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32、C31

　　伊利安刹住脚步，目光落在那抹仍在颤动的幽蓝上。
　　那是什么？一枚哑弹吗？袭击他们的敌人又是谁？他该怎么办？
　　他下意识抬起头，向莱恩离去的方向望去，可什么也看不到——无论是光学传感还是红外视野，该死的尘雾和高温阻挡了一切，只有耳机中莱恩的呼吸声急促而粗重，节奏带来令人不安的联想。
　　紫色的烟尘浓稠得像流沙，而他被困在里面，像一只困在蛛网上的飞虫。
　　伊利安猛地晃了一下头，把那个糟糕的比喻从头脑中驱除。他不是被困的虫子，不会无助地在原地打转，只祈求一点好运气。他必须做点什么，尽管在直接的战斗中他恐怕算不上什么有效的帮手，但他总能做点什么。
　　他俯下身，从腿侧抽出那把从未实战使用过的光匕。他的手臂还在发颤，可他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迈出脚步，走近那个闪闪发光的“危险物品”，用未开启激光的匕首尖将它挑了出来。
　　这东西和他以为的完全不一样。它的长度差不多两英寸，小指粗细，呈半中空的细长锥刺状，微微弯曲，顶端尖锐得发亮，像是一枚古怪的弯钉。中间刻着一道高温烧灼的黑痕，应该是被莱恩的光匕斩中留下的痕迹。
　　总而言之，它虽然强度颇高，却缺乏规则性的形状，表面泛起的蓝紫色光泽也更接近有机质的鳞光，那种古怪而又似曾相识的质地显然属于某种生物制品而非工业产物。而根据刚刚袭击时它的运动方式，可以合理推断它属于某种低效能的动能发射武器——完全落后的、蛮荒的武器。
　　可谁会用这样的武器呢？一个未被发现、未经开化的蛮荒文明？假使如此的话，他们这两个贸然闯入的异族就要面对一整个星球的敌人，且丧失了在此地获得任何技术帮助的希望。
　　不过往好处想想，至少莱恩现在的赢面更大了些，对付用冷兵器的野蛮物种总比对付动能枪好一些。伊利安勉强宽慰着自己，目光却仍未能从那枚弯钉上移开一刻。
　　他仍觉得不安，还是有什么地方疏漏了，有什么线索没有抓住——
　　那种熟悉感……他在哪里见过这种东西吗？
　　一道灵感的闪电骤然从他脑海中亮起，伊利安一跃而起，向前奔去。

　　莱恩就地一滚，片刻不停地爬起来飞奔，数枚刺锥一连串钉在他身后，仿佛一串古怪的脚印。低频的嗡嗡声和极高频的鸣叫跟在他身后，从暗沉沉的紫色尘埃中透出来，他猜那应该是某种语言，尽管听不懂内容，但他听出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敌意。
　　他抓紧手里的匕首，奔跑着，计算着，等待着。那棘刺并不是无穷尽的，事实上，它的数量相当有限，用不了多久就会停下来——
　　比如现在！
　　最后一枚飞刺坠地，莱恩猛然转身，踏起一地尘埃，向身后的敌人直冲过去。沙尘的厚度在他们之间迅速缩小，一个庞大的影子从迷雾后透出来。
　　紧接着，一个形状奇诡的头颅冲出尘雾。倘若莱恩对古文明有所了解，他会发现它与远古骑士的封闭式头盔十分相近，光滑的硬质壳以某种精巧的方式交错拼接，缝隙中隐约着荧荧的浅蓝光芒，像是一些时髦飞梭上的线灯。头颅上部的两侧有两个圆形的凹陷，覆着簧片似的浅蓝色的膜。一条狭长的缝隙自它的中央横列而过，让它看起来像个从古老噩梦中爬出来的狞笑的机车手。
　　然而它的身躯可一点也不像机车，更像是一台老式矿车，被称作“蜘蛛”的那种，有一个巨大笨重的车厢和数条负责移动及挖掘的机械臂足。只是矿车的机械臂并不会生满寒光闪闪的可怕倒钩。事实上，这生物像是蜘蛛、甲壳类和爬行生物的奇异混合，一种只在漫画中常见的虫怪。它背部隆起，头颅乱转，四条关节复杂、极为灵活的长腿既可以飞速地爬行，又可以射出上面附生的棘刺，还能凌空扬起，像死神的巨镰、多节的刺鞭一样撕破沙尘，从任何一个恶毒的角度袭向它的对手。
　　庞大的虫怪足肢一动，一条生着倒刃的长鞭陡然射出。这怪物快极了，可莱恩的速度也一点不慢。在它还未动作的时候，他已侧身向下倒去，紧贴地面，滑进虫怪腹下的一线空隙。
　　光匕在他手中亮了起来，与那生物腹部的一线荧光蓝交相辉映。
　　这是绝佳的机会，就算这玩意再刀枪不入，腹部甲壳的缝隙总会是弱点。只要一刀，就足够将它开膛破腹，结束战斗。
　　虫怪显然也意识到了危险所在。余光里，他看到它腹侧的一对短肢正弹动收缩，拼命向腹底抓来，甚至将两条强力弹性带拉扯开几寸长短。
　　等等，弹性带？
　　机会稍纵即逝，不容犹豫。电光石火间，莱恩猛地调转刀锋，挡开抓向他的一刃倒钩，左手在地上用力一撑，向虫怪的一条后足铲去。
　　虫怪发出一声尖利的哀鸣，莱恩踹中了它最为脆弱的关节。那副巨大的身躯骤然一倾，用以攻击的足肢急忙收回以保持稳定。在那些腿收拢的前一刻，莱恩翻滚出来，一跃而起，踏上虫怪意外拥挤的背部甲壳。
　　那里捆着两支氧气罐，细细的输氧管延伸出去，接入颅顶的孔隙。
　　虫怪疯狂地挣动，莱恩却笑起来。他半跪在氧气罐之间，竭力在狂躁的颠簸中稳住身体。有点像驾驶一架坏飞船，他想，金眼睛闪闪发亮。一个挑战，一个艰难的游戏，一场狂赌，但他总会赢。
　　他抓住了那条输氧管，轻轻地扯了一下。
　　对方猛地僵硬了一下，发出一阵极锐利的尖鸣，然而在更狂烈的反扑爆发前，莱恩另一只手卡住它头颅后侧，光匕的锋刃浅浅刺入荧蓝的缝隙。
　　一线蓝色的液体涌了出来，润湿了幽蓝的甲壳。
　　“嘘，宝贝儿，别乱动。”莱恩轻声说。对方也许听不懂他的话语，但绝对清楚其中威胁的意味。
　　他用膝盖碰了碰氧气罐，身下的生物颤抖了一下。
　　“让我们来看看，你从哪儿弄到的这东西……”
　　伊利安的声音在这时候突兀地响了起来：“莱恩！你搞定了？我有个猜想——他可能是森普德人。”
　　“森普德？那是什么？”
　　“一个濒危种族——怒风，怒风就是森普德人。”
　　“操，这他妈可真看不出来啊……”莱恩动了动耳朵，从风声中辨识出熟悉的脚步，“我在你两点钟方向。”
　　“好。他说了什么吗？”
　　“大概吧，不过不是通用语。你能听懂么？”
　　“他们的语音频段超出了人类听力范围……该死，翻译器也没录入这个小语种。”
　　“没关系，他们总有人能说话——这家伙身上背了两个奥克斯的氧气罐呢，总不能是天上掉下来……”莱恩的声音忽然断掉了，一小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他大叫起来：“操！快跑！他们在你后面！”
　　急促的呼吸声，脚步声，硬甲壳与沙子摩擦的簌簌声，高频的尖啸声。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伊利安冲出尘雾。
　　莱恩身下的森普德人猛地抽动一下，尖叫着挣扎起来，与沙尘中的叫声遥相呼应。莱恩手臂反射性收紧，匕首勒入尖叫，更多的蓝血涌出，俘虏痛苦地颤抖，持续的高音犹如一声长泣。
　　周围的尖音一下子全都高了起来，刺得莱恩皱起眉头。他再次动了动刀尖:“闭嘴！”
　　伊利安茫然地向他看去:“他……他在说话？”
　　“不是他，是他们。他们吵极了——”
　　嘈杂的尖音戛然而止，莱恩的话卡在了嗓子里。金眼睛中的瞳孔紧张地扩张，望向烟尘中隐隐绰绰的巨大阴影。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他们在雾里……”
　　下一刻，他们从雾中走出。烟尘使得判断数目有些困难，但来人至少有一打，这些森普德人向他们围过来，犹如群山迫近。他们的甲壳幽黑发亮，半身扬起，以强壮的后足前行，辅以中足支撑，前肢只象征性地擦过地面，画出一道弧线。硬质的足尖敲打砂砾，咔咔的响声中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律，正如他们行走的姿态里所含有的那种怪诞的……优雅。
　　他们在两米外停了下来，沉默着，只有带钩的肢足沙沙地在地上摩擦。这让莱恩想到早些年拳场上的经历。拳手们未必可以交流，但细节说明一切。频繁活动肢体代表紧张，踢打地面是挑衅，发出无意义的轻声则意味着“你他妈该小心了”，一种无需言语的威胁。
　　而他擅长应对威胁。莱恩压紧身下的俘虏，脊背微微弓起，像一张拉满的弓。
　　忽然之间，被莱恩压制在身下的俘虏再次嘶叫起来。他立刻将他摁在地上，打断那段鸣泣。然而为时已晚，俘虏一定说了什么，因为并不隐秘的骚动已像潮水一样在森普德人中散开，有人向他们举起镰刀一样的前肢，有人发出愤怒的叫声，更多人移动足肢，想要冲过来，直到中间的一个森普德人忽然直立起来，发出一声高昂的鸣叫。
　　再一次，所有人安静下来，向中间垂下头。然而他们的姿态并未改变，足肢紧绷，随时准备着跃起攻击的样子。只要一声号令，就会像踏碎浮冰一样撕碎眼前岌岌可危的平静。
　　莱恩握紧了手中的光匕。
　　战斗一触即发，局面对他相当不利，但并非全无出路。
　　他注视着对方阵列中央那个发号施令的森普德人。他的体型比同伴们高出一圈，甲壳上还有线条凌乱的块状花纹。他一开始以为那是自然生长的纹路，对方站出来时才发现那更像飞船涂装用的荧光漆。
　　一个首领，莱恩勾起唇角。天赐良机。对方大概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如此轻易地走出了人群，甚至没有两个护卫在身边保护。他站得那么靠前，和莱恩之间的距离只有两步远。如果将俘虏推出去，只需要对方半秒钟的错愕，他就能将匕首刺进那个首领的后脊。
　　莱恩飞快地将这套动作在头脑中演习了一遍，浑身都被涌出的肾上腺素点燃了。首领一旦死亡，必然会引发混乱，而混乱总能带来机会。他已摸清了这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的弱点，只需要技巧和一点运气，他可以干掉其中的三分之一，甚至一半，如果到时候对方还没有分崩离析、四散溃逃的话。
　　当然，他总要付出代价，但这个计划最大的问题并非他要承担的风险，而是——
　　他向伊利安瞥了一眼。一旦混战开始，他势必难以顾及另一个人。也许他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但他没法从中保护伊利安。
　　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伊利安向他极轻微地侧过脸，摇了摇头。
　　首领忽然迈出一步。莱恩的肌肉一下子绷紧，却没有进攻。
　　高大的森普德人在他面前站立起来，居高临下地低下怪诞的头颅。她的体腔振动，交错摩擦的甲片间，一个莱恩绝未想到的声音流淌出来。
　　那不是高频的尖叫，而是人类的声线，质地柔软而悦耳，带有某种吟唱似的韵律，居然还是个女声。
　　“你们逃不掉了，帝国军。”她用唱歌似的声音说，“停止负隅顽抗，放开我们的人，回答问题，我可能会让你们活下去。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还有多少人？老实交代，不然——就死。”
　　伊利安平静地说:“我们无意举报你们的‘新家园’，小姐，你大可不必紧张。”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们坠机的地点、这颗蛮荒的星球居然是逃亡森普德人的聚居地。从发现袭击者是森普德裔开始，伊利安就意识到了这个可能。他不关心他们出逃的原因，反正总和人类——和帝国逃不开干系。而他们的恐惧、愤怒与仇恨也证实了他的推测。这种情况下还指望对方对两个不幸旅人抱有善意就太愚蠢了，然而他又必须克服这种敌意：这些森普德人是他们重回文明的唯一希望。这地方一点也不适合生存，对方背着氧气罐，所以肯定有对外的交易和往来——这就是他迫切需要的一切，一些关于盖亚的消息，一个确定的坐标，一艘飞船，最好还有点武器。
　　他们要活着回到文明世界，这些都必不可少。伊利安手上的牌实在太少了。他不清楚盖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自己在新闻中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因而无法确定他们位置信息暴露后到底会有怎样的后果——前来的会是想杀他的贵族，还是对混血毫无怜悯的皇帝？他不敢赌这个，在自己手上没有任何筹码的时候，他甚至不敢贸然联系自己的部下。天知道先找到他们的会是谁呢？
　　至少，至少他要搞到一个确定的坐标，一艘机动性充足的飞船，还有一定的维持自保能力的武器。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最好的策略是……
　　他对着森普德人的女首领笑了笑，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自信模样：“你应该清楚，如果这是帝国的行动，和你对话的就是光子炮了——它可不给人回答问题的机会。”
　　这话一点也不让人感到宽慰，寒意从森普德首领美丽的声音中透出来：“你们是研究院的人？”
　　伊利安用微笑无视了这个问题：“至于怎么找到这里……你比我更清楚有谁知道你们在这儿吧。这地方并不适合森普德人生存。”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对方背上的氧气罐，“你们需要太多必需品。交易就会产生信息，信息就会为人知晓。”
　　“比起我们怎么找到你们，更重要的是我们给你们带来什么，不是吗？显然那不是光子炮——所以显然，我们不是敌人——”
　　“人类就是敌人！”
　　俘虏突然的大叫打断了伊利安。他竟然也会通用语，尽管远不如首领流利，音色却同样动人，连其中满溢的恨意都无法掩盖这一点。他用一种副歌高潮小节式的语调重复着那句仇恨的宣言，忽然猛地仰头，向背后的匕首撞去。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背上反倒一轻，脱出禁锢的森普德人骤然转身，锋锐的镰刃刚要挥出，却发现他的敌人已退出了攻击范围。
　　“说过了，我们不是敌人。”莱恩晃了晃手上的光匕，忽地松手，刀尖直直插进地面，他抬手解开颈侧的密封扣：“而且……谁说我们是人类？”
　　“莱恩！”
　　他没管伊利安的惊叫，径自摘下头盔，将自己毫无阻挡地暴露在高温无氧的稀薄大气中。这感觉糟透了，哪怕屏住呼吸，空气中弥漫的碘蒸汽轻易刺入他的鼻腔，他几乎睁不开眼，这种脆弱与无力感让他浑身难受，他向来最憎恶将自己的命运置于他人的决定之下。
　　然而示弱的效果很好，首领迟疑了：“那么……你们是谁？”
　　“你可以把我们当成……”伊利安说，“生意人。”
　　莱恩将自己的亚种特征展示一周后终于扣回头盔，补充道：“我们和很多人做生意。普星人，海卓人，普特罗人，亚种人……我们也有森普德人朋友。”
　　“我没见过没有货物的生意人。”
　　“发生了一点意外。只要你有兴趣，我们当然有货物。”
　　首领沉默了一阵子，忽然说：“让我看看你的脸，生意人。”
　　这个要求让莱恩一下子紧张起来，右手忍不住向光匕摸去，然而伊利安微微摆了摆手，主动摘下头盔。
　　首领绕着他转了两圈，非人的面孔上看不出一丝情绪的变化，只有胸膛中发出一阵怪异的擦音。她的同胞们窃窃私语了几句，又在首领的示意下安静下来。
　　“你不是海盗。也不是生意人。”首领说，“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将军’，伊利安·维尔塔斯。”
　　毫无预兆地，首领的前肢刷地弹出，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在莱恩有所动作前已锁住了伊利安的脖颈。她再次发出那种奇异的擦音，像一声古怪的轻笑，用与锋锐肢爪全然相反的柔声道：“不过你的‘货物’嘛……倒确实很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