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49、C48

　　约翰匆匆走进市政厅。他刚带人“警告”了两个从事非法经营的嫌疑犯——事实上，他觉得“威胁”或“恐吓”是更合适的形容。在军舰的炮口下，黑市商人几乎是跪地发誓会“好好听话、懂得尊敬”。他们的恐惧与奉承极大地取悦了前去执行任务的平民大兵们，然而约翰却只觉得厌恶，像是受到了什么侮辱——尽管他们才是实际侮辱人的那一方。
　　这绝对跟那个蛇头脱不了关系，他厌恶地想，但斯坦为什么要这么做？一位维尔塔斯舰队的指挥官为什么要插手这种不光彩的事？扶持一个下三滥的人口贩子，还是用这么直接粗暴的方式？！
　　他不愿将此归结于“劣等基因”天然的愚蠢和短视，也许有些人会持此见，但不是约翰，不是任何跟随莱恩·斯坦在那些凶险战场上厮杀数年后活着回来的人——他们都清楚，自己活命一多半要归功于司令的敏锐决断、远见卓识。然而他仍无法理解莱恩此次的决定，并为此而感到深深担忧。
　　约翰当然想到过提出异议。有时候，莱恩的确独断专行，但他并不是那种只会要下属闭嘴听令的类型。然而他实在找不到机会：莱恩太忙了。就算他能在无数场议事、讨论和会议的间隙里敲开指挥官的办公室门，对上那双从浩瀚的文件中短暂抽出、被疲惫与焦灼淬炼得愈发锋锐的金眼睛时，约翰会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将那个令人战栗的场景从头脑中挥去，大步走上楼梯，并衷心希望莱恩现在不在会议室里。
　　然而，当约翰真的在会议室门口看到那个红发男人的身影时，仍惊诧地停住了脚步。他看到莱恩倚在门边，一手撑在墙上，一手握着什么——当然，那应该是他的光卡。他的手指快速地在卡面上滑动，带起一串串光彩的涟漪，那些闪动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一丝柔软的笑意。
　　那笑容让约翰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这和他熟悉的那种咄咄逼人、锋芒毕露的“莱恩式”微笑全不相同，温和得近乎脆弱，带着某种倦怠的悲伤，又有种孩子气的、天真纯然的快活。那双刀锋似的金瞳此时半遮在眼睫之后，呈现出一种温暖的、融金般的色泽，让人联想到凝固的蜂蜜或者阳光。他的头低垂着，靠在手臂上，站得一点也不挺拔、不端正，不像一艘随时待发的战舰，只是个从严酷的生活中短暂逃离的，疲惫、松弛而真实的男人。
　　约翰移开了目光。没有什么缘由，就是觉得这不是他应该凝视的场景，更像是某种“私人时刻”，而他只是一个不巧的误入者，瞥见了某个并不属于他的掠影。
　　他正想着要不要先避开一下，却忽然听到莱恩说：“去告诉珍妮丝，会议暂延——我有点别的事。”
　　约翰怔了怔：“啊……”
　　莱恩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直直看过来：“怎么，外勤不顺利吗？”
　　约翰像是被划了一刀似的，反射性挺直了身：“一切顺利，长官！我这就去通知行政官。”
　　莱恩瞥了一眼约翰快步离开的背影，走进空荡荡的会议室，反手锁上门。他往转椅里一靠，再次滑开光卡信息，唇边无意识地浮起一抹浅笑。
　　事实上，伊利安和他的对话里没什么好笑的，倒是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虽然没有刻意隐瞒，但格雷·莱伯特这档子事他本没打算告诉伊利安的。尤其在弄出这么多出人意料的麻烦后，他可一点也不想把伊利安也拽进这摊子浑水里。
　　所以当收到伊利安那条“我得和你谈谈格雷的事”的消息时，莱恩还真花了点时间，犹豫要不要抵赖一番，蒙混过去。
　　不过他到底还是说了实话。虽然私人恩怨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谋杀理由，但莱恩也不觉得对付格雷·莱伯特需要多么体面的借口。说到底，他压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料理一个垃圾而已，需要特意解释什么吗？
　　他这样想着，也是这样说的。不过显然，伊利安对这个回答可是一点也不满意。
　　不是什么大事？在盖亚谋杀了一个皇室成员——不是什么大事？！
　　莱恩看着那一串大写字母，好像看到了伊利安皱起的、好看的眉毛。他眯起眼睛，无需打开投影，那个熟悉的身影已自然而然地自心底浮现出来。那人抱着手臂，来回踱步，一脸不赞同地瞪着他，脸色很臭，灰眼睛深处却暖融融的。
　　他往椅子深处滑了一点，因自己的想象而笑起来。
　　唔 不是盖亚我在贝拉露娜巡演会上下的手
　　对面有一会儿没回复，准是在忙着重新调记录，检查他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莱恩自信他查不出什么结果）。那家伙总是这么爱操心。
　　莱恩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是那种需要别人帮着擦屁股的蠢货，可知道有个人为你干的傻事而忧心忡忡、忙个不停的感觉……其实也不太坏。不过他还是发了一条：
　　放心都料理干净了不会有事的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莱伯特手底下有些人口生意最近大概会有点乱你留神点别被牵扯进去
　　刚发出去，他就有点后悔，然而新消息却没立刻弹出，过了好一阵才发过来：
　　知道了。谢谢。又及，最近也许有人会拿莱伯特的死做文章，局势暂不明朗，有开战可能，务必万事小心。
　　莱恩盯着“又及”那两个字，心想，他这是公文写多了吗？随即注意被另一个字眼抓住：
　　战争。
　　他不特别清楚“拿莱伯特的死做文章”是指什么，也不特别在意这个，反正无非是栽赃陷害、趁火打劫之类的玩意。但说到开战，他仿佛又一次嗅到了那种引擎启动时灼热的焦糊气，和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腥（像是拳场上洗不净的痕迹），那味道像是阴云下的潮湿和腥气，预兆着暴雨即将来袭。
　　他忽然想起诺伊·卢卡，那个断言“和平不是你我可以决定之事”的女人，想起她手腕上刺的那轮太阳，想起她眼中灼灼的战意。他熟悉那种神色，因为他曾无数次从镜中见过。
　　卢卡。他默念着这个近两年里常常需要打交道的名字，战后胜利方对失败者的“圈地运动”中，最喜欢和维尔塔斯过不去的就是卢卡了。不过至少在曾经的埃西提亚核心区——宙神座，卢卡家族没捞到什么好处。毕竟莱恩在后期战役中抢占了大量不受重视的次级基地，就是为了在第一时间接手那几个最后一刻才宣告投降的交通枢纽。最后的结果是，尽管卢卡投入了一半的舰队试图来瓜分宙神座这块肥肉，绝大多数战略要害、经济中心仍轻松地被维尔塔斯纳入了囊中。
　　在卢卡人眼中，不会有谁比维尔塔斯更惹人厌了。如果战端再启，那位诺伊·卢卡将军会怎样选择她的对手——
　　想到这里，莱恩无法自制地微微发起抖来。他用犬齿咬住嘴唇，却因那一丝刺痛而愈发兴奋。他快速地键入回复：
　　没问题我会准备好一切
　　还没发出去，一条消息弹了出来。它和上一条隔了有点久，好像拿着光卡的人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滑出了发送界面。
　　无论你在做什么，我都站在你的一边。任何时候，如有需要，一定告诉我。
　　莱恩看着那行字，炽热从金色的眼瞳中褪去，变成某种柔和温暖的温度。他咬着嘴唇，嘴角却忍不住似的弯了起来。存在于他头脑中的那个影像直直地望着他，那么清晰，又那么模糊。一种奇异的渴望与冲动突然闯进他胸膛，莱恩还没来得及思考，手指已点开了“投影”的选项。
　　下一瞬间，伊利安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前，与他所幻想的几乎一模一样，除了脸上忽然泛起的、惊吓似的薄红。
　　“怎么了？”投影飞快地镇定了神色，皱着眉问。
　　莱恩眨了眨眼睛，自己也有点摸不清头绪：“啊，我就是想见见你……我是说，你说的开战的事，我想跟你谈谈这个。”
　　他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再一次，“开战”这个词驱走了莱恩心头上若有若无、甚至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莫名悸动。这是正经事，他想着，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上，拿出战时会议的架势来。他是如此的认真、专注，以至于没有发现投影另一边的男人在坐进办公椅时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们的确好好地谈了谈，从盖亚贵族圈子里隐秘的流言风语、议会中几位勋爵意味深长的眼神交流，到星区间一再上涨的贸易关税和皇帝强令扩充的军备预算。当然还有卢卡，卢卡的将军、卢卡的舰队、卢卡的种种动向与可能的阴谋计划。一小时四十分钟后，他们得到了一致的结论：刚刚结束的这场内战意义重大，埃西提亚彻底除名、蒂格尼提斯大伤元气，其中获益最大的看似是异军突起的卢卡和锦上添花的维尔塔斯，但通过战时税比调整与戍卫军驻防体系布设，这场战争真正的得益者当属皇帝所掌握的帝国中央。这固然为皇帝收拢权力的变革计划打下了一个漂亮开端，然而当帝国领袖想要“再接再厉”的苗头显露出来，除了原本便势力衰微、想要借机浑水摸鱼的投机分子，更多人开始担心这把来势汹汹的大火是否会烧到自己身上。
　　他们安静了一小会儿，莱恩问：“皇帝会对你——对维尔塔斯下手吗？”
　　他盯着伊利安。这是个严肃而迫切的问题。尽管众所周知，“皇帝的宠儿”伊利安·维尔塔斯绝对是不折不扣的保皇党，但在维尔塔斯实力节节攀升的现在，谁能保证皇帝对这个顶替了原本埃西提亚位置的“心腹”还留有多少信任呢？
　　“我想不会……我不确定，但至少不会是现在。”伊利安说，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
　　莱恩唔了一声，目光向墙上旋转着的星图瞥去，维尔塔斯的人首徽记整片整片地标在上面，每一个都代表一次胜利。他曾隐隐为之自豪，然而现在他看着它们，却好像看到一片片的空雷。
　　金眼睛少有地黯淡下来，莱恩低声说：“我是不是……搞砸了？”
　　伊利安瞪着他：“当然没有！”他随即放缓声音，“维尔塔斯的胜利是非常有必要的，尤其是现在——站在基尔这边的人不多，他不会傻到放弃其中最强的那个的。”假使他仍愿意相信他的忠诚。这句话伊利安没说出口。这种时候是他唯一怀念艾伯特·维尔塔斯的理由，如果他不是该死的维尔塔斯勋爵，他和基利威尔的关系仍会亲密融洽——至少相对现在而言。那时候，他是制衡一个庞大家族的棋子，而现在他代表着那个庞然大物本身。
　　皇帝有充分的理由提防一位强势家族的勋爵，伊利安并不责怪这一点。他只希望自己的行动争取来了足够多的信任：就在刚刚结束的大民调中，他在所有的演讲中竭力表明立场，用维尔塔斯的绝对票数将皇帝的延任钉死在了议事会上——诚然，已有好些年头，十年一度的民众审议沦为了形式主义的过场，但那些老皇帝们不会敢于挑战贵族日益臃肿的自治权力，也不会遭到半数以上的贵族议员联合抵制。伊利安甚至相信，如果没有维尔塔斯旗帜鲜明地站在皇帝一方，基利威尔很有可能会成为数百年里第一个被弹劾下场的皇帝。
　　难道这还不够吗？他忍不住想，基尔，你怎能质疑我的忠诚所在？
　　可另一部分——理智的他清楚，如果情势好转，维尔塔斯的支持不再必要，皇帝留下的信任恐怕不会有现在的一半多。
　　“卢卡是哪边的？”
　　莱恩的问题再一次将伊利安从思虑中唤醒。“哦……”卢卡，他想着，语气中忍不住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按理来说，他们是靠内战才翻身的，怎么都该算在皇帝这边。不过……”
　　他摇摇头：“恐怕他们想要的太多了。”
　　莱恩若有所思地转着眼睛：“唔，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卢卡对蒂格尼提斯宣战那会儿，戍卫军可真没帮上什么忙。”
　　“那也不是他们忘恩负义的理由。”
　　“忘恩负义？哈……我倒觉得，那位卢卡女士没领咱们陛下的情呢。”
　　伊利安想起那轮手腕上的明日，叹了口气：“只能说，太聪明也不是好事。”如果诺伊·卢卡以复兴家族为己任，想要削弱打压所有贵族自治权的基利威尔永远无法赢得她的青睐。
　　他说：“她不是一个人。议会审议的时候，他们都没什么好脸色，恩奎塔、费德思、伊思菲提欧……基尔不会容忍这个。格雷的事——他一定会借此做点什么。”
　　“咱们会跟谁打呢？”
　　伊利安眯起眼睛：“我和你想的一样……”
　　卢卡。
　　莱恩杀气腾腾地站起来：“我去弄一份总的布防方案——不过，伊利安，这事靠我手里的两个联队可不成。”
　　“你只管干就成，司令。”
　　莱恩哼笑了一声：“我可不是——”
　　伊利安斩钉截铁：“你会是的。”

　　在其余舰队的指挥权转移过来之前，莱恩先拿到了伊利安发来的资料。他曾对这支混合编制的巨兽了若指掌，然而内战局势刚定时，它便被那些虎视眈眈的维尔塔斯瓜分一空，弄得他现在只能对着一堆支离破碎报表文件直犯头疼。
　　然而这不是他唯一要头疼的事情：自打伊利安对他说皇帝可能要拿格雷的案子开刀，他就立马给莉莲发了个郑重警告，要她千万小心行事，别出风头，别大嘴巴，最好去跟赫里蒂奇打声招呼，他好让伊利安动用点勋爵特权，把她弄到身边来。可惜，这女孩全然不懂得哥哥的苦心，过了好半天才潦草地回了一句：
　　拜托，我又不像你那么傻，早就搞定了。
　　是，她当然搞得定，连伊利安也没从那场消防事故中调查出点什么，她的能力无可置疑。莱恩吐了口气，却仍拧着眉头。他正寻思着怎么教育一下妹妹“小心总不为过”的道理，莉莲的下一条讯息又弹了出来：
　　还有，我在这儿挺好的。你别犯傻。
　　莱恩咬着牙，再一次忽略那个“傻”字，怒气冲冲地写字：
　　盖亚不安全
　　不安全？如果是像你说的，那位陛下想要找谁的麻烦，我倒觉得没哪里比皇室戍卫军的指挥室更安全了。
　　莱恩的手指顿住了，该死，这丫头总能说服他。
　　跟紧赫里蒂奇你得向我保证
　　保证完成任务。你也得保证。
　　什么
　　别犯傻。别太拼。如果真开战了，你得保证你会好好的。
　　莱恩叹了口气，目光中泛起柔软的笑意。
　　保证
　　还有别傻担心司令绝对安全
　　司令？你复职了？你现在是将军了吗？
　　灰眼睛在脑海中烨烨地望着他，一个无意识的笑容浮现在莱恩唇边。
　　还没不过我得了个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