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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C44 ...

  •   C44
      伊利安从不认为卢卡的话是危言耸听,但在和平的泡沫被铁蹄踏碎前,先找上来的却是另一位不速之客。
      格雷·莱伯特端着红酒杯朝他打招呼时,惊讶之后第一个出现在伊利安脑子里的念头是:谢天谢地,莱恩不在这儿。
      公正地说,作为一场社交首秀,潘迪亚的那场宴会着实效果不凡。尽管除了诺伊·卢卡,莱恩没认识什么人,然而一个诺伊·卢卡已足够了。
      仅伊利安所知的,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已有至少五张请帖送进过珀尔修斯号指挥室,只是无一例外都被扫进了垃圾桶。伊利安会说那是因为与会人员对莱恩缺乏吸引力,然而更多人却有完全不同的解读。在隐秘而繁盛的流言中,他们一厢情愿地给这种“不识抬举”涂上一层神秘弧光,加诸于所有那些野蛮、疯狂、恐怖的底色之上。
      这让红头发的混血形象愈发光怪陆离,也造就了某种异样的魅力,连伊利安都禁不住要为此着迷了,可暗地里,另一种不安却像苔藓般随之蔓延生长。
      直到格雷出现,他模模糊糊的恐惧终于凝成了这个金发碧眼的实体。
      “圣诞快乐,表弟。”格雷举了举酒杯,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醉酒的嫣红。
      红色是危险的颜色。伊利安脑海中滑过这样一句话。他谨慎地点了点头,脚下转了个方向,打算将这场令人不安的对话扼杀在摇篮里。
      格雷却再一次挡在了他前面。
      “您对付埃西提亚干得可真漂亮,我是说,真美。”
      真美?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一场游击侵略战争——真美?!伊利安几乎要气笑了。他冷着脸,用最能拒人千里的声音回答:“谢谢。”
      格雷却对他话音里赤裸裸的拒绝仿若无闻:“当然,您向来品味出众。我得说,您是少有几个真正懂得审美的人。您懂得欣赏——”
      他脸上那种病态的红晕更浓重了些,深深凹陷的眼窝里,蓝绿色的眼睛亮得令人心惊。伊利安没怎么见过这位远方表兄,印象里他并不怎么同人说话,苍白消瘦的脸上总有种艺术家式的神经质表情。
      他从没见过格雷如此激动的样子。联想到关于对方的某些传言,伊利安有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抱歉……”他将冰冷的手指握进掌心,退了一步,再一次试图结束对话。
      “不用对我掩饰,亲爱的,我懂的,咱们都懂的——他们可真美,不是吗?”
      “什——什么?!”伊利安嗓子发紧,心脏狂跳。他听起来像是个坏掉的语音助手。这太可笑了,一半的他说,他根本不懂疯子格雷在说什么。而另一半的他死死抓着喉咙,像是被某个他拒绝承认的事实噎住了一样。
      “是个混血,是吧。你是个懂行的,我一看就知道。有些人喜欢纯一点的亚种——听听这叫什么话!那种定制好的大路货有什么趣味!混血就完全不同,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值得你真正投入心血——你都做了哪些地方?要我说,犬系基底还是有尾的好些……”
      后面的话伊利安已经听不到了,他盯着格雷的嘴唇,那两片张张合合的薄肉,白狠狠的牙齿,还有那截鲜红刺目的舌头,幻想它们全被撕碎,被碾烂,幻想血从中涌出——他从未如此想要摧毁一样事物!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掌心,甚至抠出血来,可他一点也没感觉到。他整个人都被疼痛、恐惧与愤怒占满了。他根本不懂疯子格雷在说什么!那根本不是话语,是浸着毒的针,每一个字都深深扎进他心口,将他的心脏刺成一团血淋淋的肉。
      “……能让我看看吗?”
      伊利安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想见见他,你的小狗。”
      “什——么——”
      “请别生气。”格雷有点不好意思似的笑了笑,一缕金色的长发落在脸旁,他用手捋了一下,动作纤弱优雅,“我只是欣赏一下,没打算夺人所爱。”
      伊利安瞪着他的笑容,像是瞪着一只露出獠牙的怪兽。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狰狞可怖,但格雷退了一步,脸上倒还带着笑,眼睛里却透出一丝惊恐。
      他掩饰似的抿了一口酒,酒液在杯中来回晃动:“好吧,您不同意也没关系。他是您的。您真是珍重他。天呐,我简直难以想象他有多美,好让您这么爱他——呃!”
      格雷没能继续说下去,他咬了自己的舌头,因为伊利安一把抓住了他的领子。
      红酒泼在格雷胸口,像是炸开的一滩血迹,然而他已无暇在意自己的衣着。伊利安紧紧扯着他的领口,布料勒住了他的脖子,而他的脚尖几乎踮不到地面。缺氧让格雷本能地想要挣扎,恐惧却死死攫住他的身体。有一瞬间,他想起他亲手制造的“艺术品”们喉咙上的枷锁——那让他们变得多美啊!然而只一瞬间,美从他脑海中溜走了,只剩下从未有过的死亡的恐惧。
      他听到一个沙哑的、酷寒的、亡灵一般的声音在耳边低语:
      “你错了。”
      “他不是‘我的’。”
      “我绝不像你一样。我绝不‘爱’他。”
      那只卡住他喉咙的手猛然松开了,格雷踉跄着,弯下腰,干呕着猛咳起来。
      “永远,永远别在我面前说这种话,表兄。永远别出现在莱恩面前。如果让我知道他见到了你——相信我,你不会想知道结果的。”
      格雷费力地抬起头,却只看到无数惊疑的目光,和一个远去的愤怒背影。

      伊利安坐在飞梭里,手掌摊在膝盖上,三道弯弯的、血红的伤口嵌在掌心,像是三个小丑的嘲笑。
      你在撒谎。伤口尖声嬉笑着。你在害怕。你不敢承认,不敢说实话。
      伊利安对它们怒目而视,伤口们毫无畏惧,反倒是他自己忍不住垂下头。
      一个梦呓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们可真美。
      那是格雷的声音,但不知为什么,听起来并没有那么令人恶心。那听起来甚至……很真诚。
      不!伊利安打了个哆嗦,猛地摇了下头,想要把格雷的声音从脑子里甩开,可那双闪闪发光的碧眼却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蛊惑人心的声音仍在那里,低沉得不像格雷,却熟悉得让他心惊。那声音暧昧而含糊:他可真美……
      绿眼睛变成金眼睛,斜挑着,带着笑意看着他。伊利安无力地闭上眼。他的手指轻颤着收拢,好像握着一把湿漉漉的、血一样的红发。血从沙金色的皮肤上染开,汗水从紧绷的肌肉上滑下,伊利安喉结滚动,感到一阵烧灼般的饥渴。
      一蓬火从他心底烧起来,愤怒仍未离他而去,但他清楚,那绝不止是愤怒。
      忽然,伊利安捂住脸,埋在自己的血腥气里,发出一声啜泣般的呻吟。
      “不……”
      “我和他不一样……”
      他的肩膀颤抖着,脊背弓起,仿佛承受着某种巨大的、撕裂的痛苦。
      “我绝不……我绝不……”
      他决不爱他。

      无论这场闹剧给伊利安带来了多少苦恼,他的威胁卓有成效:格雷·莱伯特从没试图找莱恩的麻烦,直到莱恩主动找上了他。

      那是1041年了,距离潘迪亚的宴会已过去了一年多,诺伊·卢卡的断言却并未成真,帝国维持住了大体的和平,像一栋垂垂老朽、屹立不倒的堡垒,尽管地基里的白蚁——枪声从未真正停歇过。
      一艘轻型战舰的灰影掠过穹顶,紧接着是另一艘、另另一艘——一队空地两用的轻型舰自虚假的蓝天上滑过,阴影一掠而去,随之而来的恐惧却久久不散。
      阳光很好。计划中,这是个晴朗明艳的春日,街旁的立式屏幕上显示气温为华氏70度,微风(风向在穹顶下缺乏意义),天气晴,夜间有小雨。如此宜人的好天气,公园里却空无一人,只有规范生长的227山茶在钟形鹅掌楸的树荫下摇曳着镉红色的倩影。道路上同样空落落的,没有行人,也没有飞梭,商店倒仍在营业,只是缺乏了熙攘的人流,连五光十色的投影都显得有些落寞。
      忽然,一串又急又乱的脚步声突兀地出现在欢快的广告乐中,像一串走调的音符。那人又瘦又小,在宽阔的十六车道马路上像只慌张的兔子——老鼠——或随便什么惶惶寻死的小动物。他穿着件古怪的白袍,又或者披了块破布,无论哪个,都遮不住他细瘦的小腿和磨烂了一圈皮肉的脚踝。
      他从楼宇间的一线阴影中跑出来,跑到阳光下,忽然停住了,面对这个巨大的、明亮的世界,像是被吓到了似的。他怔怔地仰着头,盯着太阳看了几秒,向着太阳的方向迈开脚步。
      枪声响了。
      他倒在阳光里,鲜亮的红色从身上的白布上晕开。
      第二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抓住尸体的一只手臂半提起来,将他重新拖回阴影下。阳光最后落在死者脸上一瞥,照亮了一张透着稚气的苍白脸孔。
      那孩子就这样被拖走了。马路上的血迹很快会被自动清理机器打扫干净,没人看到他从哪里出来的,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回到何处——
      一丝颤抖从地下深处传来,楼宇间亮起了一线火光。火焰从不见天日之处开始,向着自由逃亡,枪声和尖叫回荡在火中,回荡在纽崔亚快乐谷物的歌声里。
      盘旋的阴影再一次掠近,莱恩眯起眼睛,盯着迅速放大的摄像画面:“慢点,那里怎么了?”
      镜头极速聚焦,最后落在一道跃动的红色上。
      通讯频道里传来犹犹豫豫的声音:“报告长官,呃,像是起火了?”
      “下去看看。”莱恩说,一压控制杆。飞舰俯冲而下。

      通常来说,一支舰队的指挥官不会真正出现在他率部解放的基地街头,更别说开着一艘轻型战舰身先士卒。这种想法让洛乌·梅森在面对决定他命运之人时犯了个错误,然而话又说回来,即使去掉侮辱长官、意图行贿这两条,洛乌的命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变更。
      他早已积重难返。
      看到飞舰的第一眼,洛乌攥紧了手掌,掌心烫起的水泡一下子被指甲弄破了,湿漉漉地疼痛着。他用那只没烫起泡的手擦了一把脸,目光落在军人当中走在最前那位的肩膀上。
      维尔塔斯的人首徽记上,金色的矛与盾互相交错。一位维尔塔斯家的上校。洛乌松了口气,拉起一副笑脸:“仓库起火,长官。”
      他弯着腰,讨好地仰着头,毛茸茸的耳尖顺服地伏着。贵族老爷们喜欢他这种样子。一条乖狗,他们会说。没关系,洛乌心想,他乐意当条乖狗,只要这样能保住他埋起来的骨头——
      锁住的门后,火焰噼啪作响,洛乌狠狠地抖了抖,听着他的“骨头”一点点化成灰的声音。那些该死的杂种!他们要夺走他的一切!在想象中,洛乌声嘶力竭地咆哮,像一条被夺走食物的狗。
      现实里,他对面的军官问:“里面是什么?”
      “出口的杂货。长官。我们的税单都缴清了——商会会费和治安费也都交了。您看也知道,我们不是‘老派’,从没惹过事。这就是个消防事故。”他从后兜里摸出一张卡片,庆幸自己总把这些东西随身携带,握手的时候塞进对方掌心。
      上校看了他一眼,松开手,价值十万点的储蓄卡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我再问一次,里面是什么?”他环视洛乌身后同样灰头土脸的人,每一个都在他的目光中垂下了头。
      埃西提亚,维尔塔斯,都是他妈的一模一样的混账!洛乌在心里暗暗骂着,跪下身,伸手去捡那玩意:“真没什么,长官。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杂种,不值得您费心。我们都锁好了,一个也跑不了,您放心,绝对不闹乱子。消防费,消防费我们回头就补上……”
      一只手猛地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拽了起来。上校摘下头盔,露出一双愤怒竖起的犬耳。
      洛乌张皇地瞪大了眼睛,盯着那双异类的金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消防在哪儿?”
      一个副官说:“正在调配,长官。”
      莱恩点点头,抓着洛乌,向热气腾腾的巷子走去,火舌从地上的活板门里舔出来,将窄巷照得一片血红。
      “听啊,我们都听得到的——听啊!”
      纽崔亚快乐谷物的广告已经结束,外面正放一首“海港之光”的歌,啦啦啦,海港之光,啦啦啦,度假天堂。歌声下面是噼剥作响的燃烧声,而哀嚎像飘浮的幽灵,在海港之光与噩梦之火间若隐若现。
      “是……是他们自己放的火,他们先动的手……”洛乌在莱恩手里呜咽着,泪水将脸上的烟灰冲出两道蜿蜒的亮迹。
      “谁是‘他们’?”
      洛乌瑟缩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来。他望着莱恩异形的眼瞳,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个血红的地狱。
      “哦,是那些‘杂种’。”
      莱恩唇边扭曲出一个冷酷的微笑。黑云在他头顶集结,忽然一道闪电划过,雷鸣中,骤雨轰然而至。
      瞬间腾起的水雾中,洛乌跌倒在滚烫的活板门上,尖叫甚至压过了三声连续的枪响。
      莱恩退后几步,让开和火焰一起冲出的几个焦黑的身影。洛乌被打开的门板掀到一边,蜷缩着,将烫伤的地方浸在雨水中。
      暴雨里,唱海港之光的女孩投影闪烁几下,适应了新的介质环境。马路上,残余的血迹彻底消失。更远些的地方,碧空依旧如洗,227山茶摇曳多姿,美不胜收。

      “查清这件事。”莱恩说,身上还带着烧灼的火气,“‘货物’的来源,去处,经过谁的手。这地方是谁他妈批下来的,谁罩着他们。我全都要知道。”
      原执政官、现市长行政助理珍妮丝·埃西提亚按着自己的嘴唇,犹豫再三,开口道:“恕我直言,这事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斯坦先生。”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十分勉强,好在莱恩对此并不在意:“请说。”
      “埃西提亚对奴隶买卖一直严令禁止,仅凭一个亚种和他的贿赂打动不了我的同僚……”
      “这个‘奴隶仓库’可不是凭空出现的,女士。”一名海卓人商会代表挥舞着腕足,粗鲁地打断了她。
      珍妮丝对海卓人置之不理:“仅凭。”
      “直白一点,您想说什么?”
      贵族女性目光冷淡:“我只想确定,你知道自己在触动什么人的利益。”
      莱恩咧嘴一笑:“我非常清楚。”
      一具尸体自他眼前浮现,一半覆着幽蓝的甲壳,一半裸露烧得焦黑,裂开的伤口中渗出荧蓝色的血,让他想起一个炽热的、笼着灰紫色烟尘的梦。
      他回忆着怒风悲凉的歌声,笑容敛去,承诺似地重复:“我非常清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C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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