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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C39 ...

  •   数分钟前,伊利安醒来时,意识仍仿佛停留在梦中。
      那是个不错的梦,他闭着眼睛,依稀还能感受到那种轻飘飘的愉悦,然而在睁开眼的瞬间,它们像彩色的肥皂泡一样破掉了。银冷冷的月光落在他灰色的眼睛里,又被压下来的阴影所覆盖。
      伊利安看着那片影子,迟疑道:“父……亲?!”
      意识骤然回笼,困倦的迷茫在一瞬间消失,伊利安瞪大眼睛,想要坐起身时,颈侧一点微凉的触感却让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艾伯特·维尔塔斯勋爵愉快地说:“晚上好,儿子。”
      他坐在伊利安床边,像个照看儿子的慈父——假使忽略他手中那支注射枪的话。
      “……什么?”
      “告别啊。”艾伯特说,“你不是一直介意上次太匆忙吗?现在我们有很多时间了。”
      他瞥了一眼床头时钟那张稚嫩的面孔,冰冷而又愉悦地微笑起来:“不过其实也不需要多少时间,不是么?我构想过许多次这一时刻,然而它终将湮没在时间中*……”
      “埃西提亚给了你什么承诺?”伊利安忽然说,“有多少好处让我‘畏罪自杀’?”
      艾伯特的目光骤然一沉:“我对你的教育太失败了,儿子。”
      他猜对了!伊利安想,可这根本算不上胜利——针管压在他的颈动脉上,只要艾伯特扣下扳机……
      他的嘴唇苍白,无法抑制地发抖,语气却镇定得近乎强硬,“从胜利者向输家叛变,还有比这更愚蠢的做法吗?你要让整个维尔塔斯家为你的野心陪葬……”
      他一边说,一边用余光瞥了一眼枕边的枪——该死,那太明显了,不可能拿到而不被艾伯特发现——
      “现在想起来维尔塔斯了吗?已经太晚了,‘皇帝陛下的伊利安’。”艾伯特哼了一声,声音中渗出几分难以掩饰的、刻毒的恨意,“瞧啊,你的那位陛下现在也救不了你了。”
      那仇恨浓稠得如有实质。他居然这么恨自己,伊利安想,而他居然一直都不肯相信。这简直说不上来谁更可悲一点了。
      艾伯特说:“你知道吗,我一直很后悔……”
      “那就别做会让你更后悔的事。”伊利安潦草地应付道,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掩在被子下面的手上,拼命摸索着不知道在床上那个角落的光卡。
      “……现在我终于可以纠正十五年前那个错误——不,在更早的时候,我曾给予你生命,现在要把它收回,没人会想念你,永别——”
      伊利安的指尖一颤,终于碰到了某样熟悉的坚硬。他用力抓住那张卡片,按下紧急呼叫开关——
      就在此刻,卧室的门无声打开。越过艾伯特的肩膀,伊利安的目光与莱恩交汇。
      下一秒,轻微的振动声从门口响起来,打碎了一室银白的涟漪。
      艾伯特惊慌回头。莱恩一手紧握着那张还在闪烁振动的光卡,一手稳稳地举起枪。伊利安抓住时机,一把攥住颈边晃动的针管,猛地向一旁滚去。
      一声枪响。
      艾伯特扑倒下来,压缩气弹直接击中了他胸椎,心脏在瞬间的冲击下炸开,血和内脏碎片从他半张的口中涌出,在织锦被面上洇开一片暗色。
      伊利安蜷缩在一旁,避开了尸体造成的二次冲击。他侧着头,看着父亲歪斜的头颅,心里却有些奇怪地想,这一次,他仍然未能说出最后的“告别”。
      “伊利安!”莱恩冲过来,一把掀开尸体,“你没事吧!?他想干什么?”艾伯特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伊利安爬起来,目光却仍停留在艾伯特扭曲的脸上。他并不觉得恐惧,紧握着注射枪针管的手却控制不住似的、神经质地打着颤。
      艾伯特死了,他对自己说,可这认知毫无实感,虚幻得像是梦魇中的呓语。他憎恨了那么久、逃避了那么久的那个男人,两次想要他死的那个男人,就这样死在了他面前?
      “嘿!”莱恩皱眉,用力握住伊利安的肩膀,“看着我,伊利安!”
      伊利安怔怔地抬起头来。莱恩用得力气不小,鲜明的疼痛火一样烧了起来,却奇迹般将那些混乱的狂想驱散,让他镇定下来。
      莱恩问:“他伤到你了吗?”
      伊利安摇头,安抚地拍了拍莱恩的手:“我没事。你来得正是时候。”
      他再次将目光落回艾伯特脸上:“……不过他还真是够蠢的——谋杀居然还不记得锁门。”
      莱恩眨了眨眼,有点惊讶于伊利安如此迅速地恢复冷静——没认错的话,自己刚刚可是亲手枪杀了他的父亲——不过话又说回来,一个想要谋杀儿子的父亲,死了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样想着,耸了耸肩:“对业余人士要求别太高。现在怎么办?”
      他们一齐看向艾伯特翻倒的尸体,尸体空洞浑浊的灰眼睛看着他们,扭曲的表情仿佛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莱恩说:“要埋了吗?他总不会自我分解掉。”
      伊利安面色阴沉,没有说话。比一个贵族勋爵更麻烦的存在只有一个死掉的贵族勋爵。
      问题的重点不在于如何处理尸体,而在于如何处置死讯。维尔塔斯勋爵谋杀亲子未遂反被击毙这种消息绝不能公之于众,而一个勋爵不可能就此消失,总要有人为此负责——那决不能是莱恩!
      他冰冷而又杀气腾腾地想着,这时候,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屋里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莱恩迅速调转枪口,一边指向卧室门,一边向伊利安看去,指了指地上的尸体:“怎么办?”
      伊利安抓起光卡,调出门口的摄像画面,居高临下的镜头中,年轻的警卫紧张地不断四顾,又向门缝贴近,不安地小声叫道:“维尔塔斯阁下?莱恩?”
      “韦德?!”莱恩瞪大双眼,伊利安却在他之前有了动作。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全然未经思索,他的指尖已划过光卡,门锁无声打开,门后露出韦德惊诧的脸庞。
      伊利安抓起枪,面无表情地扣下扳机。最大口径的气弹接连轰在那张年轻的脸上,韦德倒飞出去,摔在墙上,在清洁无辜的壁画上晕开一大片红红白白的污迹。
      “现在我们有凶手了。”他放下手臂,平淡地说。
      莱恩目瞪口呆:“你是说……”
      “一个被埃西提亚买通的刺客,想要杀我灭口,却误杀了维尔塔斯勋爵,并被我的警卫击毙。动机合理,只需要补充一点证据链——艾伯特那里肯定有和埃西提亚的交易存证,相信我,他还不至于蠢到相信埃西提亚的空口白话。只要换个名号就行——”
      伊利安忽然皱起眉,瞪着天花板:“天啊,我真不想这时候见她。”
      莱恩再一次没能跟上他的思路:“谁?”
      伊利安看了他一眼,露出一点犹豫的神色:“唔……你知道的,发生了这种事,还要找艾伯特的东西,总要和玛莎谈明白……”
      玛莎……这个名字他在哪里见过,莱恩想,玛莎·维尔塔斯……
      他瞪大了眼睛,他想起来这个名字属于谁了——玛莎·维尔塔斯是艾伯特的妻子,伊利安的母亲!
      天啊,这是什么见鬼的混乱的家庭关系!莱恩皱起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伊利安的父亲想要谋杀儿子,他的妻子又是否对此知情呢?
      不,她当然不会!一个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儿子去死——可真的不会吗?莱恩瞥了伊利安一眼,心里发寒。那人正陷入思考,两条眉毛压得很低,灰色的眼珠像是掺了灰的冰,冷酷地烦躁着。
      那样子让他感到陌生,让他联想到艾伯特·维尔塔斯。
      他迅速地晃了晃头,将那个令他不安的念头赶了出去。然而它不肯离去,在他耳边乱飞,嗡嗡吵闹,像嗅到血气的苍蝇一样嗅到了他心中那丝疑虑。
      “伊利安——”莱恩说,“她——你妈妈——她知道——”
      伊利安一下子抬起眼睛,那些肮脏的冰雪迅速融化,变成某种张皇的火焰。他不想让我知道这些,莱恩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然而他不打算放弃。他用力地盯着那双灰眼睛,直到伊利安叹了口气:“大概吧,我想。她肯定知道艾伯特的打算,不过……”
      他摇了摇头,脸上滑过一抹古怪的轻笑:“现在已经不一样了。只要玛莎不像艾伯特那样蠢,她会认清局势的。”
      他拿起光卡,触动警报,半分钟内,一打维尔塔斯警卫出现在门前,沉默而迅速地开始记录并清理现场。他们的效率高得令人难以置信,莱恩却忍不住忖思,在这之前,在真正需要他们的时刻,这些家伙又在哪里呢?
      伊利安抄着手站在床边。床上沾血的织物已经被全部取下,封进大号证物密封袋,两个警卫正在搬动床垫。这样也好,他散漫地想,正好可以换一张床了,换一张不那么维尔塔斯的、更讨人喜欢的床。
      “请您让一下,将军。”一个警卫低声说。伊利安让开一步,让那小伙子给床头的钟表摄像。那张没有五官的白脸上溅了一点血,虽然只有一丁点,却红得触目惊心,让人几乎忽略了那股子哀愁的少年气——少年,他忽然想,也就是说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伊利安的血一下子冷滞下来,格纹床单的图样从脑海中褪去了。他叫住那个警卫:“去叫醒夫人,告诉她我半小时后去见她。”
      他转身,将那座沾血的钟表抛诸身后,然后他看到莱恩。
      站得笔直、手里紧紧抓着枪的莱恩,穿着和维尔塔斯警卫非常相似的制服,却像一簇火焰在雪原上那么格格不入的莱恩。
      这真是漫长的一夜,他想着要说的话,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去吃点东西,后面的事都和你没关系了。那是我自己的战争。这些话在他脑子和舌头上打着转,把他的牙齿撞得生疼,可最后他吐出来的话却是:“莱恩,你……和我一起来。”

      六点刚过,玛莎·维尔塔斯一袭长裙,艳光四射地出现在小休息厅,完全看不出被人打搅了睡眠的样子。
      她在长桌的一端坐下,裙摆荡过扶手椅的椅脚。伊利安坐在另一端,莱恩站在他背后,像一杆沉默寡言的枪。
      “多么可怕的钟声——我的儿子,发生了什么要这样惊扰我的好眠?”
      她一开口,莱恩就惊呆了。钟声?她指的是报警器的声音吗?那玩意尖得像根刺,和钟声没有半点相似。
      然而伊利安显然对母亲戏剧化的用语并不意外,事实上,他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勋爵死了。”
      “哦。”玛莎说,“哦……”她细白的双手掩在脸上,发出第三声抽咽似的叹息:“哦——”
      “别这样……”伊利安说,像是安慰。但那不是。他的手指动了动,在光洁的桌面上擦出一道烦躁的痕迹。“妈妈。”他努力克制着说,“别这样。你该知道的。”
      “是我找你谈谈,不是他。你早就知道了。”
      玛莎颤抖的肩膀停住了,像是一只被钉住的蝴蝶。她缓缓地放下手,脸上精致的妆容完好无损,一丁点也没花。
      “这是个恐怖的灾难。”她说,端起咖啡,啜饮了一小口,又放下,杯子和杯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是场有预谋的谋杀。”他说,别有意味地看了母亲一眼,“但我相信他不是最初的目标。”
      玛莎盯着他,瞳孔颤抖:“你想说什么呢,儿子?”
      他想说什么呢?伊利安忽然想,他要拷问这个女人吗?从她嘴里逼出那些他们都知道、都回避的真相?那些激光匕首一样割破一切的真相?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疼痛,那又能带来什么呢?
      真相一文不值。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像吐出一小片灵魂。他缓慢地开口:“我想说,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接下来的事——消息公布后,家族会议就要开始了。”
      没错,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事。他想。
      维尔塔斯勋爵的意外辞世意味着一次紧急召开的家族会议,以决定下一任勋爵的归属——与皇室选举不同,家族掌权者无需避讳父子继承的问题,也即是说,伊利安完全有资格竞争这一殊荣。
      不仅如此,以他的名望、功勋与政治资本,哪怕此刻身陷诉案的泥淖,他的赢面仍胜过任何可能的竞争者。艾伯特·维尔塔斯曾因对儿子的政治前途过于失望而痛下杀手,当时他决不会想到会有今天。
      伊利安的嘴角无意识地弯起来,划开一个伤痕似的冷笑。他没有注意到,玛莎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那一瞬间闪过的光芒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清了清嗓子,忽然尖叫起来,“你的父亲被谋杀了!你的血泉之源,生命之本——他倒毙在你床前,而你在想什么?!他的爵位?!”
      伊利安震惊地看着她,仿佛不能理解她的词句——不,那不是真的,事实是他理解她的每一个字,和藏在那些字后面真正的意图:
      她打算把艾伯特·维尔塔斯的死亡推到他头上。
      当然,这和真正发生的事的确相差无几,诚然是莱恩扣动了扳机,但莱恩是他的警卫,这和他自己动手没什么差别。
      可她怎么敢这样说!她和艾伯特密谋了这起谋杀——当然有她的份!他愤怒地想,不然她害怕个什么劲呢——现在还想用它再一次伤害他!他的父亲拿着毒药要打进他的动脉,他的母亲想把他推上谋杀被告席,这就是他的美好家庭!
      他瞪视着玛莎,感到某种痛苦的毒汁在血管里奔涌,除了愤怒,还有他不愿承认的悲伤。
      为什么?!他心里的声音问,一个慌张失措的男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执于伤害自己的儿子?为她的丈夫复仇吗?这根本没好处,只会让整个家庭、整个家族更加分崩离析,只会让他们输掉这场战争——
      因为她怕你。另一个声音回答,一个冰冷又悲哀的男人。这和复仇没关系,和爱没关系,只和恐惧有关。她恐惧你的报复,恐惧你对艾伯特做的事。
      男孩虚弱地说,可她是我妈妈——
      男人嗤笑了一声。还因为她的野心。野心总会把人噎死,你知道的。
      伊利安闭上眼睛,玛莎的声音从他的世界消失了。他不确定那是因为她闭上了嘴还是因为他不想听。但无论如何,如果他别无选择——
      尽管他不想那么做——
      “妈妈!”
      伊利安猛地睁开眼,闯入者站在门口,金色的发辫在因奔跑而起伏的小胸`脯上跳动。
      “妈妈,理智一点。”她说,走进一步,关上了门,“爸爸已经死了,你当不上勋爵的。”
      幼小的女孩看向伊利安,她的眼眸很大,又圆又亮,却冷静得如同一泓月光。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
      “你好,哥哥,我是玛伊。”
      玛伊,那个生于1020年春天的孩子。伊利安想,那个他素昧蒙面的妹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C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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