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46、C45

　　嘀——
　　窝在灰鸽号驾驶座里的人歪了歪头，投影设备亮起来，红头发的青年说：“早啊，拉夏。你和老大还在盖亚吗？”
　　拉夏懒洋洋摆了摆手：“还能在哪儿？我们可没你的好运气——我打赌宙神座的妞儿一定很辣。”
　　“治安巡航很无聊？”莱恩短促地笑了下，“想找点刺激吗？”
　　拉夏眯了眯眼。一瞬间，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铁害虫”醒了过来，透过这个懒散无害的男人向外投来了危险之极的一瞥。
　　“说说看。”他坐直身，摸了一把糖块扔进嘴里，嚼得咔咔作响。
　　“帮我查个人——格雷·莱伯特。”
　　“莱伯特？他们那种人不都有自己的百科词条吗？”
　　“我想知道他的行踪——住哪里，几点起床，几点出门，去哪儿，吃了什么，见了谁——”
　　“你知道有种东西叫他妈的贵族隐私权吗？不是老百姓那种廉价款，他们的所有监控数据都处于保密状态。”
　　“唔，我以为巡航队参谋会有点别的门路——”
　　“你是说‘海巫’的那种门路？”拉夏哼了一声，“那家伙怎么得罪你了？赫里可不像我，你得有个足够好的理由。”
　　“他……”莱恩难得地哑了口，他想起自己查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实验记录，那些令人作呕的“定制要求”，还有那一长串名单中那个熟悉的名字，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愤怒得发疼。
　　“私人恩怨行不行。”他说，“他买过很多奴隶。”
　　“说得好像咱们没卖过似的。我怎么不记得你对奴隶制这么深恶痛绝？”
　　“不是奴工。”莱恩艰难地寻找词汇，“莱伯特……他伤害他们。他喜欢那么做。”
　　拉夏的神色终于严肃了一点:“他干过什么？”
　　莱恩皱着眉，沉默了很久:“我……我没法说。我有些文件——也许算个‘理由’？”
　　他把文件发过去，除了名单那份。拉夏草草翻了两眼，脸上淡漠的笑意就随着血色一并褪去，只余下一片酷寒的霜原。
　　“你打算做什么？”他最后问。
　　莱恩耸了耸肩:“还不确定——做点坏事。总不会给他糖吃。”
　　拉夏直直盯着一张实验照片，嘴唇发白:“他——他不会是唯一一个。你得清楚这个。”
　　“嗯。”莱恩简单地点点头，“我说了，这是私人恩怨。”
　　“我明白……”拉夏低声喃喃，脸色白得吓人。他在莱恩察觉异样之前关掉了通讯。灰鸽号安静得像个坟墓，又像个巨大的金属子宫。拉夏慢慢蜷缩起来，在冰冷的金属骨架里颤抖，体味着浪涛一样汹涌不绝的、淹没一切的疼痛从早已不复存在的手臂、双腿传来。
　　私人恩怨，他绝对明白这个。

　　“调查谁？好歹给我个理——”
　　拉夏没等女朋友说完话，径自打开了投影。
　　“手术记录208，现在开始。”
　　一个亚种女孩躺在手术台上，赤裸着，只盖了一张蓝塑料布，三分之一的缩放比例让她看起来像只廉价娃娃。手术灯光非常明亮，以至于灯下的人体不再像人体，仿佛它作为人所附加的那些鲜活的、复杂的灵魂在灯光下都被剥离掉了，只剩下纯粹的肉。
　　刀锋切进她柔软、富有弹性的浅棕色皮肤，然后沿着皮与肉的交界剥开，皮肤的断面是粉色的。她强韧结实的肌肉则更加鲜红，黄色的部分是脂肪——不过很少。止血做得很好，因此这场面并不太血腥，反倒很干净利落，一种井井有条、缺乏生机的干净利落，像是娴熟的主厨准备晚宴的材料。
　　主厨——主刀剥出了她的膝关节，骨头洁白圆润，交叉的韧带带着一点点发灰的粉色，那么健康、那么坚强、又那么脆弱——
　　啪。
　　赫里蒂奇关掉了投影。拉夏猛地转过头去，尖锐地盯着她。
　　“不管干这事的是谁……”她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轻声说，“都不会是他们，你知道的。”
　　这可不是拉夏想要的回答。一股怒火腾起，他大叫起来:“所以你打算不管了？！”
　　他很少用这种语气和他的赫里说话——从不，但现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赫里”。他退了一步，瞪着她，像是瞪着一个噩梦。
　　一场血淋淋的噩梦。
　　赫里望着他，像是想说些什么，可在那一瞬间里，拉夏被猩红的梦境吞没了。
　　“我在过那儿。”他喃喃道，眼睛中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光来，“我就在那儿。一模一样。”
　　一盏顶灯出现在他的视野中，比手术台上方的照灯黯淡得多，几乎只是一个白色的小光点。他盯着它，像曾经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所做的那样。盯着它，别看那些红颜色，别看你的手也别看你的脚，除非他们把它举起来，血淋淋地举到你脸前面，让你尝尝自己的味道——
　　“拉夏……”
　　他回过神来，虽然只有一半。另一半的他还在自己的血腥味里抽搐。但他至少能看到赫里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那目光落在拉夏身上，却让他感到几乎无法忍受的灼痛。
　　他的手和脚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他知道这都是幻觉，都是他该死的脑子搞的鬼，可知道这一点对他毫无帮助。此时此刻，他只想将这种疼痛抛给眼前这个无情的女人，如果他没法摆脱，那就让她也来尝尝这个。
　　“好吧，不完全一样，但都是一回事。”他嘴边扭起一抹刻毒的笑意，“你懂的……哈，不，你不懂，因为在那儿的不是你，是我！我替你受了这个！”
　　他看到赫里蒂奇瑟缩了一下，脸上露出受惊的、疼痛的神色。多简单，拉夏几乎是得意地想，她看起来无坚不摧，可他总是知道怎样真的伤到她——
　　可他自己的疼痛一丝一毫也没减轻，反倒更深地刺了进来，疼得他心头发颤，口不择言。“你以为你还清了？就凭这些玩意儿？”他猛地挣扎起来，想将自己与那堆巨大的金属肢体撕开，“就凭你杀了那群天杀的绑架犯？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没有！我告诉你——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力气，也许是因为疼痛——虚假的疼痛、回忆的疼痛、内心的疼痛和义肢固定处刮擦的疼痛，但他几乎成功了，成功地将自己从陪伴他数十年的机械巢穴中扯了出来，然后跌下去。
　　“拉夏！”
　　一个宽厚的、温暖的怀抱接住了他。在他跌落的一瞬间，她扑了上来，几乎是跪在地上接住他，将他残缺的躯体紧紧抱在怀里。他一点也不意外。她总能接住他——无论是血淋淋的男孩，还是现在这个愤怒的残骸。她总能接住他。
　　“嘘……嘘……”她跪坐在地上，抱着他，像个大块头（也许大得有点过分）女孩抱着她古怪的娃娃，嘴里发出安慰的气音，仍像个哄娃娃的小姑娘。
　　这种联想让拉夏有些想笑。他的疼痛和怒火都在落入赫里柔软怀中的一刹那消解了。于是他笑了出来。
　　“嘿。”赫里有些责备似地看了他一眼，拉夏觉得那责备是装出来的，赫里从不真生他的气。但他自己不行。
　　“对不起，亲爱的。”他说，“我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是……”
　　“嘘。”赫里说，“我知道，宝贝。别哭。”她吻了吻他脸上不知何时流出的泪水，“我就怕这个。”
　　他把头靠在她结实的肩膀上，闭上眼，再一次进入那个血淋淋的梦。但她的温暖和她的味道包围着他，让他有力量平静面对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惧和愤怒：“我只是受不了看到这种混账事……我知道总有这种家伙，但就是受不了。”
　　“我知道，宝贝。”
　　“格雷·莱伯特，莱恩告诉我这就是背后的那个名字。不，别怪他，他不知道这些事。”
　　“格雷·莱伯特。很好。你想怎么弄他？在杀他之前？”
　　杀了格雷·莱伯特。这个念头像蛇的红信子一样诱惑着拉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赫里的味道充满自己。
　　“不，把他留给莱恩吧。那小子说，他们有点‘私人恩怨’。”

　　VIP通道两旁投影流光溢彩，像是打翻了珠宝盒。投影中，贝拉露娜一身银灰色镭彩舞服，动情高唱着她的成名曲。作为“危险之旅”帝国个人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可容纳数十万人的巨型飞船缪斯号在三日前来到宙神座边陲。通常而言，演唱会少有开在战火的余烬上，不过要是盖亚的巡航线刚好经过此处，就另当别论了。
　　莱恩倚在VIP入口门后窄窄的阴影里，光卡在手指间打转。验票处的那个女孩总是忍不住看他。她是没见过卡片魔术，还是没见过拿VIP票的混血？莱恩猜多半是后者。
　　他可以理解这个，毕竟大部分亚种连贝拉露娜的门票都没见过。他的票是约翰买的，检票时那姑娘张着嘴瞪了他半天，好像眼前是什么打破认知的高危物品，她完全处理不来似的。
　　好在她的职业素养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或者他的身份认证里那个维尔塔斯的军衔起了作用，总之，她用一个仍带着点惊疑的笑容请他进来，让另一个男孩送他到席位上——被他拒绝了。
　　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必须一个人做的事，重要的事——虽然现在只是窝在投影死角里，连小刀都没的玩。
　　莱恩叹了口气。演唱会的安检非常严格，他不离身的战术刀、总是佩在腰间的动能枪和靴筒里的小口径激光发射器（备用之选）都不在它们应在的地方。他甚至没开来他的隼鹰二号，它金红色的涂装太招眼了，而绑架犯最不需要的就是招人目光。
　　毕竟，他来这场演唱会的目标非常明确：绑架格雷·莱伯特。
　　在一场帝国顶级的演唱会上绑架一位皇室贵族，听起来疯狂得简直像是自杀，可这总比在全监控覆盖的盖亚惹事来得简单。根据赫里蒂奇的调查，格雷·莱伯特的日常行程极其单调：他很少出门，除了定期光顾一家名为“维克多之乡”的俱乐部；而几个掮客和经理人外，也鲜少有人登门拜访。三个月内，这场演唱会是唯一一次在盖亚之外见到格雷的时机。
　　除此以外，赫里蒂奇的另一个发现同样促使莱恩定下计划：她发现近期里格雷的“供货商”出现格外频繁：每周一次，一架来自偏远星域的飞船驶入盖亚，留下一张印着“专供服务业使用”的报关登记表。
　　海巫设法找到了那些封存的记录，里面每一张都是一个年轻的混血。其中三分之二有犬系亚种血统，全是红头发。
　　这是“私人恩怨”的根源吗？赫里蒂奇并不确定，但当她把这些资料的副本发给莱恩后，对方眼中一瞬间的冷色让她都忍不住胆寒。好在除了那一刹那的失色外，莱恩看起来还算冷静，他甚至笑了笑，告诉她“这天杀的好极了”：如果格雷对他这一“类型”正感兴趣，他们就有了最合适的诱饵和绑架犯。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莱恩精神一振。很快，格雷·莱伯特带着两个保镖走进VIP检票口。
　　莱恩转身面对投影中的贝拉露娜，一边自蜿蜒盘旋的歌声中努力辨别检票口的动静，一边慢慢挪动脚步。他听到引导员的声音：“莱伯特阁下，请允许我带您到……”他的脚步很轻快，另两个重些的则有些乱，像跳一支蹩脚的团体舞，莱恩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声。
　　还有一个，他仔细听着。最后一个人的步子清脆，一双好靴子。他走得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让他几乎感到熟悉的态势，即使在废土之地、跛着脚也不会消失的优雅。
　　好一个贵族老爷，莱恩舔舔齿尖，好像尝到了一丝甜甜的血腥味。
　　贝拉露娜的高音细如游丝，莱恩随着低低的鼓点打着节拍。清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莱恩脚下一点，自然地转身，投影中舞美绚烂的光影在那一刻铺展开，将他整个包围，而在他对面，正对的是一双深深陷在眼窝里的蓝眼睛。
　　突然扬起的副歌高｀潮中，莱恩笑起来，满意地看到对方眼中骤然亮起的、近乎病态的火光。

　　作为一艘演出专用的飞船，缪斯号内部的构造与寻常飞船迥异。主演出场馆形似一个巨大圆球，除了中央的升降舞台，层层叠叠分布的全是观众席。普通票的位置分布在外层，大片看台犹如相互交错的穹壳碎片，VIP厢位则星罗棋布地悬浮其中，经由丝带般的通道相连，仿佛错综蛛网上的一粒粒半透明露珠。
　　莱恩目送着格雷一行进入包厢，目光自交错的路网上一扫而过，脑中勾画出最快通路的同时，也没有错过格雷最后一刻的回头眺望。
　　他又一次舔了舔牙尖，一边跟着暖场歌手的调子低低哼起来，一边刷开了自己的厢门。
　　“嗨，莱恩。”
　　里面居然有人！莱恩差一点跳起来，手已经摸上腰间——该死！他没带枪！
　　然而当他终于看清了昏暗中的人影，那句“该死”就变成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没掏出抢来。
　　他反手锁上门，心脏还在胸膛里狂鼓：“你怎么在这儿，莉莲？”
　　红发女郎眨眨眼睛：“呃，惊喜？”
　　莱恩叹了口气：“谁告诉你的？拉夏让你来的？”
　　“别瞎想。”莉莲撇了撇嘴，“我就不能消息灵活了？”莱恩毫不动摇地盯着她，她只好耸耸肩：“没人告诉我，只是赫里查海关的时候我也去了——然后就留了点心。天啊，我关心你，老哥！我是来帮忙的。”
　　莱恩的神色一点也没松动：“你怎么进来的？”
　　“你认真的？”她努了努嘴，“他们的服务生制服很好买。”
　　“你……这不是闹着玩的！这很危险！”
　　“所以你一个人乱来就不危险了？”莉莲顶了一句，毫不示弱，兄妹二人互相瞪了一会儿，还是莱恩先败下阵来。
　　他头疼地看着眼前这个把盗用身份、预谋犯罪一点不当回事的妹妹，注意到她身上穿的并非服务生的两件套，而是一身无徽军服。
　　“警卫。”他说，“你假装我的警卫。完全听我指挥，我没让你做的事一件也不要做。”
　　莉莲回了个军礼：“没问题，将军。”
　　“还有头发——换个颜色。”
　　她点点头，红色的长发一瞬间褪成浅金：“你有什么计划，哥哥？”
　　“首先，把那混蛋钓过来。这得碰点运气。不过保镖只有两个，很好解决。缪斯号的后勤承包商是巴克企业，他们的监控系统做的烂极了。底下还有细分的外包，其中包括了新家园运输队。”他狡猾地笑了笑，“刚好，有个我很熟的驾驶员——希望他现在比当年训练时开得好一点。”
　　“他可信吗？”
　　“他和怒风当时住一个房间。”
　　莉莲怔了怔：“怒……风？莱伯特就是——所以——”
　　莱恩缓缓地点了点头。
　　莉莲茫然地眨着眼睛，努力消化着这个惊人的消息。她再一次想起那个温和而忧伤的老朋友，和他小心翼翼却坚不可摧的保护。她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做出了自己的决定：“计划改一下。别动保镖。你弄走那混账，我跟他们回盖亚。”
　　莱恩立刻明白了妹妹的意思：“不行！风险太大了，你根本不了解他，一旦被发现——”
　　“我了解他。我查了他一整年的行踪。我知道他家有三层安保，但没有基因验查。演唱会结束，他会去‘维克多之乡’——你知道他们在那儿都干什么。”
　　她深深呼吸，眼神亮如晨星：“格雷·莱伯特会死在维克多之乡。很多人——真正该死的人都会死在那儿。”
　　“戍卫军巡航队会第一时间到现场，我可以安全脱身，没人会追查贝拉露娜巡演，所有人都会很安全。”
　　莱恩咬着嘴唇：“但……”
　　莉莲抓住他的手，恳切地望着他：“我想这么做，莱恩。我想做点什么。”
　　莱恩内心一阵颤抖。她总能赢他。
　　他强忍住心底里撕裂般的担忧与不舍，咬着牙，握紧了妹妹的手：“你得保证自己安全——我得先找赫里说好这事——”
　　忽然，他停了下来，耳尖抖了抖。
　　那是一串轻微、模糊而遥远的，清脆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