用不着在乎,伊利安。要知道,杰出者永远是少数人。他们根本不懂得真正重要的是什么,帝国的未来——”
年轻的基利威尔抬起头,稚气未脱的眼里跳动着激动的火焰,舔着嘴唇,向他描绘一个少年的梦想。一丝久远的暖意漫开,他无意识地微笑起来。比起日后皇帝技艺娴熟的演说,这只能算是个孩子气的、不成熟的梦。但也许正因如此,才让另一个孩子如此念念不忘。
“……这世界多么广阔啊!这么多星——总有一日,我要让它们全部亮起来。”
记忆中的星图投影点亮,细碎光芒展开,化作真正的、无边无际的璀璨银河,又像是无数温暖的浮光,自遥远时空的另一端向他召唤。
情不自禁地,伊利安伸出手,泡影却在这一瞬间轰然破碎。星空与回忆摇晃着被撕裂,坠落,化作无数毁灭的光流,如同滚烫又寒冷的泪水。
伊利安猛地按住绞紧的胸口。忽然,他无比想念另一个曾与他分享星空的人。
茫茫星河中,一艘航向风琴座戍卫军驻地的飞船忽地慢了下来,调了个头,继而引擎猛轰,向遥远的宙神座疾驰而去。
对于不请自来的勋爵阁下,莱恩倒没表现出太多的意外。
“怎么过来了?现在的调令还要爵爷亲自发吗?”他笑嘻嘻地说着,把人拉进舰长室,好像之前的争吵从未发生。
“不,我只是——”伊利安顿了下,伸手按住莱恩踢过来的转椅椅背,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他应当去风琴座,去接手戍卫军,去想办法阻止一场尚未开始的屠杀,而不是跨过半个银河,来见一个也许并不想见他的人。
情感软弱。皇帝的判词再一次在他脑海中响起,斩钉截铁,教人毫无辩驳的余地。他只得抿了抿嘴唇,泛起一点苦笑。
“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他说,“巡航还顺利吗?”
“哈,比你能想象的还顺利。”莱恩夸张地笑了一声,眼中的笑意却冷了下去。他垂下眼,手指在光脑界面上滑动:“你来得正好。猜猜看,就这两天工夫我找到了什么?”
“什么?”伊利安有些不安。莱恩低着头,眼神掩在暗红色的眼睫下,显得晦暗不明,没来由地令人心惊。
“这个。”
莱恩右手一挥,北室座的星图从投影区浮起,无数细碎的光点串成条条光路,交错纠织,组成一张贯穿星图、延伸向远方的巨网。
伊利安张大双眼:“这是……航线!是叛军?不,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的非法航行还没被发现——”
“你说的没错。但这玩意是登记在册的。喏,这就是从航管局调来的。审批合法,证件齐全。”
伊利安皱起眉:“所以这到底是什么?”
莱恩看了他一眼,又点了几下,星星点点的数块红色出现在星图中,与光网交织的节点几乎完全重合。
“叛乱地点,还有之前新家园的活动范围。这样是不是清楚多了?打个赌,这是他们的补给线还是行军图?我猜两个都有份。”
“这就是我们一直难以确定他们行动路线的原因?他们用的都是轻型舰,的确可以用货船作为掩护……但巡航检查怎么办?”伊利安眉梢一动,“载货和批号不符,你就是这么逮到它的?”
莱恩耸耸肩:“其实我没逮到。他们溜得太快了。但船上有痕迹,整个货舱都空着,起落架明显刚用过,都能闻出引擎烧着的那股子味来。”
“证据可能不太够,但我是说真的。”他敛去笑容,“从这里挖下去,准能一路挖到他们的老巢。然后只要……”
他做了个手势,说:“轰。”
伊利安打了个颤。他真没想到,连巡航这种例行公事莱恩都能给他惊喜。或者惊吓。一条极有可能引向叛军组织的线索本该是件该死的好事,如果他对皇帝的“长远计划”一无所知。
战争是最好的清洗。
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被清洗的对象却还兴高采烈地看着他,金眼睛兴奋得发亮,像是被点燃的杀戮之星,一点也看不到即将到来的巨大阴影。
伊利安猛地攥紧手掌。他决不会让这双眼睛陷在那个黑暗的未来里。无论如何,在一切滑向深渊之前,他必须做点什么。
“货队的人呢?”他问,声音有些哑,“我要亲自审问。”
莱恩摸了摸鼻子:“放走了。她后面还有人——这是条长线。”
“她?”
“朱莉·沃特。”莱恩少有地犹豫了下,“嗯……她是……”
“怎么?”伊利安说,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她是谁?不介绍我认识一下?”
“算了。”莱恩舔着齿尖,把一份档案拖进光屏里,“你还是自己看吧。”
“人力劳动中介……”伊利安双臂环抱,屏幕的光线映在脸上,显得苍白冷酷,“一个蛇头的船队能跑这么广?谁给她办的审批——”
“我。她还有戍卫军的通行证。拉夏弄来的。”
维尔塔斯舰队指挥官的许可,加上戍卫军的证明,要不是靠着这两样护身符,一个小小的蛇头朱莉·沃特又怎么敢铤而走险,把叛军往自己船上装?
伊利安的表情一瞬间僵住了。“你们……”他张着嘴唇,有点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算了。莱恩,如果你觉得这事不方便……”
“不,我和她没什么关系。”莱恩飞快地说,“这只是之前的一点遗留问题,我需要一个人来解决,嗯,一些麻烦。她很会看眼色,也还算听话。我真没想到她有胆子干出这种事——她不是能领头的人。所以我放她走,因为后面一定还有大鱼。伊利安,相信我——”
“好。”伊利安抬起左手,截住他有些混乱的辩白,“这事都有多少人知道?”
“你和我。她可能有点怀疑,这我说不准。”
伊利安点点头:“从现在起,封锁所有消息。这件事我来处理。”
“没问题。这是几个货队可能和叛军交接的点,我们可以从这儿开始——”
“我说,这件事我来处理。”
莱恩愣住了,茫然地看着伊利安,好像突然失去了理解语言的能力。
“为什么?”他从桌边站起来,下意识地走近伊利安,像溺水者靠向唯一的浮木,“我……我做错了吗?她还相信我,我不会搞砸的——”
“搜索叛军组织是戍卫军的任务。”伊利安避过莱恩近乎恳求的目光,手指蜷起,错开亚种伸来的指尖,“抱歉,职责所在。”
“戍卫军?你什么时候又回那儿了?”
“今天。”伊利安说,试着让自己听起来轻松一点,“如果现在出发,应该还来得及。”
莱恩瞪着他,极力想要弄明白现在的情况,忽地瞳孔一缩,像是掠食者咬住了猎物。
“皇帝让你去的,是吧。”
“他亲自给我下的令。”伊利安说,感觉冰冷的黑暗卷携着所有破碎的回忆再一次漫上来,扼住了喉咙。“他想要的不止是胜利。”他喃喃道,声音嘶哑微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不能让你牵扯进来……”
回答他的是一声巨响。莱恩猛地转身,一拳砸在桌子上,背脊绷紧,不住颤抖,好像压抑着某样过于巨大、疼痛的事物。
“莱恩?”
“皇帝的活,就他妈绝密到连我也不能信了?”
亚种缓缓侧过头,金眼睛里烧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一片无可遏制、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火。
伊利安灼伤似的缩回了想要伸出的手。他在想什么?告诉莱恩一切好让他杀进盖亚、杀上王庭吗?
他将颤抖的手背到身后,咽下了舌尖上的话。
“我当然信任你。”他最后说,“只是,这是给我的任务——”
莱恩倏然打断他:“你要撤我的职吗?”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
“那就好。我代表维尔塔斯舰队,要求对戍卫军在我方境内任务进行协同作战。这是正当权利吧,爵爷?”他嘲讽一笑,“一切为了帝国。”
它们需要证明忠诚。伊利安再一次想起皇帝的话。战争是最好的试金石。
去他妈的。
“是的。”他终于点了点头,“但你必须完全服从我的命令。这场仗,要按我说的来打。”
莱恩凝视着他,眼神复杂,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轻快地一笑:“当然。只要是你想要的——”
在伊利安有所反应前,莱恩先退了一步,转身来到投影星图旁,若无其事道:“所以打算从哪儿开始?还是先把你的戍卫军带过来?”
“……不,琼斯那边我之后会联系。”伊利安有些迟疑,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混血刚刚的语气太轻巧了,像是一刃薄薄的刀锋划过他的思绪,让他难以思考。“现在,嗯,让我们先盯紧那个蛇头。”
“追上去叙叙旧?”莱恩在投影里标了个圈,“船队现在就在这个港口。”
“别急着下手,我不想打草惊蛇。”
“我倒正想‘惊’她一下,瞧瞧她会往哪儿跑。”
“唔……”伊利安忖思着,“这也不失为一种办法。但时机要选好——这是个贸易大港,她应该有笔生意要做……”
“已经查了她船队之前的交易对象,还有港口的入境记录。”莱恩将一张名单拖进屏幕,“喏,交叉结果。”
伊利安眯起眼,在一串名字的顶上找到了熟悉的一个。
“贝恩·巴克。”他轻声说。久远的记忆翻卷起来,发生在长舟座Z-7的那场小小动乱,一切的开始……
莱恩吹了声口哨:“巴克公司的老大也会跟着造反?”
伊利安闭了闭眼,将陈旧的血迹暂时抛开:“当然只是猜测。不过,我很想知道什么理由会让一位航运巨头花一整天时间和一个人口贩子开会。”
“没准他订了样稀罕货。”莱恩笑嘻嘻说,眼中却掠过一丝杀气,“他们约在后天。我叫人准备好,一谈完就动手——把人扣多久?一天够不够?”
“根据战时条例,理论上,巡检官最多可无条件扣押嫌疑人72标准时。”
莱恩咧嘴一笑:“好极了。”
五天后,朱莉·沃特终于回到自己的船上,维持了一路的镇定在舱门落下的瞬间分崩离析。她双手紧握,却仍不住颤抖。
有船员抢到她跟前:“您总算回来了!咱们的船被扣了三天,货还全压着……”
她摆摆手,把人赶开。比起压在她心头的忧虑,仓库里里十万吨的货简直轻得不值一提。
“把大副给我找过来……”她话音还没落,大副脚步匆匆奔过来:“刚刚和巴克公司确认了,巴克先生还没回去。”
从大副眼里的焦虑中,她读出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我们该怎么办?
“把那边的‘急货’推掉。”她说,“现在冒不起风险。”
“全推掉?”
朱莉压低声音:“如果你不想害咱们全跟着陪葬的话。”
“好、好的!”大副被她的严肃吓了一跳,往旁边扫了眼,忍不住小声问:“巡检的人发现咱们帮反……他们的事了?”
他们发现了吗?三天里,朱莉无数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却都没有答案。事实上,直到现在她仍不确定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巡检安全室度过三天。也许是贝恩·巴克那边出了差错(鉴于他也被一块带了进去),也许是她的竞争对手搞的把戏,不过她最多思考的是不久前造访的那位不速之客,那位给了她如今的一切、却也随时可能将垂青收回的男人。
会是他觉察到了什么吗?想到那双刀锋似的金瞳,朱莉不禁瑟缩了下。她的掩饰真的能逃过那双眼睛吗?可如果是他——一她猛地打个寒颤,后颈掠过一阵刀锋似的冷意。
不。她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如果是莱恩·斯坦发现了她的背叛,她哪有可能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事态决没有演变到最可怕、最不可挽回的地步,在那之前,她得抓住一切救命的绳索。
“我不觉得。”她换了宽慰的语气,“咱们也用不着太害怕,只是小心点总不为过。”
“那就好。”大副犹豫了下,“可怎么跟斯科特先生说呢?你知道的,这种事上,他不太好说话……”
“随便用什么理由,至少把这一两个月拖过去。说咱们最近被盯上了,总往战区跑太惹眼、太冒险。他会理解的。”
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草草结束对话,抛下还想再问点什么的大副和其他对这场风波毫无头绪的船员,急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反锁了门,在光脑前坐下,熟稔地连入一条加密信道,发送出通讯请求。
朱莉·沃特手指交叉,无声祈祷,眼中映出的光条不断流动。
通讯的另一端却迟迟没有接通。
遥远的星河彼岸,帝国第二生物技术集团公司的一位经理对着通讯投影满脸苦笑。
“实在抱歉,现在真的没法提货,我们的生产还没开始呢……不不不,您误会了,不是我们生产效率低下,是疫苗原液还没有送来。请您再等两天吧,实验室昨天说终检今天就能做完,最迟后天、不,明天肯定能送过来。只要原液一来,我们立刻可以开工…………是的我当然明白这次流感疫情的严重性,皇室的需求当然会放在首位……”
在一连串的“是是是”“好好好”和“没问题”后,通讯终于被挂断了。经理脸上堆着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他搓了把脸,低骂了一句,再抬起头时瞥到一旁束手站着的文员,眉毛立刻压了下来。
“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再去给我催一趟实验室。告诉他们,疫苗原液今天必须送到厂里!”
被呵斥的女孩喏喏点头,退出办公室。路过的同事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她则回以一个无奈疲惫的微笑,正如每个被老板压榨的文员一样。直到转过洗手间的拐角,那双温驯黯淡的眼睛才忽地一转,显出几分异样的机敏。
她来回看了几次,确认了周围无人后,才在这个监控死角拿出一直在通讯中的光卡:“先生,您都听到了吧?又有采购来催了,要得很急。您那边……事情还顺利吗?”
“放心,莉迪亚。一切都不能更顺利了。”
威廉姆斯·莱伯特身穿连体白色防护服,双层口罩将他的面部遮挡得严严实实,也模糊了他声音中的一丝阴霾。
他抬起头,看了眼屋顶的摄像头,那里本应亮着一点红光,现在却是熄灭的。如果有人在安保室里调看此刻的监控,空荡荡的实验室将是唯一的所得。当然,他早就确认过这一点,现在的行为只不过是为了一点安心——尽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真正困扰他的到底是什么。
他把手里的恒温箱打开,放在一张实验桌上。一股冷气从箱子里冒出来,缭绕的白色水雾下是两个小小的玻璃瓶。
“世界感谢格雷·莱伯特。”他咕哝一句,从箱子里取出一瓶。在人眼无法观察的微观尺度下,无数已被导入目标基因组的载体病毒正在这个小瓶中游曳。
他小心地将液体抽出,转身来到实验室另一侧的无菌灌装机前。尚未投入生产的疫苗原液即将从这里被分装封瓶,运向遍布银河的数家制药厂,复制出无数药剂,最终注入一位位贵族体中。
有那么一瞬间,威廉的手微微发抖,某些早已埋葬的东西忽地活了过来。某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夜晚,他还是个很小很小的男孩,可以抱着一罐汽水坐在地板上,倚在父亲脚边。气泡和甜味,油彩和温暖。它们从他内心底层溜了出来,还有男人和女人的欢笑,那种“人生多么美好”的大笑声……
他忽然一颤,握着的针剂滑出手掌,旋转,跌落,针管的弧面反射出一线冰冷的银光。
银光映在威廉姆斯深褐色的瞳孔中(与克林特一模一样的瞳孔),刹那间,那双眼中的恍惚迷茫一扫而空。他猛地俯身伸手,在摔碎前一秒将针管抓在掌心,继而缓缓站起,动作有条不紊,将一整支病毒注入储浆罐中。
“来取原浆吧,可以投入生产了。”
他说,断掉通讯,走出实验室卡在半开启状态的大门,接起另一条被搁置的通讯请求。
“抱歉,刚刚有点事情。有什么事吗,朱莉?”
他通过同样监控失灵的走廊,转进安全通道,一边向上走,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巡检组?的确,这不太正常。之前有什么迹象吗……莱恩?你是说,维尔塔斯的莱恩·斯坦?”
他的脚步顿住了,抽出另一张军官光卡,登入内部系统,在皇室戍卫军指挥部的人员库里找到了伊利安的页面。
“……暂时无约见时间可申请。”他轻声念道,眉梢挑起来。
“谨慎是成功的第一要务,你做得很好,朱莉,尤其是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我。接下来一段时间,战船的事你不用管了。斯科特那边我负责解释……没关系,你不必担心了,这件事我来处理。”
他推开安全通道的门,停泊场里,一辆印着实验室标志的货车开过来,方向一斜,在他面前打开了货柜门。
威廉跳上车,摘下口罩,一边脱生化防护服,一边道:“通知空港那边,目的地改一下,我要先去一趟北室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