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44、C43

　　1038年秋。
　　珀尔修斯号指挥舰上，一名驾驶员盯着舷窗上的模拟夜空看了很久，打了个哈欠。
　　他猛然醒过神来，急忙坐直了身。尽管这会儿走点神不是什么要紧事，仗已经打赢了，舰队在巡航轨道上。如果不是轮到他执勤，他一准儿已把自己泡在香槟泡沫、舞厅炫光和夸夸其谈的牛皮里了。
　　不过如果指挥官就站在你背后，还是不要开小差为妙。
　　一想到他们的那位不同寻常的指挥官，驾驶员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中泛起浓浓的畏惧、崇敬，还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按照常理而言，在战争胜利的当下，一位战功赫赫、在战局中起到了决定性影响的指挥官，应该正在一万场宴会里奔波周旋，在将军、爵士们间推杯换盏，出门时要侧过头好避开记者的闪光灯。
　　而不是大半夜还待在冷冷清清的舰桥上。
　　然而对于一些特殊的人，不合常理才是正常的事。
　　一串脚步声靠近，驾驶员向后瞥了一眼，是大副约翰·维尔塔斯，另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司令，感恩节要到了。”
　　“哦，要我说节日快乐吗。”
　　约翰瑟缩了一下。两年多的战火洗礼，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急躁莽撞的年轻人。然而站在曾被他公然羞辱、又一手将他提拔至今的上司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像个毛头小子，紧张得手心冰凉。但如果有什么是约翰身上永远不会改变的，那就是足够十个人用的勇气：“不，司令。联合指挥所那边有个宴会。”
　　“这种事不用找我批假条。”
　　“不是我！呃，不是我不去。我是说，你也许会想到那儿看看。”
　　红发的指挥官终于转过身，眉梢尖锐地挑起:“你喝多了吗，约翰？”
　　“没有，司令。”
　　“那就别说醉话。还有，我不是司令了。”
　　约翰深深呼吸，不管不顾：“诺伊·卢卡将军也受邀了。”
　　“那又怎么样，哪一次他们不给她发邀请函？”
　　“但这次她会去那儿，我发誓！”
　　话一出口，约翰就看到莱恩的目光骤然亮了起来。
　　诺伊·卢卡的上任纯属偶然，当时但凡有点神智的卢卡军官都不想去蒂格尼提斯军前送死，卢卡勋爵只得从犄角旮旯的荒僻星球弄来几个没见识的乡下人应付皇帝的催促。
　　然后他找到了诺伊·卢卡。
　　对卢卡勋爵而言，这恐怕是他此生最为走运的决定。谁能想到呢，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贵族能将疲弱闻名的卢卡舰队打造成让蒂格尼提斯泥足深陷的深沼，在这场内战中成为了最令人震惊的一匹黑马！这位农业行星出身的指挥官令人惊奇地擅长将一手烂牌打好——莱恩后来研究过她的机动防线安排，不得不承认，如果埃西提亚有这么一号人物，他的游击效果必将大打折扣。诺伊的防线如同纠缠的漩涡，蒂格尼提斯舰队被拖垮一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在半数舰队补给不足、进攻不得、防守不能的二十个月后，蒂格尼提斯放弃了它的同盟，与卢卡达成协约，从背后狠狠捅了埃西提亚一刀。
　　促成了这一伟大胜利的卢卡家族也从皇帝手中的棋子一跃成为了棋桌上对弈的一员:这场胜利大大出乎皇帝的预料，原本计划着坐收渔利的皇室戍卫军既没能渗透入卢卡部队，也没在与蒂格尼提斯的战事中抢到什么功劳，而另一线的战场上，维尔塔斯也没像预期那样拼得两败俱伤，反倒是埃西提亚军心大乱，甚至有情报表明，乔治·埃西提亚勋爵已有打算提出和谈。
　　皇帝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埃西提亚行刺皇帝未遂一事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场自导自演的闹剧，但陛下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借口。1037年11月，皇室以谋杀帝国皇帝、谋杀贵族勋爵、制造恐怖袭击、颠覆十二贵族民主选王制等一连串罪名向埃西提亚发起战争审判，蒂格尼提斯以志愿名义发兵支援皇室，接着是卢卡、帕克斯、维斯……全线战争之下，埃西提亚想要投降，联军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不到一年，历史悠久、实力雄厚、野心勃勃的埃西提亚家族覆灭了。贵族议事会还在讨论细节，但不出意外的话，等到1039年，埃西提亚这个名字就将只存在于历史书中。
　　不过那都是将来的事了，现在是庆祝胜利的时刻。战争英雄们成了时下最当红的明星，而其中最为耀眼的当然是诺伊·卢卡。然而天才往往少不了怪癖，无数人向诺伊送去邀请，但迄今为止，她没有在任何一场聚会上公开露面。
　　是什么让她改变了决定？
　　莱恩思考了一会儿，忽然问:“主办人是谁？”
　　约翰咳了一声:“呃……”
　　“地点在哪里？”
　　“在，在潘迪亚。”
　　莱恩半眯起眼，哼了一声:“伊利安还没公开这事吧。勋爵阁下的情报你也敢偷听？”
　　约翰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莱恩却笑了:“谢谢，约翰。不过你不用管这事了。哦，放心，我不会打小报告的。”
　　他在大副肩上重重拍了两下，脚步轻快地走出舰桥，脸上却挂着一抹令人心惊胆颤的微笑。
　　一回房间，莱恩就打开了投影通讯，几秒钟后，金发贵族的影像出现在他面前。
　　莱恩往转椅里一靠，腿架在桌上:“听说你有个惊喜给我？”
　　“你知道被发现就不能叫惊喜了吗？”伊利安叹了口气，“我这里的保密工作漏洞很大啊。”
　　莱恩咧嘴一笑:“是我的情报工作干得漂亮。说真的，你怎么请动的诺伊·卢卡？”
　　“所以你会来吗？”
　　“不，我要埋伏在门口跟他妈的记者一起拍照片——我当然要来。还是说你也不想让杂种狗上门？”
　　伊利安一下子僵住了:“莱恩！”
　　“抱歉。”莱恩耸耸肩，“只是开个玩笑。”
　　伊利安却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他的胸膛起伏，嘴唇颤抖，竭力压抑着自己:“永远，别，这么，说。”
　　他的脸色苍白的像个死人，莱恩几乎本能地想去拍拍他，最后却只是默默攥紧了手。
　　“我不该说这个。但我没说错什么，伊利安。”他淡淡地说，“你知道的。”
　　“莱恩……”伊利安的眉毛蹙起，“我……”
　　“别道歉，这不关你的事。我不在乎那些拿我当狗的蠢货。我知道你拿我当什么，这就够了。”他挥了挥手，掩饰什么似的转开话题，“所以你手里到底有诺伊的什么小辫子？还是给了她什么贿赂？”
　　伊利安怔了怔，终于微笑起来:“啊，我只是告诉她有一个人也会参加宴会。”
　　“谁？”
　　“你啊。”
　　莱恩猛然睁大了眼睛:“什么？”
　　“卢卡将军很有眼光。我一说你会来，她立刻答应了。”伊利安看着那双瞬间亮起来的金眼睛，感到心满意足的同时，心底却又莫名地生出一丝烦躁来。
　　然而莱恩对此一无所觉，只皱着眉头:“唔……看来她比我想的还要危险。”
　　这次轮到伊利安惊讶了:“什么？”
　　“喂，别假装你只是因为我想见她才请她过来。”
　　伊利安摸了摸鼻尖，颇为尴尬地想，他主要还真是因为这个才去请的人。不过另一方面，作为维尔塔斯勋爵，他邀请诺伊·卢卡的最大原因是在可能的未来，她也许会成为维尔塔斯最富威胁的敌人。
　　莱恩也在这样想吗？
　　“你觉得……还会有战争吗？”
　　莱恩哈地笑了一声:“永远都会有战争的。”
　　伊利安苦笑着点了点头。从一开始，帝国的建立就伴随着无数的战争，帝国史本身就是一部战争史。自帝国成立至今的千年间，大大小小的战事从未停歇，这些战争将人类从那颗微末的行星中解放出来，并迅速征服了他们所能触及的每一颗星星。只是近三百年来，战火不再像过去那样蓬勃，帝国仿佛一只饱足的巨兽，盘踞在它累累白骨铸成的王座上，舔着爪上的余腥。
　　而现在，这只野兽饥饿着，醒来了。
　　“别担心。”莱恩说，“我们会赢的。”
　　伊利安勉强地笑了笑。不，莱恩不明白，他担忧的并非胜负，只是……这条鲜血淋漓的战争之路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那个没有流血的未来呢？
　　他摇了摇头，抛开这些不切实际的忧愁，将思维转向更现实与迫切的问题:两周后的宴会、诺伊·卢卡、还有莱恩。
　　投影另一端，莱恩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像个游乐场门前的孩子，而对自己即将面临的真正挑战一无所知——他一丁点也不晓得伊利安做出了多么艰难的抉择！从没有一个亚种或者外星裔真正担任过帝国舰队的指挥官，更不要说出席一场军方晚宴。诺伊·卢卡算是伊利安见过的少有几个将莱恩当作一位真正指挥官看待的贵族之一，但在那次短暂对话时，他仍从对方兴味盎然的目光中尝到一丝猎奇的意味。
　　而那已足够令他感到刺痛，无法呼吸。
　　然而更多人甚至不是诺伊·卢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宾客名单，于是很多人婉拒了他的邀请，大约不愿与“劣等动物”同居一席。至于那些冲着维尔塔斯或者诺伊·卢卡之名前来的人，伊利安又忍不住猜测他们有多少会对莱恩投去那种窥探般的、窃窃私语似的目光。
　　他想同莱恩谈谈这个，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对不起，我请了些满脑子种族主义、基因至上论的混账”？还是“留个神，有些人对亚种不太友好”？重复这种废话有什么意义呢？是他把莱恩拖下这潭泥沼，却没法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出去:即便是来自维尔塔斯勋爵的逼迫也无法为一个混血带来尊重，只会更加引人轻视。如果莱恩想要在军中立足，想要作为一名指挥官走进盖亚，他只能靠自己打赢这场仗。
　　他不想承认，但事实如此，这是莱恩自己的战役，他什么都做不了。
　　真正的宴会就这样在伊利安的烦恼中一天天靠近、到来了。
　　经历了数年战乱导致的萧条后，潘迪亚终于再度焕发出属于北室座明珠的魅力。往来的飞船曳出缎带似的流光，自巨大无朋的环状空间站中穿过。潘迪亚中层内部，接连不断的豪华飞舰自“天空”飞下，林木匍匐如簌栗的奴仆，湖水骤起骤落，翻涌不停，掩映在湖光山色里的维尔塔斯宅邸中，迎宾曲早已奏响多时了。
　　诺伊·卢卡走进大厅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绝不是因为她未经定制的容貌，尽管那张又短又窄的脸和蓬乱灰发的组合别有一番奇异的魅力，但更重要的是她眼神中那种坚实得近乎强硬的东西，那种只有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如何得到的人眼中才有的神色。
　　她径直向伊利安走过来。
　　“您好，勋爵阁下。”她伸出手，制服袖边往上缩了缩，橄榄色的手腕上露出半轮金色的太阳。
　　伊利安在握手时特意留心了一下，那不是绘上的装饰，而是一个实打实的纹身。
　　什么样的人会把家族纹章刻在身上？伊利安胸口一沉，对这个图案传递出来的信息感到一丝不安。那轮太阳梗在他喉咙里，像个沉甸甸的噩兆，然而他的礼节性微笑仍完美无瑕：“感谢您的赏光，卢卡将军。”
　　对方的嘴角略微动了动，勉强算是个过于吝啬的笑容。她幽深的黑眼睛自伊利安脸上扫过，落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
　　伊利安无须回头就知道她眼中的图景，那画面从未离开他的脑海：
　　那是一蓬孤独燃烧的火。
　　在嘈杂畏缩的灰烬中、在滑腻而炫目的光影里，火执拗而冷酷地燃烧着，好像那种酷烈的血一样的颜色是这场幻觉中唯一真实的存在。
　　“那就是他？”
　　伊利安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忽视卢卡挑起的眉梢、眯起的眼角和脸上那抹扭曲的惊异，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莱恩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仿佛摩西站在红海里。人们从他身边走过时总要绕开几步，好像靠近一点就会被烫伤似的。投向他的那些目光也好像融化了一样，带着绝不会令人愉快的潮湿黏腻。
　　而莱恩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烫伤般的疼痛感刚从伊利安胸口泛起，莱恩仿佛感到了他的目光，骤然向他们看过来，继而咧开嘴，露出尖尖的犬齿，和一个放肆张扬、毫无礼貌的笑容。
　　伊利安下意识地弯起嘴角，紧接着，一声抽气声破坏了这个未成形的浅笑。
　　他身旁的女士轻声说：“哦——”
　　她吸着气，嘴唇不优雅地半张着，颤抖着。她大大的、目光坚定的眼睛此刻犹疑地眯起来，眼睫痉挛般微微抽动，好像她所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什么超乎想象的离奇之物。
　　一阵突如其来的愤怒卷上伊利安的心头。停下！你凭什么这样看他！他在心底里大叫，自己也不知道这狂怒从何而来。
　　然后，那怒火突然停下了。
　　一方面是诺伊·卢卡很快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另一方面，伊利安终于意识到那惊诧下掩藏的另一层真实：
　　她害怕，哪怕只有一个瞬间。
　　这念头像充了氢气似的从伊利安胸口浮起来，冲走了长久以来压在他心上的担忧。他知道莱恩会如何应对这场该死的噩梦了，如此简单，和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一模一样。
　　一个微微沙哑的少年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来，带着血淋淋的冷静：有时候，恐惧与尊敬也可以异曲同工。
　　莱恩没对他说过这话，他知道，但同样的，他也知道这句话并非虚言。
　　伊利安终于真正地微笑起来：“请允许我引见一下。”他看着莱恩向他们走来，侧目避开的人群如同飞船前倒伏的林木，在细碎的私语和曲折的窥探中，他们所蔑视的对象却脊背笔挺，头颅高昂，倒像一位令人不敢直视的君王。
　　“莱恩·斯坦，我最好的指挥官。莱恩，这位是诺伊·卢卡中将。”
　　“你好，将军。”莱恩浅浅一躬身，行礼的动作利落潇洒。他学东西一向很快。
　　卢卡凝视着他，深深地凝视。过了许久，她伸出手：“你好。”
　　他们握了握手，简单，正式，又充满一种近乎荒诞的奇异。在那短暂的两秒钟里，宴会厅里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悄悄向这边张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古怪孤僻的战争英雄同那个不可触、不可视、不可言说的低劣动物站在一起的奇观。
　　唯一让伊利安略感宽慰的是，卢卡没有飞快地抽出她纹着金太阳的手。
　　不仅如此，那种猎奇的神色也从她脸上消失了，变为某种深沉思考的样子。“你很……不一样。”她说，“非常……令人惊讶。”
　　莱恩粲然一笑，说出的话却和这笑容全不相符：“第一次见混血种吗，将军？”他大胆的用词刺得周围不少人投来惊恐的一瞥。
　　卢卡干咳了一声：“我真的很钦佩您，勋爵阁下。现在我确定埃西提亚收到的那些‘惊喜’是出自谁手了。”
　　“你也喜欢‘惊喜’吗？”莱恩轻快地说，好像在问对方喜不喜欢一道甜品。
　　她幽黑的眼睛重新看向他：“哦……我会很期待的。”
　　“或者我们可以期待点别的。”伊利安挤进他们硝烟渐浓的目光中，“没必要弄得那么复杂。”
　　“比如说呢，勋爵阁下？”
　　“比如，和平。”
　　诺伊·卢卡怔了怔，突然笑了出来。这是今晚她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却冷酷得令人不寒而栗。
　　“抱歉，维尔塔斯。但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没人能停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