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61、C60

　　半小时后，一星光点穿破新司宁的人造大气层冲进太空。卢卡舰队铁桶似的包围圈上裂开一个微小的缝隙，那艘太空舰便如同一枚针尖一样钻了过去，在乌莎斯号舰桥的监控屏上牵出一条清晰的长线。
　　紧挨着的另一块屏幕上，凯尔文·卢卡走出金厅，背后钉着一枚红色的瞄准激光点。在他前方十米外围满了荷枪实弹的特工，每个人都做好了随时扑上去掩护勋爵、进而冲进金厅击杀劫持者的所有准备。
　　屏幕外面，诺伊·卢卡环抱手臂，向那走路时略有些跛脚的中年人投以凝视的目光。勋爵光鲜煊赫的光环在如此险境中被剥离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是个虚弱、疼痛、紧张又故作镇定的即将老去之人。一想到这悲惨的一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力的屈辱感就像虫一样噬咬着诺伊的心。然而不知怎的，莱恩那句饱含恶意的讥讽话却仿佛再一次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还是说，你就等着我开这一枪呢，将军？
　　她咽了口干唾，手指无意识在通讯器上扣紧：“A组准备，一旦勋爵确认安全——”
　　褐色的眼睛微微一转，冰冷的目光落在那枚“针尖”上。

　　“……阁下？维尔塔斯阁下？”
　　“针尖”——那艘备受关注的太空舰里，伊利安抬起头。秘书官神情紧张:“给盖亚的消息已经起草完毕，您看……”
　　勋爵一言不发，目光沉沉，像是雷雨前积云的天空，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秘书官不由自主地噤了声，退回自己的位置，任由她的最高上级面无表情地瞪着身前简易的星图投影，目光所及在卢卡大大小小的舰船间带起一连串莹莹的光辉。
　　勋爵自有打算，秘书官祈祷般想，那可是伊利安·维尔塔斯，他的思考不容打断，他会为他们所有人指明出路。
　　他理应如此，把这艘飞船弄出交战圈，准备会谈上对付卢卡的策略，向皇帝解释这场混乱，还得想法子找出自己这边的信息泄露源……维尔塔斯勋爵的日程表早已排满，只除了一点：他做不到。
　　他的眼睛看着炬木座星图，看着他们正试图远离（但还没真的远离）的新司宁和卢卡舰队，心却飞到了星河的另一端，所有的镇定、深沉和神秘莫测都是假象，一种出自本能的伪装，好来掩盖他到底有多么心慌意乱。
　　不，“心慌意乱”是个太轻的词。也许事实是，从通讯接通的那一刹那起，从他看到那头红发起，伊利安·维尔塔斯就失去了理智和头脑。
　　在那之前，一切都好——也许没有那么“好”，显然，由于一些细节失误（伊利安决不后悔自己独自前往新司宁的决定），他输了卢卡这一局牌，可奖池并没有超过他的承受底线。那个可以被牺牲的男孩早已一去不返了。当然，这会让他们在最终的谈判上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但从另一方面想，如果这能成为最终谈判的起点，成为结束战争的开始，那么输掉一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重要的是，他已得到了他最想要的东西。）
　　在那之前，哪怕局势并不理想，他仍是伊利安·维尔塔斯，他仍可以掌控一切。
　　直到他接通那个该死的通讯请求。
　　伊利安并不能真切地回忆起到底发生了什么，诺伊·卢卡是如何装腔作势、喋喋不休，莱恩是如何垂着眼睛，却又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里面似乎有所矛盾，但伊利安没法去想，一转脑子就觉得心率过速，仿佛开了十个g的重力模拟。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如何应对的这一切，唯一清晰的是胸膛里涌动的火焰，一直烧到现在仍未平息的火焰——
　　“混账家伙……”
　　秘书官警觉地瞥过一眼，她没听清勋爵说了什么，好在那话也并不像对她说的。她该注意着点，不过，勋爵脸上的神情叫她觉得害怕，还有那梦呓般的喃喃声。
　　十三岁的时候，伊利安曾花半个月写过一个双星系统模型，不算多复杂，但对孩子来说已经足够夸耀了，至少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他把它放在书房光脑里，一打开就能看到，他看着艾伯特进了书房，然后就一直等着，等啊等啊……可他的父亲（从他开始逃避聚会、躲起来看书就不正眼瞧他的父亲）这次同样也没多看他一眼。当他再溜进去，打开光脑的时候，发现整个模型都被删掉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是伊利安·维尔塔斯第一次尝到愤怒的味道，而此刻舔着他喉咙的火舌比那时候要滚烫一千倍。这不是什么小孩子的游戏，而是他费尽心机才从死亡的阴影里抢回来、差一点点就永远失去的珍宝，却像一颗天杀的彗星似的自个儿又飞了回来，一头撞进最危险的地方——苏利耶！他怎么会想到去那儿！他到底想做什么？后援又在哪儿？——打意识到通讯另一头的地点，一万个问题就在伊利安脑子里卷起了狂风，而最糟糕的是，他一个答案也没有。
　　在诺伊·卢卡面前，他甚至不能问出哪怕一个他关心的问题，只能压下所有的不安、恐惧和愤怒，配合着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那混账绝对是算计好了，知道他不能在那女人面前破口大骂——
　　他什么也做不了。苏利耶不是废水回收站，也不是新司宁的资料库。事实上，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敲定那个无异于自杀的愚蠢计划。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了。你以为把自己当鱼饵抛出去，卢卡就会任由我这条大鱼溜走吗？伊利安咬牙切齿地盯着眼前的即时星图，听到自己刺耳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她还会出现的，只要等她解决了苏利耶的麻烦，等她解决了你——
　　伊利安低下头，再一次划亮光卡，通讯界面上只有他的一连串消息，可除了最初的一条“别担心”以外，那混蛋仍毫无回音。毫无回音。他战栗着在脑子里重复，咬住舌尖，金属的甜味弥散开，仿佛某种令人不安的征兆。
　　就在这时候，警示的红灯与尖鸣一并狂闪起来，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吼叫声像一枚惊恐病的炸弹，在太空舰并不宽敞的舰桥里爆炸开。
　　“跃迁失败！发现屏障——是卢卡的工程舰！”
　　“请系好安全带，阁下！我们随时可能受到攻击！”
　　“反向跃迁失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
　　即时星图上，代表引力场的彩色合成图忽然爆出一片明黄的耀斑，那是舰船跃迁的标志，从图上看，有一整支舰队即将出现在他们这艘船的正前方。四面八方的目光向伊利安投来。
　　而他只是想，她终于解决了——

　　与此同时，莱恩·斯坦正驾着一辆飞梭夺路狂奔。
　　金厅的废墟被抛在后面，“不落之日”笼在燃烧的烟尘中，从所未有的荒凉。
　　突围时他们死了四个人。不过幸亏如此，剩下的五个才勉强挤上这艘抢来的小玩意。负荷过载导致它几乎飞不起来，全靠莱恩疯狂的驾驶技巧才没被后面紧咬着的警用型号轰个稀巴烂。追击者的引擎声像是不间断的雷暴，隆隆地压在他们头顶。
　　“怎么还没来！？”飞梭里有人大叫，又被另一个声音压倒：“闭嘴，会来的——”
　　紧接着，他们的声音都被光炮轰击的尖鸣盖了过去。
　　飞梭急转时，那个斯利姆人（他运气不错）被甩向了那挺重炮，他抓住它，并毫不犹豫地开了火。
　　在那一瞬间，整扇侧门连带舷窗被轰然洞穿，飞梭剧烈摇晃，在反向的冲击力与高速气流导致的负压中翻滚着寻找平衡。几乎所有人都尖叫起来。而在他们濒临破碎的小船外，携带巨大能量的光束随飞梭的翻滚疯狂摆动。一艘警用飞梭被击中坠落，另一架则在躲避时撞上了高速轨道，引发另一串天崩地裂式的巨大灾难。
　　烟尘、流弹与崩塌砸落的建筑碎片中，飞梭再一次钻了出来，破破烂烂，摇摇晃晃，以一种看起来很吓人的速度和模样向前狂驰。不到半秒后，追击者也冲出重围，一个个都有点灰头土脸，连引擎加速的轰鸣都透出一股子杀气来。一连片白色音爆云瞬间腾起，又被刹那间撕破。莱恩几次往林立的高楼间急转也没能将他们甩开。
　　相反，他们追得越来越近了。
　　在又一次拐进两栋高楼间的狭隙后，一队飞梭忽然从前面冒了出来。它们乌黑发亮，像是一群从地狱里浮出来的幽灵。莱恩猛地拉起方向，飞梭发出一声濒死般的尖啸，特技动作似的竖直翻转了一百八十度，舰身一拧，调头往来时的方向倒冲回去，却又猛地刹住了。
　　一直穷追不舍的那几架警用型堵住了他们来时的路，在那几架飞梭后，红蓝两色的警示灯自上到下闪成一片炫目的光海，更加明亮的探灯则从高空射下，交织成真正的天罗地网。
　　“干！”有人骂了一句，声音有点颤，说不上是恐惧还是疯狂，“他妈的拼了——”一排隐隐发亮的枪口自睁大的眼瞳中映出，蓄能即将完成，光弹一触即发。
　　没有人能在这样密集的火力网下逃出生天。
　　莱恩握紧操作杆。
　　忽然，在所有的光网之上，伴随着巨鲸般的低鸣，一片庞大而不规则的阴影罩了下来。
　　所有人不禁抬头。那是一艘正八面体的异型飞船，闪烁的灯光映在起伏的金属表面，反射出炫目的流光，宛如一枚奇异的宝钻镶嵌在一线天光上。
　　下一秒，这枚“宝钻”微微一转，与数十艘卢卡飞梭同时开火，四条棱线朝向下方射出无数道致命的光束。
　　莱恩猛地一拉方向，引擎动力瞬间推至最大，飞梭剧烈抖动，哀鸣着仰起，加速，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上飞去，穿过错综如织的光网，一头扎向莉莉安号。
　　在彻底解体的前一刻，它完成了自己最后的任务。
　　“抱歉，我来晚了……”莉莉安号的驾驶员说，没顾得上回头。
　　莱恩从差不多报废了的飞梭里爬出来，另外三个幸存者（还有一个倒霉蛋被流弹打中了脖子）已不管不顾地坐在了地上。莱恩也很想一头栽倒，再也不爬起来，然而另一种烧灼的火焰让他撑住身体，跌跌撞撞往驾驶席走过去：“没关系，来得正好——”
　　驾驶员向他侧过头，人造的面孔上维持着怪诞的平静，语气中却透出一丝沉重的焦虑：“……我想米娅那边有麻烦了。”
　　莱恩拉系安全扣的手顿了顿。他点点头，说：“我猜也是。”
　　按照计划，在莱恩带人大张旗鼓地从金厅里劫持勋爵、将整个苏利耶的注意与警力全部吸引过去的同时，另一个小组应当黑进中央区域的控制中心，为来接应撤退的莉莉安号打开一条进入空间站的通道。在计划中，这不是一件难事，至少不是最困难的部分。
　　可现实并非如此。
　　“我一直没有收到她的信号。”怒风说，“时间已经比预期的晚了十分钟。我担心出了什么乱子，所以采取了计划外行动……”
　　“操他的计划。”莱恩说，拉过武器界面，切到手动连发模式，开始与不断涌来的苏利耶警方用光炮对轰，“操这堆杀不完的傻逼条子。”
　　他盯着屏幕，聚精会神又满不在乎：“莉莉安在这儿，就都不是问题。”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这些飞梭也许不是问题，但我进来的时候……”
　　“这宝贝儿是不是特别火辣？”莱恩咧起嘴角，笑得杀气腾腾。
　　“恐怕她过于火辣了。”怒风说，“我进来前，卢卡后路舰队正在掉头回来。抱歉，这应该是张藏到最后的王牌——”
　　“牌打出去才有用。”莱恩截住了他的话，“米娅那边到底什么情况？”
　　“联系不上。”一个刚缓过劲来、找到位置的船员说，“我们得过去。”
　　“过去找死吗！”另一个人叫起来，“你没听到刚刚说的？有一支舰队正往这儿来——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他们可能还活着！你这没种的软蛋！”
　　“我他妈不想给人陪葬！”
　　争吵声越来越高，舰船外的光林弹雨仿佛某种暴力的催化剂，在死亡近在咫尺的威胁下没人能够保持平静。终于，莱恩开口道：“都闭嘴。”
　　他向怒风点了下头，后者默契地转移了驾驶权限。莉莉安号微微一滞，火力全开的同时骤然一转，在大气环境内做出了一个太空战才能看到的漂亮回旋。
　　莱恩的声音刀锋一样切过所有人的沉默：“谁想夹着尾巴逃跑，当条败家犬，可以自己滚蛋。”
　　回旋结束，紧缠在莉莉安号周围的飞梭们被迫散开，下一秒，八面体飞船的动力引擎切换至一侧，烈焰轰然喷出。
　　“或者，你们可以跟着我，把这些垃圾玩意炸他个稀巴烂。”
　　他没等他们回答，也不需要等。他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有时候比起活下去，毁灭是一种更难以抵抗的欲望。
　　欲望的烈焰中，整艘飞船急速拔高，如同一枚离弦之箭向空间站中央虚拟的蓝天显示板冲去。很快，苏利耶的居民会发现那驯良的天空上第一次出现了预设中没有的东西，黑色的坏块霉斑似的迅速蔓延，碎裂，然后火焰会像雨一样落下来。
　　简直像场末日。
　　没人能够逃离。为了防止恐怖分子逃离，苏利耶全境空港均被停用，附近的跃迁点堵得水泄不通，只有战舰源源不断从军用航道跳出来，涌入这个金光闪闪的噩梦。苏利耶内唯一一艘不受航空管制的卢卡飞船此刻还未启航，它的主人惊魂未定，一时难以同时应付登机起飞、接受临时医疗和联系乌莎斯号等一连串麻烦事。
　　他很快会为此深感后悔，好在这种情绪倒也不会持续太久。
　　真正重要的事总是发生得很快、很快，好比莱恩·斯坦往苏利耶控制中心扔下两个辅助引擎引发的那场爆炸及其后果：空间站控制系统重启需要三十秒，这点时间不够清理诺伊·卢卡未雨绸缪准备的埋伏，却可以抢先他们一步，拿下防备没那么森严的第二控制室。
　　接下来的攻防战也很短暂，毕竟在卢卡的研究员重新夺回主控权前，入侵者着实没有多少时间。但这短短的几分钟里已有数十人死在第二控制室门前，太多的血将整条洁白的走廊染得通红。卢卡的安保队长试图用在他们之前交战中侥幸存活下来的几个俘虏作为人质进行谈判，结果失败得彻彻底底。
　　他不明白，这事已经和拯救没关系了。这些死亡只是更大规模毁灭前的微小预演。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苏利耶消耗掉了将近一半的弹量储备。无需瞄准，自动防御反击系统的操作简单至极，卢卡舰队从未想到有一天首府会向自己开火，全无防备地在光炮的流瀑中炸成一片昂贵至极的礼花。唯一一艘让莱恩在交战中分出精力、手动打击的飞船是从苏利耶里飞出去的，它中弹的时候，诺伊·卢卡还在向她的勋爵保证，伊利安·维尔塔斯和他疯狂的手下会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她看着眼前的投影忽然消失，怔了几秒：“信号呢？”
　　没人回答她。观通长面前的屏幕忽然闪出一串消息，等他开口时，声音禁不住有些发颤：“苏利耶的消息……主控中心受损，第二控制室暂时失守……”
　　她问：“什么时候发生的？”
　　“就在刚刚……几分钟前。”
　　乌莎斯号的舰桥一片死寂。实况投影的星图里，前去追击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卢卡前锋舰队还在和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蒂格尼提斯部队交火。
　　再一次打破沉寂的仍然是观通长：“司令，家族议事会发来的紧急通知，要您、要您立刻返航。”
　　诺伊盯着星图，一言不发。被标亮的目标飞船眼看着就要脱离卢卡舰队的那片星点，明明近在咫尺，她却没办法伸手抓住。
　　“司令……”观通长声音低哑，虚弱得近乎哀求，“通讯请求——还是议事会。您看……”
　　他讷讷地收了声，看到愤怒的火焰从女将军的眼中烧起来。她的脸颊被痛苦扭曲，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直到仇恨终于冲破一切，从齿间迸出。
　　“莱恩……斯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