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42、C41

　　冬夜漫长，哪怕太空站里人工设计的也不例外。凌晨时分，维尔塔斯宅邸沉浸在暗夜中，透出来的一小点灯光显得格外孤独。那孤独的灯光里，正伊利安坐在光脑前，反复验算战斗模型。然而光脑可以模拟一次战役，却难以推算一场战争，更无法揣摩人心——
　　门铃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皱眉抓起光卡:“谁！”
　　“夜宵服务。”
　　那声音让他陡然松弛下来，焦灼的怒火散去。他抹了一把脸，振起精神，打开门:“怎么这个点过来？”
　　“咖啡还是茶？”莱恩端着一只托盘走进来，“看到你这儿灯还亮着。遇到什么麻烦了？”
　　伊利安拧头望着他，迟疑了一下，含糊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多跑几遍模拟——”他猛地一哆嗦，是莱恩忽然靠近过来，下巴贴在他肩上，向光脑上的运行结果看去。这真是……一点保密意识都没有。伊利安想着，手指一抖，没能按下关闭键。
　　他紧张地向身边瞥去，混血却只盯着屏幕:“这是作战计划？”
　　伊利安有点尴尬地说:“只是计划之一。”
　　“唔……”莱恩挑高眉梢，“靠全面布防来对付埃西提亚？你认真的？这可行不太通。”
　　伊利安打断他的话，敲了敲托盘:“有劲头强一点的吗？”
　　莱恩眯着眼看着他，放下托盘，从口袋中摸出两支扁瓶，扔去一瓶:“‘裂变’伏特加，够劲吗？”
　　伊利安没说话，抓过瓶子大大地灌了一口。这种星际间有名的私酿烈酒纯度高得吓人，喝进去简直像是熔化的刀锋。他被那纯粹的酒精气冲得打了个哆嗦，觉得血都要烧起来了，可那股子郁气却仍压在那里，在烧灼的烈酒里森冷冷地堵着他的胸口。
　　“好吧，其实这是planB。”他说，把保密条例抛诸脑后。
　　“那planA是什么？”
　　伊利安又灌了一口酒，调出另一个模拟界面:“这个。”
　　他抬眼看向莱恩，那双金眼睛亮了起来:“这是——突袭？”
　　“不全是。前线还是保守策略，吸引对方的主要火力，同时派出突击舰队直接跃迁进宙神座，对指挥部进行精准打击。轰。”
　　“预计战损……哇哦，一支舰队的代价，可以瘫痪埃西提亚整条动线。”莱恩舔了舔嘴唇:“这太疯狂了。我喜欢这个。”他转过头，灼灼地望着伊利安，“一分风险一分收获，没准还有改进空间……为什么不做这个？”
　　伊利安盯着手里的瓶子，吐出一口酒气:“因为没人肯做这个。”他讥诮地弯了弯唇角，“大家一起倒霉，没问题。自己替别人去死，绝对不行。”
　　莱恩瞪大眼睛看着他，一副完全无法理解这逻辑的样子，那茫然的表情让伊利安几乎笑了。他咧了咧嘴，故作轻松地说：“对了，我还没跟你说议事会的事……”
　　新闻发布会结束次日，紧急议事会再次召开。会上的气氛剑拔弩张，火花四射。伊利安毫不怀疑会上一半人想要他立刻下台，另一半则在考虑直接动手——要不是新闻已然公布，宣战宣言无法撤回，临阵倒戈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些人绝不会介意再换一任勋爵。
　　他用卢卡与蒂格尼提斯的战报勉强说服了他们:卢卡不可能独自与蒂格尼提斯抗衡，只是给皇室一个插手的理由，而他们则要在此期间拖住埃西提亚，使埃西提亚-蒂格尼提斯这一脆弱联盟在事实上瓦解——如此一来，失去了埃西提亚的支持，蒂格尼提斯不会坚持太久。而一旦蒂格尼提斯宣告投降，埃西提亚将受到全面的打击，在戍卫军与维尔塔斯军的联合下，即便是埃西提亚也没有脱身的希望。
　　然而即便勉强接受了开战的事实——也没办法不接受——在维尔塔斯军中任职的将军们仍拒绝服从伊利安的调配，尤其是拒绝担任突击舰队的指挥官。“能力不足”是最简单礼貌的借口。他的堂哥甚至指着他的战略计划书说：“恕我直言，这是自杀计划，阁下。我们不是你那些杂种兵。帝国的基石不是用来送死的。”
　　他说这话时，另几个将军纷纷点头，显然打心底里赞同这一观点。伊利安清楚他们在想什么：犯不着为一场打不赢的仗赔上性命。更何况，前线防守部队虽然要承担诱敌工作，但实际的预估战损十分有限，而突击队却最多有三成战舰能够返航。就算这仗能赢，又何必让自己的派系送命，给别人送上战功呢？
　　他们在会上吵了几个小时，也没能定下一支突击队伍。新任勋爵的战略计划因“难以实施”而遭到否决，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公平公正”的保守计划……
　　“唔……一定要一整支舰队编制吗？”莱恩忽然说。
　　伊利安怔了怔:“你有别的建议？”
　　莱恩耸耸肩:“如果可以集中所有的重型火力和歼击舰，重编一支，呃，混合舰队的话，赢面还能再高一点。”
　　伊利安沉思了一会儿，说:“问题是，这种突袭计划太依赖临场变化，我没办法远程指挥……”
　　“我可以。”
　　“远程指挥？”
　　“哈，当然不。”莱恩笑起来，露出尖尖的犬齿。如果熟悉黑市拳赛的人就会发现，这笑容和曾经的“狼牙”走上拳台时一模一样。
　　“我是说，我可以当你的突击队指挥官。”
　　伊利安张大了双眼。他怎么没想到这个！如果是莱恩的话——他在赫里蒂奇手底下干过不少“大活”，当然，海盗那点人肯定不能和维尔塔斯的正规舰队相比，但如果是莱恩的话——也许他真的能实现他那个疯狂的“自杀计划”！
　　除了……
　　“这……这太危险了。”他干巴巴地说。
　　“我知道。‘战损估计’就在那儿。我看到了。”
　　“你没必要……”
　　“你有更好的人选吗？”莱恩按住伊利安的肩膀，望进那双犹豫的灰眼睛，“相信我，将军，我会给你赢来这一仗的。”
　　伊利安一阵战栗。那双金眼睛直直地看过来，透着令人无法回拒的执着。而他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他根本没有其他选择。
　　最后，他终于屈服了：“我需要重新做一下模拟计划。”
　　莱恩高高兴兴地挤到他身边坐下：“我和你一起来。”

　　新的计划意外地没受什么阻挠——多半和伊利安宣布最危险的突击指挥由自己的部下完成脱不开关系。尽管抽调半数的重火力和机动战舰令几个将军颇为不爽，但这点损失总好过自己上阵。混合舰队的战备调配有条不紊地进行，与全面防线同步展开，一切都十分顺利，直到最近的一次战事会议上，突击队的指挥官终于公布的时候……
　　“这太荒谬了！”
　　维尔塔斯会议室内，贵族军官们瞪视着那个不和谐的身影，发出难以置信的喝问。
　　“阁下，您羞辱的不是我们，而是整个维尔塔斯——”
　　“要让埃西提亚掉以轻心，也用不着干这样的荒唐事！”
　　沸腾的争吵声中，伊利安面色愈发铁青。他料想过委任一个“低贱”的混血儿作为舰队指挥必将遭到攻讦与反对，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在他眼前、当莱恩就站在他身边时，难以抑制的愤怒仍一下子烧上他的心头。
　　这群一事无成、只晓得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贪生怕死的蠢货！他们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有什么资格看不起莱恩——
　　他必须做点什么！
　　伊利安快速瞥了一眼身侧，混血面无表情地站得笔直，如同一尊静默的雕像。他缓缓吸了一口气。不，不该由他出面镇压这些异议声，总会有下一次——只有莱恩自己才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他必须相信莱恩。
　　他确实相信莱恩。
　　伊利安呼出一口长气。下一秒，一位年轻的准将(他的某个记不清的远方亲戚)猛地站起来，大声说:“我们永远不会让一条狗做指挥官！”
　　稀稀落落的掌声中，伊利安惊怒地瞪大了眼睛。那青年得意洋洋地笑着，那笑容刺眼得让人难以忍受——他要杀了他——伊利安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下意识拔出配枪时，肩膀上却被轻轻地碰了碰。
　　混血犬人上前一步，走进灯光与目光的焦点。
　　曾经的拳台上，相似的聚光灯与注视从四面八方向他投来，伴随着同样的居高临下的哄笑与嘘声。记忆比伤口留的更长久。
　　莱恩无意识地握紧拳头，勾起一个充满战意的嗜血笑容。他以冰冷而狂热的目光扫过全场，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安静了下来。刚刚叫喊的贵族青年恐惧般屏住了呼吸，莱恩的目光却一刻也没落在他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他径直走上前，调出舰队投影:“这是本次突袭计划的模拟演练……”
　　话题的转折非常生硬，但也极有效。至少暂时的，没人再提更换指挥官的事。所有的舰队调配在一周内完成，突袭计划于一个正午开始，代号“巴洛克行动”。
　　参与行动的维尔塔斯高级将领并不多。司令部里有一半人是临时提拔的下级军官，只顾得上又惊又喜、诚惶诚恐，倒对这位不同寻常的舰队总指挥官没什么意见。即便如此，前期作战会议中，肩佩将星的贵族军人们仍对“空降上司”表示出了极明显的不合作态度，其中又以那位在调任会议中出言不逊的约翰·维尔塔斯为首。他对莱恩提出的所有作战方案均持否决意见，好在另一位比他高一个军衔的弗雷迪准将同意莱恩的计划，作战行动才得以如期展开。自此以后的数次会议上，弗雷迪的表现都愈发强势惹眼，几乎取代了日渐沉默的莱恩，成为司令部中真正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
　　这么一来，贵族军官们反倒觉得舒坦得多。只是没人想到，变故发生得会这么快。
　　第一场突袭战，他们就被显然早有准备的埃西提亚舰队打了个措手不及，连指挥舰都陷入了敌人的包围圈中。舰桥上，司令部里的参谋们乱成一团，约翰大声指责司令官指挥不力，可一直被他们刻意无视的那个杂种司令此时此刻却压根没有出现在舰桥上。
　　“我们已经无路可逃了。埃西提亚舰队是我们的两倍。”弗雷迪说，“眼下是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
　　他看了一个军官一眼，对方站起来：“从一开始这场战争就没有意义。贵族不应当自相残杀，浪费我们宝贵的生命权利！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他紧张地向弗雷迪望去，对方微微点了点头，军官吞了口唾沫，继续道：“我们应该为了帝国的未来保存自我，我，我建议发出和平信号。”
　　“你是说，咱们要投降吗！？”
　　“约翰！”弗雷迪眉毛一沉，“你有什么建议？以卵击石，为了你的自大而葬送这么多维尔塔斯的性命吗？”
　　约翰滞了一下，慌乱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觉得，我们，呃……”
　　弗雷迪无视他的结结巴巴，转向另一边的几个贵族将官：“你们的想法呢？”
　　几个人对视一眼，犹豫着支吾：“唔……”
　　“我觉得，我们至少应该试着打一下——”约翰的高音将他们打断，弗雷迪严厉地瞪视着他，忽然冷笑起来：“上校，您是在志愿带队出战吗？你想带多少船去，唔，自杀呢？”
　　约翰瞳孔扩张，嘴唇发起抖来：“我……我……”
　　他真的愿意出战吗？在敌我实力如此悬殊的时候，率兵突围或许有一线生机，但更大的可能是以卵击石的必然后果——该死，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打这场注定要输的战争——
　　可真的投降的话，就意味着将最精锐的两支舰队拱手让人，意味着维尔塔斯将永远臣服于埃西提亚脚下——
　　他真的愿意赌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为家族赢回一点希望吗？
　　长久的沉默后，约翰·维尔塔斯颤抖着开口：“我……我愿意带队——”
　　观通长的紧急报告拯救了他：“长官，收到埃西提亚通讯请求！”
　　弗雷迪的脸颊抽动了一下。埃西提亚太心急了，通讯请求来得太早了！可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干涩地咳了一声，感到喉咙里泛起一股血气：“同，同意通讯请求。”
　　“弗雷迪先生，您的信誉不错啊。”
　　投影一闪，弗雷迪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有这样感觉的并不只有他一个。每一个贵族军人都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瞪着眼，看着投影中满身血迹的、他们“临阵脱逃”的司令官。
　　“斯坦……”弗雷迪嘶声喃喃，脸色发青，大滴的汗水从额上滑下，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
　　投影里，莱恩露出一个残忍而冰冷的笑容：“埃西提亚指挥官对您的信使可真够信任的。不过恐怕以后您的声誉就没这么好了——”
　　“你……你做了什么？”模糊的枪声从扩音器中传来，弗雷迪浑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
　　枪声停止，莱恩目光陡然一凛：“敌方指挥中枢已暂时瘫痪，预计可持续三百秒——现在，所有火力系统准备！”
　　“目标：敌方所有轻型舰、工程舰及重型舰引擎部位。”
　　“开火！”
　　这是一场无人能料及的绝地反击和大屠杀。失去指挥的埃西提亚舰队一团慌乱、各自为政，在兵力远逊于己的维尔塔斯突击队前竟毫无招架之力——毕竟最具战力的快速战斗中队被指挥部召回指挥舰身边执行防守命令，而大规模杀伤中队的重型战舰毕竟机动性稍逊一筹，一上来就被击中引擎，百万吨当量的储能铀棒炸得如火如荼，而曲率引擎中弹时爆发的巨大光芒几乎将这一片星域点亮成绚烂的光海。
　　一片混乱当中，一串小舰无声无息地跃出战场，回到早便冲出包围的维尔塔斯指挥舰旁。
　　当莱恩再一次出现在舰桥上时，没有人胆敢再忽视他的存在——他甚至没有清理身上的血迹，红色的污痕突兀地闯进一片洁白中，刀锋一样刺痛着贵族将领们的神经，尤其是弗雷迪·维尔塔斯。
　　“这一次行动的成功，主要要归功于弗雷迪·维尔塔斯阁下。准将，你接受这个荣誉吗？”
　　被司令点名表扬的弗雷迪面如死灰，瘫坐在椅子里，安静得活像一具尸体。
　　“不过有几点问题要指出来——第一，使用加密通道通讯时，要注意身边的物理性窃听。第二，即使有人投诚，也不要对‘信使’掉以轻心。”莱恩笑了笑，像是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只是会议桌上没人发出一丝笑声。
　　“接下来，是对此次行动中军事犯罪的处罚：弗雷迪·维尔塔斯，犯通敌罪，以战时特律判处死刑——”
　　弗雷迪死气沉沉的眼中终于亮起一抹惊惧的神色：“阁下，请——”
　　莱恩脸上仍挂着个笑容，眼中却充满了冷酷的杀意，他举起枪，手臂稳如磐石：“——立刻执行。”
　　砰。
　　尸体倒回椅中，莱恩收枪，目光漫不经心似的扫过场上诸人：“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回答他的是一片恐惧的寂静。莱恩于是笑起来，十分快活的样子：“那么，我来说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曾经的拳台上，“狼牙”可以花一整场的时间耐心周旋，等待，用虚假的示弱让对手露出破绽，然后在最后一刻出击，一击致命，一击制胜。所有的嘘声最终都会变成臣服的欢呼。
　　现在，司令官莱恩·斯坦一样可以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