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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C30 ...

  •   房间里很暗。绚丽的晚霞已褪去,只有美丽的虚假星光像薄薄的糖霜一样沾在窗棂上。所有昂贵的物件、精致的装饰在暗夜里都失去了意义,只有一个男人站在黑暗里,另一个则烨烨发光。
      “……这一邪恶事件不仅仅是对帝国人民的伤害,更是对我们一直坚守的正义与自由之光的亵渎……”
      基利威尔·莱伯特站在全息投影前,观看——或是欣赏自己五小时前的演说。
      投影是一比一的。两个男人面对着面,一个满脸沉痛与坚定,每一根头发丝里都透着感染力与煽动性,另一个则面无表情,冷静得近乎冷漠,沉思着。
      他确实有很多事需要思考。
      关于袭击事件的报告——概述和监控资料在另一侧的空气屏上排布开,像矩形的水母浮在深海里,几点批注寥寥地钉在上面。第一艘飞船于10点9分进入盖亚17-10号港口,并插入新忒弥斯号的发射轨道,撞击后的残骸再次击中空港等待区,造成至少二十七名旅客及工作人员的伤亡。这艘灾难之船登记在道尔蒂·格林名下,一个在帕克斯名下某不知名公司工作的第十二级分销商。根据消费记录,她现在应该在长舟座享受长达三周的带薪假期。
      问题是,从没有人在长舟座见过她。
      一分钟后,第二艘飞船从跃迁点出发并与新忒弥斯号相遇——差一点就是相撞了。同样是个人飞船,主人是个无关紧要的平民,其身份的唯一意义是让他们的船有资格靠近盖亚的港口。
      和道尔蒂·格林一样,这艘飞船的主人也已消失了半个月了。
      只有第三艘——就是那艘突破港口禁飞令、直接导致新忒弥斯号的毁灭的飞船是不同的。首先,它不是一艘通用型号的轻型民用飞船,而是一艘梭形护卫舰。其次,它并不登记于某人名下,而是属于“快乐亨利货运行”这个个人独资企业。
      最重要的一点是,调查警员找到了“快乐亨利”的老板亨利·霍尔本人,至少曾经是他本人的那些东西。他们找到亨利·霍尔的尸体时,热气还没从那摊血肉上散去,就像被删除的数据还没彻底从信息的幽冥中消散一样。
      把一堆碎肉拼回一个活人挺困难,但修复损毁的数据则非常简单。显然,无论谋杀者是谁,他都不擅长摆弄光脑。多亏如此,在事故发生后两小时内,警探们找到了世界地图背面的那幅头像——
      两年前,“快乐亨利”经历了一趟绝不快乐的旅行,在风琴座遭到了海盗的袭击,亨利·霍尔的独子也因此丧命。而在一个月前,亨利·霍尔接到了一通同样发自埃西提亚辖区边境的信息,恢复的通讯数据中包括了一个年轻男孩的视频片段。
      海盗们没有杀死小霍尔——至少那时还没有,可怜的男孩成了海盗们操纵他父亲的提线杆。有了这个突破点,另外两位“失踪人士”之间的联系也很快被找到了——他们都曾在埃西提亚辖区遭遇过海盗袭击事件。
      一伙或者几伙穷凶极恶、走投无路的海盗,出于报复心理袭击了剿盗战争的领导者,这动机倒也算得上合情合理,除了一个问题:
      伊利安·维尔塔斯并未涉足埃西提亚辖区内的剿盗行动。事实上,这些海盗是自己消失的——就在一年半前。而差不多同一时间,埃西提亚取消了他们的战争牺牲免税申请。
      听到这份报告的时候,基利威尔激动得差点没跳起来,费尽全力才将脸上过于瞩目的喜悦掩盖在了悲痛与愤懑下面。他立刻下令,眼眶里还带着热泪,十分钟内一打由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优秀探员(他们没有一个姓埃西提亚)已动身启程,对埃西提亚、海盗和此次的袭击事件间的联系展开秘密调查。
      然而事实上,皇帝并不太关心调查结果——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得出答案,唯一的、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
      一想到这儿,他简直浑身都要发起抖来。耶稣老天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让埃西提亚彻底完蛋的机会吗?那个自以为是、毫无底线的老蠢货,仗着第二高的民调和第一高的星域占有率,在非公开的议事会上总是对他这个皇帝陛下毫无尊敬,可就是该死地讨选民的喜欢。
      但那只是过去的事了,皇帝想。当埃西提亚勾结海盗、谋害英雄的罪证公诸于世,他们可没法子再用一场战争洗清自己的叛国罪名。而只要他能扳倒一个——最强的那一个,事情就很容易继续下去,每一个家族,从最傲慢的埃西提亚到最软弱的卢卡,都将匍匐于皇室脚下。为了这个伟大的图景,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包括伊利安·维尔塔斯。
      这个名字让皇帝炽热的目光冷下来,指尖不安地在腿侧敲动。
      拼图遗漏了一块,空白着一角。
      伊利安·维尔塔斯在整起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正是他唯一无法确定的事。
      基利威尔眯起眼睛,钴蓝的目光投向一片模糊的星图上面异常显眼的黄字警告:信号未找到,请重新连接
      星图下方是两个半身投影图像,沙色皮肤,红头发,金眼睛,并不常见的组合方式。
      投影中,演讲仍在继续:“……帝国不会遗忘任何一位烈士与英雄,也决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来犯的敌人……”
      激昂的演说中,一个同样的声线低声喃喃:“不要辜负我,伊利安……”

      此时此刻,伊利安·维尔塔斯正努力从梦中醒过来。
      梦境中,他在一片燃烧的汪洋里随波沉浮。这片海域宽广得漫无边际,完全由火而非水构成。通常来说,火是炙热而纯净的,但这些火焰温吞吞、黏糊糊,颜色肮脏暧昧。肮脏的火焰像是浪涛一样将他打下去,又像是沼泽一样抓着他往下拖。他拼命挣扎,知道一旦被拉下去就全完了——不是死,而是更糟的事。他会被火焰吞噬,然后成为另一团火,只知道燃烧、互相拍打、吞没一切的火。
      他在梦里挣扎了很久,直到浑身的力气被疼痛取代,信念变得绝望。火焰愉快而邪恶地在他耳边笑着,而他只能徒劳地划动发抖的手脚,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淹死在火里。
      然后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把他从噩梦里拽了出来。
      火焰的触手不再攀着他的脚腕,他们变成了两个快活的气泡,轻飘飘地向上浮去,飘浮进雾一样的星光里。五光十色的星云盘旋着眨动,那是一只无比巨大的眼瞳,世界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粒微尘。它的目光很温和,注视着微尘中的微尘,带着好奇的宽容——
      伊利安睁开眼,暗紫色的雾气如波涛般涌动,他的心脏骤然紧缩,几乎以为自己又被噩梦抓住了。然后他注意到雾气后面同样晃动的灰紫与粉银色的粗糙地面,以及胸口传来的微热的压迫和隐痛,终于明白了梦中的波涛来自何处。
      他伏在混血背上,无意识地笑了起来:“嘿……莱恩。”
      晃动停止了,莱恩松开手臂,将背上的人放下来。伊利安晃了一下,站稳脚跟:“我们……这是在哪儿?”
      “不知道——某个噩梦?”
      伊利安说:“这比噩梦可强多了。相信我,我刚从那儿回来。我们要去哪儿?”
      莱恩活动着僵硬的腰背:“离你的船远点的地方——它刚刚已经炸了两次,保不住还会再来几遍。你的终端卡呢?”
      伊利安伸手去摸那张卡片,然后想到了什么,陡然紧张起来:“你——你联系过谁了?”
      莱恩梗了梗:“……莉莲。她……她没回我。”
      伊利安怔住了。愧疚的蛇咬在他心口,带来无法忽视的疼痛。
      他没想到莉莲。在刚刚的一瞬间,他满脑子只有皇帝、莱伯特和埃西提亚,只有该死的局势分析和政治斗争。
      他一丁点也没想起来那只他亲手发射的逃生舱,和里面的女孩。
      一阵战栗后,他快速地向莉莲的终端地址发去一条信息,然而对方的已读标志始终没有亮起来。伊利安咬着嘴唇,犹豫再三,又给威廉姆斯·莱伯特发了一条,仍然石沉大海。
      他盯着光卡,想说点什么安慰或解释的话——逃生舱很安全、她一定没事之类的。那些空洞的词在他舌头上盘旋了很久,他却没办法说出任何一个来。他的嘴唇空茫地翕动了很久,最后只吐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我……我很抱歉,莱恩。”
      对方没说话,连哼都没哼一声。
      伊利安握紧手中的卡片,抬起头:“我真的很抱歉——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说出这句话时他一阵战栗,然而这比以为的仍容易许多。紫色的烟——他终于意识到那不是潮湿、柔软的雾,而是某种固态的凝聚物,某种古怪的尘土——将莱恩的神情遮住了,这让伊利安有些不安,可又意外地有些轻松。
      他又抖了抖,然后咬着牙将自己平静下来,决心把这当作某种自欺欺人的默许,继续下去:“我……”
      “所以你现在想谈谈了?现在?”
      伊利安看不清莱恩的脸,耳机中传来的声音也很平静。然而不知怎么的,对方挑高眉梢,金眼睛里目光尖锐得发痛的样子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攥紧手掌,克制住伸出手去触碰的冲动,深深吸了一口气。
      “逃生舱应当是安全的,至少不会比十年前的差,因此最大的可能是她还没被搜救队找到。如果他们已经找到了她,她的身份也足够完善,就算有调查应该也只是暂时的,除非……”
      他顿了顿,避开这个过于敏感的话题:“除非有人想借此……调查我。我原本以为威廉姆斯能帮上忙——他会帮她的,如果他自己没遇到麻烦的话。但我不能对你隐瞒这个。我联系不上威廉。我希望他只是在忙,或者被什么绊住了。可考虑最坏的结果,如果埃西提亚也对他下了手……”
      “我不希望这些发生,但我没法保证他——他们安全无事。你有理由……恨我。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和你们一起走。威廉提过他可以带你们离开。我本应该相信他——而不是我自己。那是我犯下的第一个错误。然后是莉莲——”
      “够了。”
      伊利安猛地咬住嘴唇。
      “第一个错误?从一开始?这可不是咱们的‘一开始’……”莱恩说,他的声音很轻,却透出某种汹涌的、无可阻挡的意味。
      伊利安想,那大概是愤怒。火一样的愤怒。它飞快地烧掉了那层薄薄的平静,炙热得一发不可收拾。
      “……现在你想谈谈了,想坦白了?哈!他妈的之前的十三年你都干什么去了?!十三年!你没有跟我说过一个——”莱恩漫无目的地挥着手,比起比划更像是某种搏斗,“一个跟他妈的这些鬼东西有关的字!”
      在伊利安产生任何思考之前,喊叫已像一艘失控的飞船从他口中猛地冲出来:
      “我——我没法说!”
      他猛地抽了一口气,像是被自己的话噎住了似的。然后更多的词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是,我是个胆小鬼,是个懦夫!但我……一开始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谈这个,然后,然后它就成了一个该死的谎言——天啊,想想这个,你怎么可能和一个——一个贵族,一个该死的剿盗军做朋友?我只是——我不想失去你。我想帮你。我以为……我可以帮你。”
      “帮我?这是你——你利用我的理由!?你毁了玛丽号!你差点杀了莉莲!”
      伊利安下意识摇头,喉咙撕裂般疼痛:“不……是的,我做错了事。但那不是利用,不是阴谋——我没想和玛丽号开战,那是个错误——不,我不是要狡辩,只是——我只是——”
      他茫然地眨着眼睛,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够了。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尖叫。这毫无意义。你知道他恨你——
      “我知道你恨我。”伊利安突兀地说,“我没指望你原谅我。我只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合法身份,一艘船。像你说过的那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勉强地、短促地笑了笑,在烟尘和面罩之后。“我想让你好过些。不过我搞砸了。我总是这样,不是么。玛丽号——莉莲——我总是做错事。”
      “我很抱歉,莱恩。”
      他嘶哑着说,竭力让那听起来不像一声呜咽。
      莱恩沉默了很久。
      好吧,就是这样了。伊利安想。他又搞砸了,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我们该继续走了。”他镇定地——或者自以为镇定地说,然后向着他也不知道的某个方向迈开脚步。
      “你是个混蛋,伊利安。”
      一只手扣住了他的肩膀,伊利安转身,被一拳砸在脸上。
      这是毫不含糊的一拳,迎头痛击,哪怕隔着防护服仍足以让他感到疼痛和眩晕。伊利安踉跄着向后跌去,被莱恩用另一只手扯回来,然后又是一拳。
      半声痛叫脱口而出,伊利安猛地咬住嘴唇,下意识抬手格挡,一个最基本的战术动作。
      然而他的手臂只抬起一半,又垂了下来。
      他不想格挡,不想抵抗。如果这是莱恩想要做的,那就让他做个痛快吧。痛楚的间隙中,伊利安模模糊糊地想。如果这能让莱恩好受些的话,他宁可这拳头再重一些。
      反正他活该受着这个。
      “你是个混蛋,还有傻瓜。”莱恩落拳的同时重复,每一个字都带来一次双重的疼痛。他再一次将他拽起来:“你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
      伊利安感到自己的肌肉因击打而僵硬,每一拳落下时都无法自制地发抖,仿佛他正被拳头上带着的愤怒与伤痛所灼烧,所吞没。他心里却浮起一阵奇异的轻松,仿佛利剑终于落下时的达摩克利斯。
      又一记拳头落下,伊利安跌跌撞撞地后退,被自己绊倒在地。他的身体无意识地蜷缩着,肿痛的眼睛却竭力张开,因沾着泪水而模糊的视野里,那个高大而又孤独的身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是在微微颤抖。
      然后那个身影靠近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
      “我原谅你。”
      伊利安茫然地伸出手臂,手掌被握住,而后拉起来——
      他摇摇晃晃地、在另一个人的扶助下站住脚,仍感到一阵不真切的恍惚。可疼痛是真切的。他鼻子发热,脸颊肿胀,浑身都疼,却渐渐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嘶嘶抽气,像个疯疯癫癫的动物。
      他最后说:“……嘶……真的很疼啊,混蛋。”
      莱恩哼了一声,伊利安觉得那是一声笑。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决定方向,最后向着紫色烟尘最暗沉的地方走去,希望那里会有建筑、山脉或是任何与脚下的类锌质砂砾平原所不同的东西。然而数小时过去,除了愈发强烈的疲劳和痛苦,他们仍一无所获。
      那片阴霾的确变近了,从一片遥远的阴云变得仿佛触手可及。但浓稠的烟雾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也使得对距离的判断十分艰难。在他们背后,暗淡的蓝紫色天穹中,一片绛紫与赤红的昏光高悬着,从他们开始行进至今丝毫没有过变化。
      恒星隐匿在烟尘背后,像一只混沌的眼睛,恒久地注视着这片荒芜的土地和弥漫其上的碘烟尘。
      这样的恒星-行星系统在浩渺的宇宙中简直多如恒河沙数,伊利安想。哪怕从它未被捕星网纳入供能系统推测这并非一颗主序星,炽红的色彩和明亮的光照可以让他往红巨星上多压几注砝码,要想推断出他们所在的位置仍毫无希望。
      唯一显而易见的线索是光卡上缺失的定位信号——也就是说,这颗行星尚未被帝国开发,人类文明即未夺走这里的阳光,也未将另一种光明带来此地。简直像是三流探险故事中的必备情节,失事的飞船迫降在一颗蛮荒行星上,一个愚蠢的经典开头。只是在现实中没有会发光的土著公主和虫族恶棍,只有焚烧的飞船、无穷无尽的热砂、尘雾和不超过三米的能见度。
      现实糟透了。可不知怎么的,他并不绝望,反倒很平静,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什么也不能打倒他似的。哪怕他明明知道压根不是这样。
      “等等。”
      伊利安从四散的漫想中惊醒:“怎么了?”
      莱恩抓着他的手臂,微微侧头:“听……”
      他们安静下来,不止息的风声中,伊利安只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然而犬类亚种人的听力范围是人类(包括改良人类)四倍,无论是频率还是远近。
      莱恩一定听到了什么。
      莱恩听到了什么?
      “跑——”
      伊利安被猛地推了一把,下意识地向前跑去。莱恩却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奔去,紫色的烟尘瞬间将他的身影吞没,伊利安回头时只看到□□的光刃划过的一道亮光。
      紧接着,半枚幽蓝色的箭矢冲出烟尘,落在他们刚刚站立的地方。遥远的暗雾中,一只巨大钩镰一闪即逝,上面丛生的倒刺闪烁着同样的幽蓝色光芒。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C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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