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58、C57

　　空气中弥散着消毒水淡淡的清苦与修复剂滑溜溜的腥甜味，它们混杂在一起，让人立刻想到医院、出生或者死亡。
　　治疗舱盖在伊利安的注视下缓缓闭合，如同独眼巨人终于闭上苍白巨大的眼瞳。随着一声柔和的轻响，舱盖彻底合拢，伊利安心头一空，没来由地生出一种错觉，好像眼前的容器是一具棺椁，而他永远失去了这个不曾属于他的人。
　　不……伊利安微微摇头，松开紧握的手掌，压下那股子将治疗舱砸个粉碎、将里面的人紧紧抓在手中的莫名冲动。透过荡漾的波光，他凝视着莱恩瘦削的侧脸、昏迷中仍未松开的眉头和缓慢起伏的胸膛，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来。
　　他不会失去他。
　　他紧抓着这个念头，像失事的船员紧抓着唯一的安全绳。他必须坚信如此，否则——伊利安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他没办法去想任何其它可能。
　　医疗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红头发的姑娘冲进来，又猛地刹住脚步：“伊——阁下……”
　　伊利安将自己从思绪中抽出来。他抹了把脸，转身展开一个安慰性质的笑容：“别担心，莉莲。莱恩很坚强，他不会有事的。”
　　莉莲有些茫然地点点头，走到治疗舱旁，伸出手，隔着舱壁与莱恩枯瘦的指尖相触。伊利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静止的背影逐渐颤抖，直到变成一枚狂风中的树叶。她并不是娇小的类型，此时却拼命蜷缩起来，好像已经被完全压垮，再无法承担一点点伤害。
　　伊利安完全理解她。
　　他走近一步，沉默着，轻轻揽住莉莲的肩膀。女孩僵硬了一下，随即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般垮下来，扑进他怀中，崩溃地大哭起来。
　　“嘘……没事的……没事的……”伊利安拍抚着她的脊背，轻声喃喃，一如很多年前莱恩所做的那样。他的目光越过莉莲的肩膀，望向治疗舱。莱恩沉睡在里面，漂浮的红发掩住脸颊。混蛋，伊利安想，你怎么舍得这么对她。
　　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没过多久，莉莲止住了泪水。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声线中却仍带着一丝恐惧的颤抖：“是……是衰落吗？”
　　“不。”伊利安立刻回答，“不是衰落。”
　　莉莲紧绷的肩胛顿时松懈下来。伊利安将自己带来的医疗队刚刚交上来的诊疗报告递给她。她快速翻阅，眉头越皱越紧。
　　“‘过劳诱发的遗传性功能障碍’？‘靶定位阻隔’？这都是……什么意思？”
　　伊利安想了想：“医学术语很难解释，但总之，现在的症状并非不可逆转。我带来了盖亚最好的医疗团队，治疗方案已经确定，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女孩忧虑的脸庞一下子亮了起来：“真、真的吗？”
　　伊利安柔声道：“我保证。”
　　“谢天谢地——”莉莲猛地捂住脸，又掩饰地擦了把眼泪，露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歉，我太失态了……我这就回去工作。乔伊将军允许我先过来的，她现在应该已经办完手续了——”
　　她停下有些语无伦次的话语，抿了抿嘴唇，与莱恩极为肖似的金眼睛直直望向伊利安，认真道：“谢谢你，伊利安。”
　　伊利安怔了怔，目光闪烁，嘴唇微微颤抖：“……这没什么。有我在，莱恩不会有事的。”
　　严格来说，这话并没有什么逻辑或根据，然而莉莲仍松了一口气，甚至浅浅地笑了下。她摸了摸莱恩的治疗舱，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随即匆匆离去。伊利安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转身的刹那，极力维持的微笑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他掩住眼睛，沉沉地叹了口气。
　　“过劳诱发的遗传性功能障碍”的确可以治疗。本质而言，这是环境作用下多种潜在致病基因终于累计到达阈值后的必然爆发。在有充分基因样本的情况下，病情可以通过靶定位阻隔剂得到缓解。虽然阻隔剂只能在有限时间内维持效果，除非莱恩终生用药，否则任何一次外界环境诱因的出现都可能导致病情再次发作，进而导向不可逆转的早衰提前。
　　然而问题并不在此。
　　即便持续用药，断绝再次发病的可能，时间仍然是莱恩的敌人——是所有携带亚种早衰基因者的敌人。亚种的平均衰落期为六十岁，女性略晚于男性。人口统计报告上的数字突然跳进伊利安的思维。莱恩今年多大了？三十六还是三十七？早衰基因在混血身上会如何表达？他还有多久时间——
　　他们还有多少时间？
　　时间。伊利安再次疼痛地叹息。这个词从不曾以这样的意义被他思考：贵族的平均寿命可达一百八十岁，在一百五十岁前均可算作壮年，习惯了如此漫长充裕的生命周期，谁会在百岁之前思考时间与死亡呢？
　　但莱恩不一样。当然，他早就知晓这一点，可直到事实以这样粗暴突兀的方式撞在他面前，伊利安才意识到“不一样”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所爱的那个男人将迅速老去，像一颗被吸食殆尽的星星。所有的光和热都将逝去，只余衰败、痛苦、尊严沦丧、全无自由。
　　直到最后，莱恩会死在他面前。
　　伊利安静静站在治疗舱前，手掌按在光滑而微冷的舱盖上，不住颤抖。莱恩正在里面沉睡，几条细细的管线从他赤裸的身体上延伸出来，如同将他从死亡中拖回人间的锚索，如此纤细，如此脆弱。
　　“不……”他喃喃自语，像是祈祷，又像是一个誓言。他绝不接受这个结局。
　　伊利安凝视着莱恩安静的面庞，忽然笑了，目光森然，晦暗不明。
　　问题总会有解决的办法，比如……基因手术。
　　答案一直在那儿：一次彻底的基因手术可以纠正所有与生俱来的麻烦——唯一的问题是，这一技术合法的受治对象仅限贵族。
　　仅限贵族。伊利安之前从未发现这个词有这么刺耳。作为贵族的一员，无所不在的特权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些特权是如此寻常，以至于连意识到它们都成为一件难事，比如每个贵族都在应用的基因技术——他们自己正是这一科技手段的结晶。自帝国成立以来，贵族们惯于使用技术手段定制自己和世界，并不断推陈出新：第一场手术始于胚胎形成之前，体貌特征、智力发育及天赋优势已被设定完毕，偏差不超过百分之十。而他们所接触的一切，大到空间站生态环境，小到桌上的一枝鲜花，一道肉排，都无不闪着基因技术的辉彩。
　　只是“定制天堂”的大门并不对外开放。在信息与技术的双重封锁下，平民们对基因科学的认知极为有限，所接触到的也只有售价昂贵的阻断剂、可供移植的肢体器官及高产量的改良作物。他们满足于贵族研究所发布的“最新”科研成果，却对真正的力量一无所知。
　　不，真正“一无所知”的另有其人——那些同样身为基因技术的造物，却不幸落在了天平的另一端，只能堆砌在辉煌王冠下的骸骨。散布在星海的数十亿亚种。从生到死，他们从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在实验室中被决定，在出生之前，死亡宣判已然下达。
　　就像莱恩。
　　但莱恩不会像他们一样，伊利安想，口中泛起苦味。因为他，伊利安·维尔塔斯，一个他妈的头戴辉冠的贵族，不愿让他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只因为这个。
　　伊利安喉咙发紧，某种无可名状的庞然之物压在胸口，伴随着烧灼般的刺痛。无力感如同熔化的铅水在身体里凝结，沉沉地坠着，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强迫自己转开思绪，去思考接下来的具体计划——有太多他做不到的事，但至少他可以拯救莱恩。
　　当然，他可以做到这个——如果格雷·莱伯特都可以用非法的基因手术为自己制造性玩具，他当然可以找到同样的“非官方途径”拯救他自己的世界。尽管对那些会玩非法医疗的贵族圈子一无所知（多么讽刺），但伊利安知道，自己并非一无所措。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轻轻拍了拍莱恩的治疗舱，走出监护室，对守在门口的秘书官点了点头：“乔伊在哪儿？”
　　“准将在指挥室。这是她要我交给您的会议报告，她说已经经过您的批准……”
　　“对。莱恩复职前，她有完全的指挥权。”伊利安说，快速扫了遍那份稳扎稳打的阵地战准备报告书，“很好。这样我就全放心了……去准备船吧。”
　　“您要回盖亚？还是潘迪亚？”
　　“去新司宁。”
　　这是第一步。莱恩需要的不是贵族常用的那些模板手术，剔除衰落基因的手术史无前例，没有试验样本，也没有容错率。要想保证手术成功率，亚种早衰基因的原始档案必不可少。而那玩意只存放在两个地方：帝国第三研究所和帕克斯家族的德拉尔杰实验室。比起需要提交正式申请才能查阅档案的第三研究所，位于新司宁的帕克斯实验室显然是更快捷便利的选择。
　　秘书官怔了怔：“……好的。需要我先联系一下帕克斯勋爵那边吗？”
　　“不……等等，不用管戴里克·帕克斯勋爵。告诉韦比格·帕克斯，就说……我来拜访一下老同学。现在就去。”
　　“是，阁下。”
　　伊利安看了眼另一个随侍：“去找莉莲·斯坦上校，让她结束事情后来见我。”
　　第二步。他想，摸出光卡，接通了一个私人通讯地址。
　　“威廉，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维尔塔斯与卢卡在日冕座的前线战况毫无进展——又或者这种胶着状态正是一种进展。乔伊·琼斯并不是诺伊·卢卡或莱恩·斯坦那种风格鲜明的将领，也远没有他们声名远扬，但如果有人以为她在皇室戍卫军担任总指挥的这些年全靠政治博弈中的好运气，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乔伊是个好样的指挥官，也许不是最好的，但足以维持住莱恩得来不易的战果。只是，即便她可以避免维尔塔斯舰队被卢卡拖进漩涡，却无法避免另一种风险——
　　流言的风险。
　　无论花多少力气提高保密级别、封锁消息，维尔塔斯临阵换将的事实仍将像逸散的宇宙射线一样传遍整个银河。伊利安几乎能听到阴谋像藤蔓一样抽芽生长的噼啪声。在更多变数出现之前，他必须速战速决，拿到样本，而不是在宴会厅里继续这些毫无意义的寒暄。
　　他这样想着，只觉得心头有如暗火灼烧，脸上却仍维持着微笑，在对面的人说话时礼貌地点头。
　　“说起来，婚礼是不是快了？”韦比格·帕克斯满脸笑容，“都说维尔塔斯在日冕座简直势如破竹，胜利和婚讯想必都指日可待了吧。”
　　伊利安微妙地沉默了片刻:“……这我恐怕说不准，韦比格。”
　　韦比格的笑容滞了滞：“您是说……”
　　“日冕座只是银河的一角。”伊利安勉强牵起唇角，“战争比它大得多。”
　　“……您说的没错。”韦比格叹了口气，“您也许知道，帕克斯也不太平。恩奎塔那边一直在找我们的麻烦，非要在炬木座这里闹什么边境争端……唉，我从没打过仗，也许想得不太对，但我实在不明白……”
　　“嗯？”
　　“我得说，当然，我可不是什么‘反战人士’。”韦比格摆摆手，解释道，“战争是帝国的根基，是必要的手段，也是勇气与荣耀的体现。但恕我直言，难道我们的军人不应该有更具价值的牺牲方式吗？比如海卓人——我们实验室就有好几个合作项目都被他们毫无理由地单方面搁置了！我们的学生被胡乱遣返！这种毫无尊重的冒犯行为却被帝国视而不见——”
　　“还有这种事？”
　　“是啊，这种事多得很！您看，我们应当设法让帝国的荣光照耀更广的星空，犯不着总跟自己的兄弟姐妹过不去。这不像原来打海盗。实话说，这种仗继续打下去，恐怕对我们不会有多少好处。”
　　“嗯……这是帕克斯的看法吗？”
　　韦比格·帕克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帕克斯当然愿意为陛下尽犬马之劳，只是我个人……恩，您大概不了解，实验室的学生越来越不好招了。咱们的年轻人……都上战场了。”
　　“入伍本来就是青年人的职业首选，不是吗？”
　　“但……原来他们不会在战场上送命。咱们刚毕业的时候，有几个人真牺牲在船上？战场是把人往上送的阶梯——很多最好的研究员都穿过军装。可现在成了什么样？帝国好不容易培养出这些优秀的年轻人，结果却……”韦比格摇摇头，“这两年，有的专业已经不得不开始招录平民学生，而且越来越多——勋爵阁下，您瞧，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韦比格双手握着茶杯，忐忑地向伊利安看去，小心打量着位高权重的老同学。然而伊利安只是沉默着，灰眼睛里的目光沉沉不明。
　　令人不安的沉寂在宽敞明亮的会客室里蔓延开，韦比格额上发潮，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话。
　　“很有意思的视角。”伊利安终于开口，语气平淡，“等看完档案，我会好好考虑你的话的。”
　　韦比格大松了一口气:“除了亚种相关研究，您还有什么更具体的需要，我让他们整理好给您送去？”
　　“谢谢，不用。我想自己来。”
　　“呃，我们的数据库不提供远程服务……”
　　“那您这里一定有本地接入端口了？”伊利安露出微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我需要无跟踪记录的那种。”
　　“好……好吧。”韦比格搓了搓手，不太情愿，却更不想得罪这位真正的权臣，“那么，请允许我为您介绍德拉尔杰实验室档案中心，维尔塔斯勋爵阁下。”
　　他们离开会客室，电梯直直向下，仿佛永无尽头。韦比格几次试图继续他们之前中断的话题，都在勋爵冷淡的目光下以失败告终。那双灰色的眼睛空洞而严酷，强硬得让人情不自禁地心生惧意。这位勋爵大人比年轻时更难以相处了，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讨得皇帝陛下的欢心。韦比格暗自腹诽着，在伊利安提出想独自在档案室里待一会时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几乎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档案室的白门。
　　（这能有什么妨害呢？毕竟，那个端口的权限并不能查阅他们的最新研究——尤其是军方项目。只有亚种相关的数据库才能被读取。天晓得维尔塔斯找那些没用的研究做什么！）
　　韦比格再次摇摇头，将那双令人不安的灰眼睛抛在脑后，走进电梯，向自己熟悉的世界升去。
　　档案室里，伊利安独自站在一面屏幕前。尽管有完备的空气循环系统，地下深处的通风口里仍散发着某种陈腐的味道，低沉的嗡鸣声从四边八方传来，如同鲸腹中的回声。
　　伊利安连上光卡，登进数据库，键入那几个一直在他脑中盘旋的关键字，一长串的档案登时跳了出来。他的目光在条目间滑动，将可能有用的文档导入光卡——数据库自然有防火墙，但既然获得了本地端口的接入权限，拷贝几份档案对他而言并不是难事。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犬系亚种的原始DNA样本、衰落期相关基因定位……一份份性命攸关的档案自数据库导出，不久，它们将与莱恩一起去往风琴座某个不存在的行星，被一些不存在的人解码，从而完成一场从未发生、也不会发生的手术。
　　然后，莱恩会好起来，回到他身边。他们会一起结束这场战争。很快，这灾难性的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伊利安理当感到一丝宽慰，可有什么压在他胸口，沉得难以呼吸。
　　忽然，一份命名方式不规范的文档进入了他的视线，文件名只有一个词：德拉尔杰。
　　带着一丝疑惑，伊利安打开了它。

　　笔记时间：712年5月31日
　　记录地点：炬木座λ恒星系外小行星带（1344，77，106）
　　笔记：

　　是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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