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53、C52

　　皇帝宣布会议到此为止的下一刻，卢卡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他的动作并不粗鲁，然而温文之下透出的已不再是卑微抑或谦逊，而是十足的愤怒和傲慢。
　　他向皇帝行了一礼，第一个走出会议室，与他站在一边的几位议员紧随其后，接着是谨慎地保留立场的中立者，仅剩下三两位帝国忠诚的臣仆也在瞥见皇帝脸上结霜似的神色时识趣地闭上嘴，夹着尾巴溜出门外。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伊利安。他迈出会议室的门口，却又不知为何回过头来。
　　盖亚上没有真正的落日，但球面“天空”仍每日播放着迷人的暮色。暖融融的橙色与澄澈沉郁的蔚蓝交融，霞彩从窗外映入，弥散开满室辉光。除了仍坐在桌边的皇帝。他的头颅高昂，却笼罩在一层晦暗不明的阴影里。钴蓝色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窝里，像两颗沉沉欲坠的星星。
　　暗沉沉的星光压在伊利安胸口，他张了张嘴唇：“陛下……”
　　皇帝抬眼看向他，锐利的目光中却透着些许掩抑不住的倦色。伊利安忽然注意到，不知何时，几丝细细的纹路已爬上了皇帝的眼角。
　　一股苦涩的味道从伊利安口中漫开，他换了一个称呼:“……基尔，我很抱歉。”
　　皇帝微微一笑:“你没做错什么，伊利安。”
　　愧疚像潮水一样涌上伊利安心头，他错了，错得离谱——那些猜忌和怀疑全都搞错了对象，真正的敌人被他轻轻放过，他的朋友——他的兄长——他的陛下反倒被他预判了罪名。他一心将皇帝视作高椅上永远掌控一切、永远深不可测的帝王，可不是这样的，没人能够永远掌控一切——
　　一个冰冷的微笑浮现在他眼前，伊利安叹了口气：“卢卡勋爵恐怕有点不同意见。”
　　“卢卡？”皇帝轻笑一声，“我在乎卢卡？”
　　可那不止卢卡，伊利安想，那是几乎一半的贵族议员，超过三分之一的帝国疆域……皇帝看着他，好像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脑中的声音。
　　“你真的那样想吗，伊利安？”皇帝语调严肃地问，“你希望我顺从他们，将我最好的将军——帝国最好的将军因为一起消防事故而革职吗？你希望我主动放弃一半的武装，然后签下那些互利关税和约吗？”
　　“我……”伊利安的声音噎在喉咙里，“我很抱歉，基尔。”
　　“不必抱歉，我说了，你没做错什么。”
　　“我是说……我以为……”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显然皇帝同样明白了他的意思。基利威尔脸上露出一丝了悟的、无奈的笑容，他摇了摇头：“你以为我会愿意这样——你以为比起卢卡那群贪得无厌之徒，我会更警惕你，我的维尔塔斯勋爵吗？”
　　伊利安绷紧了脊背:“我很抱歉……”
　　“不，不必。”皇帝平静地看着他，“我会放任一个贵族家族势力坐大而袖手不管吗？我不会的，即便你是它的执政官。但不是现在，伊利安。不是现在。”
　　“总有一天，当帝国的权力真正收归中央，当这些腐烂冗重的垃圾被清理干净，维尔塔斯也不能例外。等到那时，你将不得不在帝国和家族间做出抉择。但我相信你会做出明智的选择。我从不怀疑你的忠诚，伊利安，而作为回报，我要你给我同等的信任——”
　　“同心协力。”伊利安轻声说，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如初，“就像你说的那样。”
　　皇帝轻快地笑了:“就像我说的那样。”
　　他仰起头，金发几乎融化在夕照的金晕中，柔光模糊了脸上那些岁月战斗的痕迹，使他看上去仿佛一尊古典主义的神祇塑像。不愧是基尔，伊利安想，永远知道怎么摆布人心。哪怕清楚这些话里权术多过真心，但夕阳的斜晖是如此灿然迷人（哪怕清楚那不过是显像板的把戏），在这样美丽的金色里，他甘愿接过基利威尔递过来的剑柄，然后亲手刺进自己胸膛。
　　伊利安深深呼吸，咳了一声:“但卢卡他们——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议事会上，他们投了几乎所有的反对票——”
　　“意料之中，不是吗？他们只想要更多，更多，永远不懂得满足，永远不懂得牺牲，不懂得更大的利益——老凯尔文倒是个聪明人，但他所想的也不过是卢卡而已。为了卢卡‘重回巅峰’，他不介意把整个帝国劈倒当成垫脚石。”皇帝再一次发出轻笑，只是这次的笑声里只有轻蔑的冷酷，“不过，他恐怕太高估自己了——还有他那些同党，那些乌合之众。他们想要站在帝国的尸体上飨足腐肉，倒不怕被骨头噎住喉咙。”
　　暮色渐深，霞光由金转红，如同一片愤怒的火甲披上基利威尔的肩头。他站起身，晚霞在背后熊熊燃烧，犹如演出开始前火红的幕布：“他们想要战争，我给他们战争——但结果只会有一个，伊利安，我们必须赢。”
　　他们谈论战争，好像谈论一把已经扣下扳机的枪，然而事实上，这事远没有开枪那么容易。
　　新历1042年是暗潮汹涌又风平浪静的一年。埃西提亚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无论是皇帝还是他的反对者——他们自称作“自由党人”（贵族自治自由党）——都不愿贸然行事，以免叫敌人抓到把柄。况且上一场战火才停歇未久，要想赢得下一场胜利，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
　　而“做好”的意思是比你的敌人做得更好。1042年初这次仓促的议事会没能让贵族重新团结在皇帝身边，反倒把他们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团。被否决的经贸和约最终在“保皇党”和“自由派”间分别达成，却没对经济形势起到什么促进作用，反倒是集团间与日俱增的关税和益发繁琐的贸易审查让星际商人们大吃苦头，而随之带来的物价上涨更将压力转递到每个帝国公民肩上。唯一不受萧条影响的是重工行业——尤其是军工相关：航天、能源、运输、武器制造……硝烟在整个帝国弥漫，所有人都在谈论战争，除了那些外交官。无论气氛多么剑拔弩张，但凡出现在外交场所，所有人口中宣称的都是那些压根没人相信的和平论调，只在背过身时撒出一打又一打的探子，每一个都削尖了鼻子往军工企业和研究所里钻。
　　在这样紧张敏感的局势下，当伊利安收到那条不合规定的私人通讯时，疲惫苍白的脸颊上却无意识地泛起了一丝浅笑。
　　笑意只维持了半秒。他垂下眼睫，吐出一口苦涩的叹息。
　　光卡仍亮着。上一条消息的接受时间是……两个月前。
　　伊利安盯着那个小小的时间标志，一阵沉闷的痛楚从胸口漫开。他深吸一口气，忽略了它，就像他已千百次做过的那样。
　　毕竟，这全是他咎由自取。
　　是他开始的。他用尽一切方法，试图不着痕迹的同时将莱恩推远——实事求是地说，这并不困难。他们已很久未见过面了。半年多来，莱恩一直在满世界地飞来跃去，忙着安排布防、组织训练、监督研究……尽管他的军衔始终没能跟上他的职责，“勋爵代行人”的身份和全授权的电子签名仍给了他足够权限来完成任何想要的工作。调配方案、报告和指挥书络绎不绝地从珀尔修斯号指挥舰发往潘迪亚上的勋爵办公室，又在那儿摇身一变，以勋爵之名发向遍布星海的十数支维尔塔斯舰队。
　　他们的公务通讯如此频繁，私人消息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除了偶尔的几个深夜——或者说凌晨——伊利安的光卡会微微震动，亮起一抹孤零零的白光。
　　那些重重加密的信息通常很简单（多半只是“嗨”或者“还醒着”），就像少年时代无数个漫漫长夜里出现的问候。这些微光曾照亮过伊利安黯淡的世界，他紧紧抓着，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可现在，它们带来的是灼烧般的疼痛，和不知餍足、无法遏制的渴望。
　　他渴望那光，想要它长长久久地亮下去。他渴望那光后红色的火焰，肆意张扬的笑容。他渴望那真切的热度，渴望指尖的触碰……
　　（渴望一个吻）
　　伊利安簌地抖了抖，不敢继续想下去。他高热般打颤，拼命甩开这些令人心慌的念头，用那副疲惫、疏离而公事公办的态度将那些微光熄灭，每一次都像在胸口剜去一块血肉。莱恩也许会奇怪他莫名其妙的疏远，也许什么也不会察觉——伊利安分不出哪一种更好受些。但总而言之，当对话被匆匆结束，在那丝丝缕缕绞进骨血的疼痛中，唯一一点让他感到快慰的想法是：他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他尽力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法简单地“结束”。
　　这是一个邀请，简单得没头没尾，更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说辞，却让伊利安难得地犹豫了起来。
　　过来看看吧会很有趣的
　　他晓得莱恩所说的“有趣”是什么东西——那份正式的请函还留在他的光脑中，被扔在“批准-不出席”的分类栏里。无论于私于公，视察一场军事演习对伊利安并没有多少吸引力：花半个小时看报告就足以了解的事情，何必在现场耗费几天的时间呢？尽管计划书上签署着勋爵之名，但事实上，伊利安已很久没有亲自参与或规划任何军事行动了。他的战争早已转向一片不见硝烟的战场。
　　他当然会拒绝的。莱恩显然清楚这一点，才特地发了消息，好让他别一口回绝。他是真的想让他过去看看。伊利安想，心中再次漾开一片发甜的痛楚。
　　也许不仅是为了演习——也许莱恩也想见见他，也许他也会在忙碌的一夜后抬起头，无缘由地泛起一丝思念——
　　伊利安苦笑着摇头，扑灭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咬着嘴唇回复:
　　抱歉，在准备和帕克斯的约谈，恐怕抽不出时间。等你的总结报告。祝演习顺利。
　　他放下光卡，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加一句“注意安全”，卡面却闪动起来。
　　只要两天一天也行
　　紧接着又是一条:
　　来吧我想见你
　　伊利安抓着卡片的手指微微发颤。混血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金眼睛缱绻情深——一种他并没有真正从莱恩眼中见过的眼神。来吧，我想见你。脑子里的混血向他伸出手，手臂赤裸，闪闪发亮的水珠沿着手臂滑下，濡湿指尖，像是血或是汗水。
　　来吧，我想见你。
　　伊利安吸进一口冷气，驱走头脑中的幻影。他的脸颊热得发疼，却仍赶不上胸膛中激烈搏动的滚烫。
　　他按着眼睛，心想，自己应该拒绝的。
　　一周后，飞船自潘迪亚起航。起飞后十分钟内，伊利安已往杯中添了三次酒，每啜一口都在后悔，咽下去却又忍不住期待下一次举杯。等到勋爵的飞船与珀尔修斯号相接，伊利安踏进管状对接通道时，脚下的步子已经有些轻飘了。
　　酒精可以镇定神经，他尽量轻松地想，何况他并没有喝醉——至少随行的侍从官没发现这一点。他现在十分冷静，足可以应付一次官方会面……
　　红头发的身影从通道另一端出现时，勋爵阁下冷静的脸颊有一瞬间绷紧了。随即，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自他唇边扬起，伊利安一边平复着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该死！那压根没有镇定神经！）一边伸出手，动作优雅得体，足够拿去作为礼仪培训的教科书。
　　莱恩大步走过来，毫无贵族的矜持风度，烨烨的双眼仿佛直视进人心底：“珀尔修斯号和她的全体船员欢迎您的莅临，我的勋爵阁下。”
　　热而有力的手掌握住伊利安的手，热力如电流般窜上来，自他胸口激起一阵痉挛般的悸动，又被他咬紧牙根压回去。他脸上的笑容仍然坚固，手臂稳定如钢，手掌没有一丝颤抖。
　　他能做好这个，伊利安想着，呼出一口气，再次调整了唇边的笑容：“很高兴能来……”
　　一股拉力从手上传来，打断了他未能出口的句子。在所有随从、侍卫有所反应前，莱恩再次上前一步，毫不顾忌地闯进社交距离的底线，左手握住他的肩膀——
　　下一秒，伊利安落入了他思念已久的怀抱中。这个突兀的拥抱紧密而热烈，和社交礼仪没有半点儿相同，莱恩微凉的鼻梁轻轻擦过他鬓边，带来令人战栗的痒意。
　　“还是‘裂变’？你喝了多少伏特加？”
　　莱恩的声音很轻，没有多少责备人的意思，倒像个玩笑。可伊利安浑身僵硬，连舌头根都动弹不得，只能哑口无言。他们的右手还握在一起，莱恩的左手揽在他背后，胸膛贴着他的胸口，吐息拂动在他耳际——他整个儿将他包围，让他无处可逃——他真的想逃吗？
　　伊利安几乎迷失在这个拥抱里，环绕他的温度却忽地消失了，离开得与它来时一样突然。他猝不及防地晃了晃，刚好对上一双幽深的金眼睛。
　　“莱恩……”
　　莱恩看着他，眼神深邃得让他看不分明。忽然，混血挑起嘴角，露出一点锐利的笑容：“下令吧，阁下。演习随时可以开始了。”
　　伊利安深深呼吸，点了点头。
　　“这边请，勋爵阁下。”莱恩用指挥官的口吻说，“实时投影已经准备好了。现在请恕我先行告退。”金眼睛眨了眨，“放心，这会是一场好仗的。”

　　这的确是一场精彩的演习。尽管只是使用虚拟战斗系统进行的仿真模拟，数据来源却是真实的战舰系统，相应的战况也会实时反馈回各参演舰上。参演的蓝方是十七支来自各个星系的维尔塔斯舰队，红方则是莱恩在宙神座曾经的混编联。由于时间所限，星图模拟的范围并不太广，却是卢卡首都现处的那片广瓶座星域，演习目标则正是拿下卢卡首都——巨型空间站赫利俄斯。
　　第一天的演习由红方发起进攻，蓝方则据星而战，舰队结成机动防线，几乎重演了诺伊·卢卡对阵蒂格尼提斯大军的经典阵型。经过十数小时的鏖战，红方前三次跃迁突击仅有一次打开了赫利俄斯空间站的防御穹顶，最后一次更是险些直接被蓝方绞杀在外围星域，损失了一整支战斗中队才打破封锁，跃迁逃出。
　　演习结束后，伊利安转过椅子，评价说：“别的不论，卢卡的防守战术的确不错。”
　　莱恩站在门口，嗤笑一声：“‘卢卡’的战术？她可不在这儿。”
　　伊利安叫那对戏谑的金眼睛看得浑身发热，咳了一声：“我是说，你这次演习使用的防御反击布置，就算是诺伊·卢卡来也做不到更好了。”
　　莱恩半眯起眼睛看着他：“但是？”
　　伊利安喉咙发紧，嘴里的句子一下子碎成一片片乱飞的字母噎进嗓子里。他含糊地支吾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莱恩却了然似的点了点头。
　　“约翰还差了点劲。”他说，“或者差了点胆子。不过他知道什么时候撤退——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了。”
　　“撤退……”
　　“我又不指望他打胜仗。”莱恩舔了舔犬齿，咧出半个微笑，“要是他都能打赢，你要我来做什么呢？”
　　他走到伊利安身前，一手按在他肩上：“比起防守反击，卢卡对于主动进攻并不算拿手，你的那些伙计足可以将他们缠死在防御层外。至于打胜仗——”他忽地俯身，金眼睛灼灼地与灰眼睛对视，“我有样好玩意要给你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