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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C40 ...

  •   “我有些消息。”玛伊说。她的声音是那种幼童独有的尖尖的声音,如果玛莎的尖叫像是一枚尖钉,那玛伊的声音就是一枚糖钉子,甜,但仍尖锐得足以刺穿心脏。
      “他们抓到了乔治·格雷森探员,过程中发生了一些冲突……总之,他现在在特护病房,不知道还能不能好起来。”她说着,眼角狡黠地挑起来,打量着她的哥哥。
      和投影里很像,她想,但不一样。和她想象中的那个人一点儿也不一样。
      玛伊花了很多时间看她的哥哥——在光卡上、新闻中、投影里,她的光脑存储器里有一半都是伊利安的资料。勋爵和夫人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儿子的事,那会让大家都很尴尬,但玛伊想了解他,甚于想要了解自己。
      像是某种瘾,她不可自拔地追寻他曾经的轨迹,从那些夸张的、刻板的、捕风捉影的消息中捕捉每一个遗留的残影,试图从中窥探一丝真相。他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位战无不胜、完美无瑕的英雄?这听起来像是竞选海报上会印的标语。一个残酷、卑劣而自私的混蛋?那是勋爵的看法。但至少玛伊以为他会更冰冷,更不近人情,更高高在上。
      更憎恨她。
      是的,哪怕她只有十四岁,玛伊也清楚伊利安对她的憎恨,就像她对他的嫉妒一般。那是某种切切实实的存在,犹如恒星和引力。这一切全都源于前维尔塔斯勋爵犯的一个错误,他不该在没确认儿子的死亡时就开始生产下一个继承人。但现在他已无法挽回自己的错误。这对兄妹注定了彼此仇视,永不相安。
      在他眼中,她永远是那个用以取代他的人,而对她而言,他是那个永远无法取代的对象。
      伊利安向她望过来。玛伊心头一紧,可那目光中并没有敌意,只是平静,甚至显得有点悲哀,莫名地,她想到银白的月光。
      “你觉得他会好起来吗?”他问,是那种成年人对成年人的、态度谨慎的问法。
      这让玛伊无端地觉得开心了一点,她垂下眼睛,习惯性地掩去那点笑意:“我想……如果你希望的话,他会好起来的。”
      “玛伊,别乱说话,这不是小孩子玩耍的场合。”从女儿进门开始就保持沉默的勋爵夫人突然说。她的手指紧紧地抓在长裙里,声音仓皇,毫无优雅可言:“我和你……哥哥,我们有事要谈。”
      玛伊皱起细小的眉毛,不赞同地说:“妈妈——”
      这时候她总会憎恶自己的年龄。如果她现在是三十四岁该多好,哪怕二十四岁——那样玛莎至少会把她当作一个认真谈话的对象,就像伊利安所做的那样。
      但如果她三十四岁,她也许会和玛莎有同样的立场——如果她可以作为勋爵的候选人、作为那个当她被生下来时所期望成为的人——她也许会,不,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完成她父亲未完成的事业。
      玛伊忽然一阵战栗,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激动,——不,她坚决地想,没有什么如果,她现在只有十四岁,一个该死的无行为能力人。这样想着,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濒死的人看到死神的一角黑袍,半是绝望,半是无比的轻松。
      现在不是与伊利安为敌的好时机,她冷静地想,这是理智而非软弱,比起兄妹阋墙,眼下有更重要的危机——
      “您打过仗吗,妈妈?”伊利安忽然说,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天气。
      他的母亲怔了怔。玛伊无声地叹了口气。
      ——战争。
      伊利安继续道:“我打过,还打过不少。但和接下来的战争相比,那些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闹。你真的相信,埃西提亚能赢吗?”
      他的嘴唇翘了翘,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老乔治想要当皇帝,打着维护宪法的旗号——如果他们赢了,大选当然会很有优势,但维尔塔斯又能得到什么呢?免税优惠?
      “世界要变了,妈妈。你看过埃西提亚攻讦陛下的申明吧?我可以告诉你,那并不全是假的。真正的变革就在眼前了,埃西提亚不仅会输,还会彻底毁灭。你想要维尔塔斯跟他一起陪葬,还是站在胜利的一方,分享战胜的果实呢?”
      “毕竟,埃西提亚的辖地真的很不错,不是么。”
      他微笑着,看到母亲那张一贯高傲的脸上显出屈服的神情,他的妹妹走过去,低声解释、宽慰着她。
      那女孩子忽然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一瞬间相接,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听到那女孩用恭敬的语调说:“家庭是你永远的后盾,哥哥。”
      他笑了笑,靠进椅背里。窗外,血红的朝阳从雾霭中升起,出现在弯曲的穹顶显示屏上。
      天亮了。

      玛伊把乔治·埃西提亚勋爵发给艾伯特的加密消息副本交给伊利安时,脸色不怎么好看。不过伊利安不在乎,反正她从来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至少在紧急召开的维尔塔斯家族议事会上,她将艾伯特一系的投票归给了他。这就足够了。
      会议持续了三天,其中勋爵继任人选举花掉了一半时间,剩下的部分则被关于授勋、讣告、葬礼、新闻发布会和谋杀起诉的琐碎争论填满。由于仍处于“监察”下,新任勋爵并未依照惯例前往盖亚进行授勋仪式,然而文书工作不受此限。七个工作日后,伊利安以维尔塔斯勋爵、家族代言人与辖区最高执政官的身份,主持了他父亲的葬礼。
      葬礼遵循了新历初太空移民们的星葬传统,以焚化取代埋葬,骨灰则由特制发射器送往北室座γ-C——在大移民时期,这是碍于移民船空间有限的不得已之举,如今却成为标榜传统、宣扬复古思潮的象征。不过伊利安其实没想这么多,他只是单纯地、再也不想见到艾伯特罢了。
      仪式在空港礼堂举行,简朴得简直寒酸。一是由于准备仓促,再来则是时局紧张,贵族要员们谨慎出行,大多只是致电悼唁,不愿在如此微妙的时间点上公开参与活动,而死者的讣告中逝世原因又写得含糊不详,让人摸不清这个家族的立场。
      然而伊利安在台上念悼词的时候,礼堂里却座无虚席,连走道上都站满了人——维尔塔斯的人当然没这么多,然而新闻发布会就接在葬礼结束之后,仍在这个礼堂里进行,他们是等在这里的记者。
      他们不会白白等待的,伊利安一边念稿子一边想。埃西提亚谋杀维尔塔斯勋爵,绝对的头条新闻,他们绝对喜欢这个。
      可惜不会有更劲爆的新闻了——比如维尔塔斯宣战埃西提亚。一阵冰冷的愤怒掠过伊利安心头。维尔塔斯舰队的调拨权虽然已归他有,但舰船的指挥官们却派系纷杂,难以统管。而看过维尔塔斯的内部军备报告后,他清楚自己的舰队至少从实力上还无法与埃西提亚相抗衡。
      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所谓的舆论战争了——哦,还有法律。议事会决定对埃西提亚提出谋杀诉讼。伊利安在心底冷笑,目光瞥向礼堂角落的那个监察警员,在他身边四个维尔塔斯的警卫严阵以待——这算是谁监察谁呢?他的同事此刻躺在维尔塔斯的私人医院里,刚做完“受到警卫韦德·维尔塔斯袭击重伤”的口供,保住了一条小命。
      这场闹剧的全部意义,大概只是给皇帝的宣战提供了一个“正义”的理由。伊利安这样想着,目光扫过礼堂,却忽地凝住了。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稿子念到了什么地方。
      那是……
      他愣了一秒,猛地回过神来,干咳了两声,随便从结尾段找了句话匆匆念完,叫焚化师上场,拧着眉头刚走下台,莱恩却先靠了过来:“有一位女士想和你‘私下聊聊’。她自称皇帝的特使,名字是阿比盖尔·斯派克。”

      三个人走进休息室,两位贵族坐下,混血警卫反锁住休息室的门。
      “不介意吧?”阿比盖尔抽出一支香烟。
      伊利安摇了摇头。阿比盖尔如释重负地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节哀顺变。恭喜授勋。”
      “……谢谢。”
      阿比盖尔掸落烟灰:“你该开心一点,勋爵阁下。有人会为令尊的不幸付出代价的。”
      “这是陛下的意思?”
      “算是吧。等下的新闻发布会,你要对埃西提亚宣战吗?”
      伊利安危险地眯起眼睛:“埃西提亚?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埃西提亚策划谋杀艾伯特勋爵一事只在家族议事会上有所提及,尚未对外公开,皇帝是怎么知道的?皇帝又知道多少?
      疑问在伊利安脑中堆积盘旋,如同暴雨前的积云。他的目光钉在阿比盖尔身上,准将却笑了起来:“只是一点推测——”她收起笑容,将烟掐灭:“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刚从风琴座回来。”
      风琴座?!伊利安心头一跳,她在埃西提亚辖区做什么?
      阿比盖尔忽然倾身向伊利安靠近,直直地望进那双灰眼睛中:“所以,真的是埃西提亚干的?”
      “当然是。”
      阿比盖尔仍看着他,伊利安说:“有什么问题吗?”
      “……埃西提亚想要谋杀的人是艾伯特吗?”
      一抹凌冽的电光自阴沉沉的灰瞳中闪过,无数庞杂的念头在一瞬间掠过伊利安脑海:皇帝的密探,阿比盖尔的立场,埃西提亚的阴谋……然而他最后只说:“不。是我。”
      阿比盖尔忖思着,点了点头:“这就说得通了……我想,真正的故事比等会儿你对记者讲的精彩得多。”
      他们对视一眼,都意识到对方了解的比自己想象得更多。伊利安轻咳一声,决定接过对话的主导:“你在风琴座发现了什么?”
      阿比盖尔夸张地叹了口气:“事实上,什么也没有。乔治·埃西提亚勋爵警惕得像条看崽的老狗。但我的确注意到有风声说港口里的维尔塔斯佬这阵子多了不少。我想那应该不是你的朋友。”
      “如果你是来提醒我这一点,那你可来的有点晚了。”
      “啊哈,我可是为了陛下来的——你知道,陛下总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她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埃西提亚狼子野心,意图夺权独裁的话,怎么会只对维尔塔斯勋爵下手呢?”
      伊利安哼了一声:“谋逆可是重罪。”
      “别忘了还有违宪——密谋破坏选王制,他控诉你的名义是什么来着?”
      他们一齐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没什么愉悦的意思,只有冰冷的杀气。
      “陛下需要我做什么?”伊利安说。
      “只是一个私人建议:对埃西提亚宣战吧,爵爷。”阿比盖尔眨了眨眼睛,“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个传话的。还是……你对陛下有什么意见?”
      她讥诮地望着伊利安,伊利安则回以阴沉的注视。他难道不想打败埃西提亚那群混蛋吗?可他同样不想打一场没法取胜的战争。说到底,皇帝的“私人建议”到底是什么用意?帝国会出兵吗?
      如果皇帝已经拿到了埃西提亚勋爵的“罪证”,为什么还要维尔塔斯先行宣战呢?他清楚自家的底细,比起实打实的武装力量,艾伯特更重视他的政治声誉——哪怕埃西提亚在帝国戍卫军手里输了一场,维尔塔斯军队的实力仍比不上这个敢于挑衅皇室的对手。还是说这才是皇帝的目的?毕竟,维尔塔斯同样是需要削弱的贵族家族势力……
      等等,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站在维尔塔斯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了?!
      “哦,还有件事。”阿比盖尔突然说。
      伊利安猛地抬头,女军官微笑着抛出一枚重磅炸弹:“你也许还不知道,卢卡要对蒂格尼提斯宣战了。”
      伊利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诚然,盖亚空战时蒂格尼提斯于卢卡辖区非法调动舰队一事足以作为战争的引线,可卢卡?!那个穷得连支正经舰队都配置不齐、选举时毫无存在感的卢卡,居然敢对蒂格尼提斯宣战!要知道,蒂格尼提斯虽然近年来发展有限,但和埃西提亚关系匪常,绝非贫弱的卢卡家族可以抗衡的势力。凯尔文·卢卡这是发疯了吗?
      不,卢卡勋爵也许缺乏勇气,但他不是个蠢货,更不是个自大狂。如果他决定宣战出兵,一定意味着他有这样做的底气或理由。
      皇帝一定答应了他什么。
      伊利安忽然意识到皇帝要他对埃西提亚宣战的另一个重要理由:倘若蒂格尼提斯向埃西提亚寻求援助,卢卡便危在旦夕。而如果维尔塔斯能拖住埃西提亚,那么卢卡虽然仍没什么赢面,但至少蒂格尼提斯也不会好过。
      那会是烧遍整个星空的战火,他想,届时,贵族们打得两败俱伤,再由皇室出面缴获战果……不,贵族不会甘心做人嫁衣——他闭了闭眼睛,明白皇帝是如何说服凯尔文·卢卡的了,就像他说服玛莎·维尔塔斯一样——
      战利品将由大家分享。

      阿比盖尔离开时,记者会已经开始了。维尔塔斯的发言人将未在新闻中公开的案情首次公之于众——当然,是可供公开的版本:刺客的身份是新任勋爵的警卫之一,伊利安·维尔塔斯才是他原本的目标,而勋爵却在保护儿子时不幸中枪殒命。
      “……根据我们掌握的证据,韦德·维尔塔斯的犯罪事实并非其个人行为,而是受埃西提亚家族的指使与雇佣。”
      “您是在对乔治·埃西提亚勋爵提出谋杀控告吗?”一个脸上生着疹子的年轻人大声抢问。
      另一个不甘示弱的女记者则踮高了脚尖:“请问这与埃西提亚勋爵日前对维尔塔斯勋爵提出的违宪诉讼是否存在联系?”
      “维尔塔斯方要采取什么措施解决这一不幸事件?”
      “凶手将受到什么样的裁决?会进行公审吗?”
      嘈杂之中,发言人靠近话筒:“首先,这是一起谋杀,而非不幸。其次,枪手已被击毙,但真正的凶手仍在幕后,维尔塔斯家族将向乔治·埃西提亚提出一级谋杀控告……”
      礼堂侧门突然打开了,一位秘书官匆匆进来,吸引了一连串目光。他快步走到勋爵座前,行了个简略的军礼,压低声音道:“紧急军报,阁下。凯尔文·卢卡勋爵刚刚就蒂格尼提斯非法调动舰队、意图吞并卢卡辖区一事对蒂格尼提斯宣战了!”
      一抹阴郁的暗色自灰眼睛中滑过。再一次,他咀嚼着那个来自皇帝陛下的“私人建议”,卢卡已经宣战,他没有迟疑的时间了。
      秘书官又说:“双方已于卢卡-蒂格尼提斯边境交火,目前还没有其他家族对此作出反应。”
      伊利安点了点头,硝烟的苦味从喉咙里漫上来。他的喉结滚动,仿佛吞下了一口铁与火的熔液。
      他站起来,礼堂里顿时安静了。
      一百台摄像机的注视下,伊利安面色冰冷如雪,目光却火一样灼热。他沉声道:“埃西提亚谋杀了我的父亲,这是我个人与维尔塔斯家族的巨大损失。但并不是他们真正的邪恶所在。他们意图毁灭的目标不是艾伯特勋爵,也不是我,而是十二贵族的团结与和谐,是帝国千年以来自由与民主的基石。我们决不能容忍这种公然亵渎。我们必须保护自己。我们必须守护帝国。我要求议事会宣布:维尔塔斯与埃西提亚已处于战争状态。”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C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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