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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C26 ...

  •   他们要离开这儿,伊利安想,恍惚中倒退一步,背脊猛地撞上墙壁,肩胛顿时一阵剧痛。
      这没什么,他本来就是这样计划的,他想,也完全是莱恩会做的事——可理智并不能解释背后的隐痛为何会蔓延进胸腔。那是种撕裂的钝痛,好像血肉里硬生生被挖去了一部分,只留下一个空落落的洞。
      他无意识地握紧手掌,像是想要抓住失去的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
      他终于失去了他的朋友。
      这个认知将他从恍惚中惊醒。伊利安站直身体,离开病房,停止了窃听的低劣行为——他已经没必要听下去了。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毕竟,“离开”远不像说起来那样简单。
      给干过海盗的黑户一个正经清白的身份对缺乏隐`私的公众人物来说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帝国将军的特权可以免于海关将两个不法之徒带入盖亚,却无法在他庇护之外的地方给予他们真正自由的公民权利。那至少需要纳入官方数据库的身份信息和个人终端——合法的那种,不是黑市里倒卖的死魂灵。
      然而即便他能弄到两个新身份,考虑到莱恩当着七支联队的面公然炮轰主指挥舰的行为,伊利安也不敢打赌没人认出那艘张扬的十字翼飞船和它该死地出名的主人。亚种地下拳赛在贵族圈子里一直是流行娱乐,“狼牙”又那么出名,天知道有多少粉丝清楚拳手与海盗就是同一个人。如果只是关系到一个混血海盗倒也罢了,他还可以试着把这事压下去,但联系上他公然的、极端莽撞的擅自离舰行为——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名字足以将任何小事变成一个轰动性的政治事件。他毫不怀疑“特大新闻!帝国中将私纵海盗危险分子”会再次成为头条报道。也许这对他而言只是又一次□□,但对于届时独自离开盖亚的莱恩兄妹,绝对会是一场灭顶之灾。
      他必须未雨绸缪,必须避免这一系列灾难性`事件真正发生。
      伊利安揉着眉心,开始试着从一团乱麻中找出一条没有打结的通路。
      一个名字渐渐从雾中浮现。
      奥斯顿·埃西提亚。
      如果有一个“对伊利安·维尔塔斯仇恨度排行榜”,这位他曾经的同窗、如今的下属绝对名列前茅,毕竟伊利安确实令他损兵折将。伊利安清楚埃西提亚会怎么想:在他需要帮助时冷眼旁观,害得他在整支戍卫军舰队前大失颜面,却在胜利现出一线曙光时来褫夺功勋——就算埃西提亚想要他死,伊利安也不会觉得意外。
      而这位憎恶先生同时也是十字翼飞船与帝国交战、坠机和伊利安突兀离舰全部过程的见证者。有趣的是,直到今天,奥斯顿·埃西提亚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用这些事攻击伊利安的意图。
      伊利安可不相信有人会突然转性,宽宏大量和埃西提亚两个词连在一块就是个笑话。当然,对方也可能想要弄到更多实打实的证据,好一举把自己的敌人钉死在绞刑架上。
      这不仅是猜测。事实上,伊利安一直对埃西提亚的行动保持着关注。在舰队返航前,埃西提亚独自登上了玛丽号和夏洛蒂号空间站,并同几位重要战俘进行了长达数小时的无记录交流。返回盖亚后,他多次访问了作为战利品存档的海盗空间站数据库,还抹去了自己的访问记录。还好伊利安提前在里面植入了监控程序,埃西提亚私自删改的库内数据才得以保留。
      伊利安调出埃西提亚访问、修改过的所有数据存档,令人惊讶的是,里面没有一个字与他或莱恩有关。那只是几份海盗“黑吃黑”的战斗记录和“货物”入库出库登记表,没有任何地方值得多加关注。
      埃西提亚到底找到了什么?这个问题困扰了伊利安很久,直到他发现了一个细节:
      那些战斗都发生在埃西提亚领地之中。
      也许他犯了一个错误,伊利安想,盯着光脑屏幕上的档案。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也许埃西提亚找到的不是伊利安的把柄,而是他自己的死穴。
      一个战略错误。
      有时候,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伊利安这样想着,在海盗数据库的搜索框里输入一串新字:
      埃西提亚
      当伊利安在海量数据艰难寻找埃西提亚可能存在的某个未知问题时,莱恩·斯坦在进行另一番同样艰难的战斗,战斗对象是他的右腿。
      他完好、崭新、柔弱、废物一样的右腿。
      是的,他们给他的新腿乍一看和原来那条没什么区别,甚至肌肉线条还要更结实完美一些,但用起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就像是培养基上增生的肉排,看起来丰富饱满,口感却软绵绵毫无力道。
      医生说这很正常,毕竟这条腿就是从培养基里长出来的,哪怕看起来再成熟,本质却与婴儿无异,需要足够的康复训练才能让它达到符合实用的水平。于是莱恩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在复健器材上,牵引、拉伸、负重练习,光在步行机上就要走二十公里——这距离压根不值一提,可现在他一小时连四公里都走不到,还要从履带上摔下来三次。
      地毯很软,然而不到一周的时间,莱恩身上积累的淤伤已经比他练拳的时候还要多了,再好的医疗技术也赶不上他自我摧残的速度。医生提供的“复健计划”他一眼没看就扔掉了,自己把训练量加到了一个骇人的程度——其附带的疼痛和肌体损伤风险也高得足以吓退最勇于冒险的贵族。
      但莱恩清楚,他扛得住这个。
      高强度的训练——或者说折磨下,那些虚有其表的肌肉很快真正结实起来。虽然还不能与他原装的那条相比,但至少不戴支架走路也不会跛得太明显了。
      等到第一场雪如期而至的时候,除了神经痛阵发的时候,单看走路的样子已丝毫看不出莱恩换了半条右腿的事实。他甚至可以跑上半分钟也不会觉得腿又疼得要断成两截。当然,它还是疼痛,神经中丝丝缕缕的酸软麻痒像夜里的蛇一样游走不定,但那都可以忍耐,都不是问题。
      于是当莉莲再一次走进莱恩的病房,她惊讶地发现莱恩竟然没有在那堆器械上继续“自我折磨”,而是在窗前站着。
      她走过去,靠在哥哥身旁,与他一同注视着窗外扬扬洒洒的大雪。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到雪。虽然次数不多,但他们去过几个旅游行星,也看过以“母星自然”为卖点的季节景观表演,并且觉得这种把固态水碎屑弄得到处都是的玩意除了奢侈浪费了一点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欣赏的地方。
      然而那不是盖亚的雪。
      天空——不,事实上那不是天空,而是球形空间站的内核全息凸面显示屏,但它做得太像真的了,以至于人们已习惯把它叫作“天空”——天空大体是白铝灰色的,混着少许赭黄、菘蓝和淡粉红色,以某种精妙的比例调和成并不明朗却十分温柔的颜色,让人想到母亲宁静而忧伤的胸`脯。雪就是从这样的天空中落下来的。它们不是碎屑,而是有着精巧形状的花瓣,一片一片,一重一重。它们像是不受引力似的飘荡着,荡过来,又荡过去,仿佛无始无终,却又在人未曾察觉之时,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整个盖亚。
      它们真美,莉莲想,细碎的白色花朵无意识地从金眼睛中弥散开来。
      “很好看,不是吗。”莱恩忽然说,“你喜欢这个。”
      “是的……”莉莲承认,“但我不会为了一场雪留在这里的。”她眨了眨眼睛,雪花从金色中消失了。
      莱恩叹气:“你和我不一样。如果你想留在盖亚……”
      “我不想。我不可能装一辈子人类,现在没被逮到只是因为——因为伊利安做了什么。况且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和你待在一起,莱恩。我得看着你,别让我的傻瓜老哥再弄丢啥胳膊腿的。”
      莱恩笑起来:“好吧,你赢了。”
      他转过身,半靠在窗户上,伸直右腿放松:“那么咱们就得想法子‘不留在这里’了——怒风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他在想办法。但莱恩,他上次从盖亚逃走已经是十几年——差不多十五年前的事了,能不能帮上忙还不确定。我还是觉得——”
      莱恩陡然提高声音:“莉莲!”
      女孩毫不示弱:“莱恩!”
      两双金眼睛相互瞪视,莱恩只得再次叹气:“我不相信他,莉莲。你难道不明白吗?他是那个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有什么理由会放我们走呢?”
      “我只是……不觉得他有恶意。唔,换个角度想,他实际也是在保护我们——他救了你。”
      “那只能说明我们还有利用价值没被榨干。你不了解他——”他有些神经质地掠起唇角,讥讽似地笑了笑,“我原来也不了解他。”
      “可——可他一直没做什么。不,我其实觉得他——他知道咱们想干什么。”
      莱恩挑起眉梢:“他对你说什么了?”
      莉莲抿住嘴唇:“……没有。”
      “如果他真知道咱们要走,那咱们就更得快些了——不要再说了,莉莲。你想找他帮忙的时候,不如想想他干了什么,想想现在还飘在不知道哪里的阿比吧。”
      莉莲抿着嘴,一副还想再说点什么的样子,刚要张口却被莱恩挡住了。混血耳尖抖动,锐利目光扫向门口:“有人?”
      寂静只持续片刻,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兄妹紧张地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一丝惊疑。
      “是他?”
      “我想不是……我去看看?”
      莱恩沉着脸,点了点头。莉莲走近房门,划开门上的一块小屏幕,只看了一眼便低低叫起来:“怎么会——是怒风!”
      她打开门。
      意外的探访者共有两位,站在前面的是个文质彬彬的棕发年轻人,脸上带着个温和的浅笑。他的笑容有点眼熟。莉莲脑中滑过这样一个念头,注意却立刻被他身后的同伴吸引。
      那是个极为高大的男人,至少有两米高,手脚奇长,硬邦邦地支棱着。他裹在一身紧绷绷的黑色防护服里,即使在室内仍戴着连体头盔,连一缕头发丝、一个指甲尖都不露出来,看起来几乎不像人,更像个比例失调的塔吊架子。
      莱恩大步走过来,双臂张开,一把抱住“塔吊架子”:“我欠你一条命,兄弟。”
      对方用手臂在莱恩背后拍了拍,声音倒是意外的柔和悦耳:“我只是凑巧在那里,然后做了谁都会做的事。你帮过我更多,朋友。”
      莉莲拉了他们一把:“进来再说——这位是?”
      贵族青年温和地笑了笑:“威廉姆斯·莱伯特。怒风的一位朋友。”
      “可以信任的朋友。”怒风补充。
      莉莲眨了眨眼,一块碎片从模糊的记忆中浮出:“啊,我想我见过您——莱伯特阁下,在风琴座!您是新家园协会的赞助人。”
      “叫我威廉就行。”威廉姆斯微微一笑,继而毫无铺垫地单刀直入道:“听怒风说,你们想要两张离开盖亚的船票?”
      莱恩眯起眼,审视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断一条危险的航路能否通行。
      “不止是船票——”他说,“通缉犯恐怕也没法过安检。莱伯特,我不知道怒风跟你说了多少,但这事情……比你以为的要复杂。我不想让愿意帮忙的朋友也惹上麻烦,所以你最好再衡量一下风险——”
      “风险?你是指……伊利安·维尔塔斯吗?”
      莱恩瞳孔骤然一张。
      威廉姆斯看了一眼电子时钟:“我想他应该快到了——是的,他知道我们在这里。他通过了我们的访客申请,否则没人进得来这层楼。不过不用担心,我会和他谈谈——”
      嘀——
      威廉姆斯的话戛然而止,四个人齐齐转过头去。病房门再次开启,门扉后露出伊利安·维尔塔斯面无表情的脸。
      一股尚未被空调温暖的寒气随着他一起涌进来,一小片残雪自他肩头消融,化作细小水珠。房间里的温度仿佛一下子也冷了好几度,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有些古怪起来。
      只有威廉姆斯仍带着温和的笑意:“好久不见,伊利安。”
      伊利安用复杂的眼神望过去,威廉坦然回视,目光如有实质般在空中交汇,仿佛某种只有他们才能理解的语言。沉默如同凝固的实质在空气中蔓延,莉莲不安地向怒风看了一眼,然而对方的脸遮在面具下,她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的手臂忽然被拉了一下。莱恩微微动了动,双手抱臂,站在妹妹与威廉之间,一个微小的、毋庸置疑的保护姿态。
      “我想你不是专程来说这话的,威廉。”伊利安终于叹了一口气,随意地向站在后面的怒风扫了一眼,银眼睛狭长地眯起来:“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吗,先生?”
      莱恩手指一抖,猛地扣进手臂,刚要开口,怒风却上前一步,以一种异常优雅的姿态微微欠身,行了个礼:“玛丽号,阁下。我想您应该是在玛丽号上见过我的。当时我和莉莲小姐坐在一起。”
      伊利安沉默片刻:“所以……是莉莲小姐邀请你来的?”
      “是我。”莱恩忽然开口。他的眼神暗沉沉的,深处却又透出一线锋刃似的精光:“怒风是我的朋友——囚犯也该有被探视的权利吧,阁下?”
      伊利安的脸瞬间苍白,活像是被捅了一刀。他的嘴唇颤抖,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又怎么也张不开。
      莱恩看着伊利安,胸膛里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意。理智告诉他他不应该激怒一个掌控局势的人——但看到刺痛的神情从那张冷静的脸上出现,那感觉真是该死的好极了!
      威廉姆斯适时地伸手,按住伊利安的肩膀。
      “嘿,别这么紧张——怒风不是你的战俘,伊利安。”他宽慰似的拍了两下,“他不是危险分子,只是受到牵连的客人罢了——现在也一样。他是我邀请来的客人,入境签证还在档案里,如果你需要确认的话。”
      伊利安神经质地抿了抿唇角:“不,我想不必了——”他猛地闭上眼,片刻后睁开,里面仓皇的疼痛再次被一片意味不明的灰色阴云取代:“威廉,我要和你谈谈——单独谈谈。”
      “好啊。”威廉姆斯说,他的语气还是那么轻松友善,眼睛却在刹那间亮了起来。

      “我想……我们也该谈一谈。”贵族们离开后,莉莲第一个打破沉默,“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嗯,怒风?”
      怒风低着头,两只手套绞在一起:“我……我只能说,你们很快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威廉……无论如何,他确实是来帮忙的。至于刚刚的事,我很抱歉……”
      莱恩打断他:“所以莱伯特就是那个人?”
      莉莲疑惑道:“谁?”
      “那个十几年前帮他免除通缉、把他从盖亚送出去的人——”
      “是他。”怒风抬起头。
      他的声音也渐渐抬高:“他——我们确实有所隐瞒,但决非出于恶意。威廉姆斯·莱伯特是那个把我从地狱里带出来的人。他帮助、拯救过的人也不止我一个。我相信他胜过这世上任何人。他一直在为我们的——”
      “足够了。”莱恩再次打断怒风,“不用再说了。莱伯特——和你,你们是为了协会来的吧。没关系,我不在乎。我只想要离开盖亚而已。”
      怒风认真道:“你们一定会离开这儿。我愿以生命担保——”
      “这就够了。”

      “所以他就是那个人?”伊利安眯起眼,唤醒遥远的记忆,“格雷闹得动静特别大的那次——是你帮的他?”
      威廉姆斯耸肩:“怒风是自己从格雷那儿逃出来的,我只是帮着弄了个身份而已。”
      伊利安盯着光脑屏幕中的电子档案,里面的男人极为高瘦,皮肤苍白,隐隐透着绿色,全身被纹路繁复的青蓝纹身覆盖,连脸上也不例外,端正的五官因此显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张着眼睛,冰蓝的眼珠如同含雾的宝石,剔透却没有焦距——
      伊利安皱起眉。
      “森普德裔?他们不是在保护区里吗?什么森普德人会长成这个样子?”
      威廉姆斯的笑容第一次消失了:“做了三年外骨骼再生试验,被截去一对中肢和背翼,又经历天知道多少次非法整形之后的森普德人,就长成这个样子。”
      伊利安的呼吸滞住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咬着牙说;“所以,这是你要我放过那个‘少数族裔自助协会’的理由?身世坎坷就可以私购军火?你应该清楚这些‘不公正对待’只会让他们显得更加危险可疑——”
      “不。”威廉姆斯说,他的声音非常沉,又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锐利,“我的理由是——他是我的朋友。你也有朋友,不是吗,伊利安?”
      “他们只是想保护自己。”见伊利安一言不发,威廉姆斯又说,“我以为你能理解……”
      伊利安依旧沉默。
      “……或者,你看完这份东西会重新考虑。”威廉姆斯等了很久,终于叹了口气,从口袋中摸出三张卡片,放在伊利安桌上。
      “再见,伊利安。”

      伊利安没有起身,脚步声渐远,他的目光凝在桌上的三张卡片上。两张最新终端光卡,一张只读加密卡片。
      加密光卡上有一个名字:
      埃西提亚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C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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