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43、C42

　　伊利安将战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满脑子却只盘旋着一个名字。
　　“莱恩……”
　　皇帝陛下发来的信件被他刻意缩小，扔在屏幕角落，大概是表扬了一下维尔塔斯军人的英勇，以及鼓励他们再接再厉，拿下埃西提亚之类的话。然而在真实的战况面前，这些华丽的词藻是多么的无知、无力和微不足道啊。
　　在开战伊始，双方交火以小规模接触战为主，报上来的战损比还算好看，但伊利安清楚真相并非如此美好:突击队已深入宙神座腹地，补给线根本支持不了那么远，更不要说他们还在转瞬不停地跃迁。维尔塔斯的每一点损失都是实打实的，埃西提亚却有着源源不断的补充——该死的“主场优势”！
　　然而从另一方面来说，突击计划的确是成功的。这两支混编联队成功地吸引了埃西提亚的全部注意。抛弃了补给线后，突击队也抛弃了帝国军的“优良作风”，他们不仅在战斗，更是在劫掠，像鲨鱼一样贪婪吞噬着自己的手下败将，所经之地犹如风暴过境。这种破坏力显然出自莱恩之手——毫不文明，但极为有效。宙神座全境武力都被调动集中起来，咬牙切齿地想要将这伙暴徒撕个粉碎。
　　这意味着，莱恩所面对的困境会越来越艰难。伊利安的目光从战报上收回，再一次望向模拟星图，忍不住想，莱恩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与此同时，遥远的宙神座，危险的漩涡暗星云边缘，莱恩正注视着同样的星图，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形势越来越艰难了。在一开始，他还能利用一下埃西提亚的掉以轻心和贵族们的傲慢自大。第一次行动时，他甚至假扮告密的维尔塔斯特使，绝无前例地实施了一次两军对垒时的登舰战。然而这种小把戏只能玩一次，那次冒险帮他赢得了在自己队伍里的指挥权，也让他的对手认真了起来。接下来的几次接触战都是不痛不痒的小打小闹，敌人的反应与回击却一次快过一次。情报表明，埃西提亚已开始将另几个辖区座系的舰队向宙神座拨调了，一旦对方的机动防线建立，他们在跃迁封锁前无法一口吞下自己的猎物，所具有的高机动优势就将荡然无存，他们会被埃西提亚噎住喉咙，然后一网打尽。
　　战略转型已刻不容缓，莱恩想，他们抓住了埃西提亚的全部注意，下面就该玩捉迷藏了——只是两个联队编制的维尔塔斯战舰要在埃西提亚的星域中销声匿迹，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好在他早有准备。
　　莱恩眯起眼睛，看着星图中的一串红色光点:每一次行动，无论是袭击还是佯攻，他总要先破坏战场附近的“加油站”——这并不能对埃西提亚造成什么巨大损失，顶多引起点小骚乱，好几个参谋官都对此颇有异议，认为这纯属浪费时间，还给敌人留下可供追踪的线索——
　　然而那就是目的。
　　要想长期在敌人的地盘潜伏下来，就得打扮得和敌人一样才成。对于战舰而言，舰体的改装还在其次，重点是通讯、信号系统要符合埃西提亚标准。经过之前几场战役，他们从俘获和击碎的敌舰上勉强攒了些可以用于改装的埃西提亚系统，这样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改装全部舰队的工程量超过了他们本就经过压缩的后勤中队的能力范围。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一座移动船坞，而且最好能悄悄弄到手，免得敌人弄明白这个计划。
　　这就是轰炸“加油站”的意义所在——一次违背所有军事指挥原则、冒险至极的分兵行动，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莱恩下令道:“约翰·维尔塔斯任临时指挥，除第六、七、八战斗中队外，全体战舰远距离跃迁准备，目标点坐标——”

　　这一次，他赌输了。
　　莱恩本以为用三个中队抢劫修理厂已经是这个计划中最危险的一环，然而在他们调整光炮准备瞄准的时候，一条紧急消息弹了出来:
　　情报有误，埃西提亚防线已建成。突击队中伏，已被敌舰包围
　　怎么会这样！莱恩心头一紧，又一条消息弹出:敌舰兵力估计为七支标准联队，跃迁受阻
　　七支标准联队的伏击！埃西提亚调用了一半舰队！这群混蛋显然早有准备，是他留下的线索太多了吗？还是情报系统出了问题？
　　不，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他有一整支舰队正陷落在敌人的埋伏中！即使是莱恩亲自带队，在敌我战力悬殊的情况下也没有完全的把握全队撤退，而这场战争才刚开始，他决不能让这支队伍折损在一次诱敌计划中。
　　“报告长官，瞄准已完成，等待发射指令。”他一无所知的下属发来报告，声音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与近乎盲目的信心。如果他们知道大部队已经失陷，有几个人还能维持镇定呢？莱恩忽然想。他盯着屏幕中仿佛近在咫尺的那座灰白色船坞，船坞也静默地注视着他。

　　约翰·维尔塔斯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差到这个地步:第一次担任舰队指挥，椅子还没坐热就撞进了敌人的包围圈——这档子事出来，他再也别想往上升了！
　　不，现在升迁恐怕是他最不需要考虑的事——他能不能从这场殊无胜算的战斗中活下来还是个问题，快速模拟结果说，那概率不到百分之十。
　　在这种情况下，最理智方案当然是投降——古老的日内瓦公约总是生效的，而作为一名珍贵的贵族，他也有责任为了帝国而保存自己。
　　但他一点也不想那样做。
　　发现敌人埋伏后，有那么一瞬间，约翰忍不住想，如果是他们的司令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这念头只出现了一刹那，就被他强硬而惊慌地压了下去。这根本不合理。他不该以一个杂种作为自己的行为参考。
　　然后一个坚定的决定出现在他脑中：突围。
　　他们必须突围，否则失去的不仅是自己的生命，还有维尔塔斯的尊严——然而在敌众我寡的严密包围圈里，硬碰硬决不会有好下场。
　　他们必须自己制造机会：用超近距离跃迁在敌人的舰队内部制造混乱，趁机集火跃迁屏障和工程舰！这是他们逃生的唯一出路！
　　约翰草草将计划上报，拒绝思考其中有多少来自于他的混血司令官。
　　他没有等待批复。行动开始了。

　　约翰从未指挥过这种战斗，好在几个月下来，所有人都熟悉了指挥官的强盗作风，已经学会了不去质疑“不符合安全标准的跃迁方式”。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仍无法习惯这种混乱无序的战场。
　　两百艘维尔塔斯战舰毫无保留地杀进敌人的队列，每一艘船都同时攻击着数倍于己的对手，然后在被围攻前跃向下一个未知的点。无数个漩涡挨挨挤挤地炸开，将被跃迁屏障圈起的这一小块布丁似的时空搅成一锅沸腾的汤。涟漪彼此交错，共振成巨大的浪潮，浪峰冲击着屏障最薄弱的地方。大规模杀伤舰在埃西提亚工程舰的屏障节点处聚集，狂怒地挥霍着能量。快速战舰则如同光箭一样快速地穿梭在光弹的流网里，不时有飞船被光炮击中、被跃迁撕裂，而他的战友只希冀于有一艘敌人的战舰能被那最后的光芒吞没。
　　约翰在疯狂的连续跃迁中艰难地维持着指挥，忍耐着呕吐的迫切欲｀望。每一秒都有飞船中弹，每一分钟都有人死亡，这样的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还有多少人活着？突围成功的概率还剩几个百分点？
　　指挥舰稍一停留，这时候，一条因跃迁而延迟接受的信息终于出现在通讯列表的首位，他急忙点开，一团简易星图跳了出来。
　　那是他们所处的战场！边沿一处跃迁屏障节点以红色标出，旁边简略写着：突围点。
　　激动的狂喜一瞬间涌上约翰心头。然而职业素养让他注意到星图上方的另一串数字：17:22:30
　　一个时间。
　　他瞥了一眼控制面板，现在是17时21分19秒。
　　一分钟后，两支战斗中队伴随着长距跃迁光出现在星图一角，又过了十秒钟，剧烈的炮火淹没了星图上红色的标注。

　　三十七艘轻型战舰，十二艘重火力舰，一百一十五人失踪——几乎等同于死亡。这就是一次错误的诱敌计划所付出的代价。然而没有时间供他们哀悼或者自责，下一步计划完全被打乱不提，情报系统需要完完全全地整顿，更多的战舰需要修理，而他们的能源储备已经到了危险的边缘。
　　一封新的战报在伊利安的光脑屏幕上打开，第一行字是：
　　“我需要一座船坞。越快越好。”
　　船坞。
　　维尔塔斯当然有很多船坞，但没办法调进战场——船坞是样大家伙，很难进行跃迁，临时改装动力引擎只会费时费力，得不偿失，更不要说还有中途被埃西提亚拦截的危险。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就近配给，可在宙神座当地，有谁会愿意和维尔塔斯合作呢？
　　阿比盖尔有一份名单，记录了那些对皇室抱有“愚蠢而令人感动的忠诚”、不满意埃西提亚政策、可以收买或者只是习惯于两面三刀的家伙。伊利安翻阅着它，惊讶地发现了一个他有印象的名字。

　　贝恩·巴克喜欢在早上看新闻时弄点蛋酒喝。一个新鲜蛋黄，大半杯牛奶，多多掺上些牧神朗姆和白兰地。只是最近牧神朗姆越来越不好弄了，战事让物资变得紧张，工人的生活大概益发艰难，然而有钱人往往有所特权，尤其是“涉猎广泛”的那种。
　　战争是一种再分配手段，往往遵循马太效应。
　　贝恩不记得自己是从哪儿看到的了，不过这话说得没错。尽管进出口贸易受跃迁管制和港口戒严影响严重，他那些不怎么能拿上台面的生意反倒更红火起来。黑市上，东西的价格飞涨，能量锭、舰载武器、维修配件和药物的价格都日新月异。他在海关负责人身上陆陆续续花了几百万，好让这些贪婪的巨人合上额头上第三只眼睛，然后不出所期地赚了十倍所付出的贿赂。
　　只是这些盈利并不能带给他满足，甚至不如平日里认认真真做成的一单货运生意让他感到的快乐。
　　走私营业额暴涨的同时，他往日的客户订单减少了三分之一。贝恩把原来处理订单的时间全用在看新闻上。从长舟座当地媒体、蒂格尼提斯的官方报道到帝国时报，还有被封锁的卢卡媒体和另一些隐秘渠道的流言，他甚至还关注埃西提亚与维尔塔斯在另一个星河的战斗。他将所有这些互相矛盾、彼此攻讦的消息整理在一块儿，试图从中窥探出某些真相。
　　就在他做“剪报”的档上，贝恩接到了一个久未联系的通讯，然后转接到另一个，然后再次转接。一连跨越了几个量子处理站后，他终于见到了通讯对面的“老朋友”。
　　说真的，贝恩从没想到他们还会有这样见面的机会。他甚至怀疑了一下这是不是个埃西提亚的钓鱼行动，可谁会拿一位勋爵来钓鱼呢——
　　那可是伊利安·维尔塔斯阁下！
　　“日安，巴克会长。好久不见，有兴趣和维尔塔斯做笔生意吗？”
　　贝恩·巴克，蒂格尼提斯商会会长，巴克企业董事长，帝国境内最大的地下走私商之一，面对维尔塔斯勋爵单刀直入的直白邀请时仍愣了一秒，然而很快，他展开了一个粗野又不失礼的微笑:“万分荣幸，阁下。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呢？”
　　“可移动船坞，在宙神座的，你有吗？”
　　一瞬间，贝恩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事情会是他所想的那样吗？他的目光扫过文件夹里埃西提亚的一份胜利宣传单，眼角眯起几条狡猾的细纹。
　　“当然，阁下。”他故作镇定地说，“船坞，维修舰，工程舰，还有护卫舰。我们什么都有，只要您需要。”
　　“什么都有？”伊利安抓住他的重音。
　　“只要您需要。我们还提供人员外包——工程师或者其它您想要的都可以。”
　　他可真热情，伊利安想，这种热情让他不安起来：“我还没开价格呢，先生。你为什么这么想做这笔生意？”
　　对方沉默了一下，敛起笑意:“因为您比乔治·埃西提亚阁下强得多，勋爵大人。您看，您想和我做生意，他想让我做不成生意。”这话说得不恭敬极了，可至少听起来毫无谎言的痕迹。
　　“或者您愿意的话，把这当作还人情也可以。”他再一次眯着眼睛笑起来，“上次的合作非常愉快，我一直很感激您。”
　　上次的合作……
　　长舟座α系Z区，一次算不上成功的实习。伊利安从未遗忘丝毫。那是一切的开始，理想和噩梦的起源。他第一次真正决定自己的未来，第一次想要决定这个世界的未来。他回忆那次糟糕的平叛行动，一层层的红色铺展开，扫描图景、霞光和真正的鲜血——可最后留下了什么？
　　他一直留心那地方的消息，然而事实是，除了按部就班的重建工作外，那里什么也没有发生。皇帝固然成功地在蒂格尼提斯边境楔下了一枚钉子，但那儿实在离皇室所辖太遥远了，怎么能指望流放之人还尽忠职守呢。他甚至怀疑执政官一年有没有抽出一个月的时间待在那块领地。总之，那地方并未如计划那样受到重视，反倒放任自流，成了星河中的一座孤岛。
　　伊利安一直不确定长舟座α系Z区后来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看着贝恩·巴克的笑容，他明白了。是商会接下了重建工程，还有他亲手批下的关税优惠，在离开Z区前他致力于恢复当地经济，而接手这一工作的显然不是皇帝派遣的执政官，而是眼前的这位巴克先生。
　　所以，这就是对方想从他这儿得到的东西。伊利安终于露出一丝微笑。他确定贝恩主动的合作背后一定有其他动机，但如果只是利益的话，至少目前，他们会有相同的立场。
　　“谈谈合作细节吧。”他终于说。
　　贝恩再一次露出那种推销商人的自信笑容：“我会为您安排最好的货的。”
　　“等一下。”伊利安说，“交货的话，你要联系另一个人。”

　　维尔塔斯突击队消失了。
　　对于一支残兵，内部溃乱是很正常的事，统帅不力的情况下——比如司令是个混血的杂种——部下叛逃也合乎情理。然而一整支队伍凭空消失？这就说不通了。没有劫掠报告，没有跃迁观测，没有入港记录，甚至连埃西提亚的探子也宣告失踪，没了消息。在那次伏击战后，这支舰队彻底消失于埃西提亚军方的视野中。
　　半个多月的全力搜寻后，埃西提亚舰队的主力终于被宙神座与北室座边境四起的战火分散了。没有人可以对埃西提亚做出如此的挑衅后还不付出代价。满怀怒火的舰队压向维尔塔斯边境防线，不再是小打小闹，不再是几小时内就消失的接触战，这会是一场真正的战争——
　　轰。宙神座境内最大的军火运输站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事发当日，维尔塔斯突击舰队司令莱恩·斯坦宣布对此负责。
　　那支消失的舰队回来了，带着地狱里的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