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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C25 ...

  •   房间是白色的。
      从天花、墙壁、会客的宽大桌椅到复合材质的无尘地毯,白色充斥着这间房间,却并不显得刺眼单调,因材质不同显得明暗不一、错落有致,营造出一种温和而柔软的氛围,巧妙地掩盖住了大大小小的监控屏幕和嵌在墙体中的各式急救仪器所散发出的冷酷意味。
      金灿灿、暖洋洋的阳光照进来,镀在房间当中椭球型治疗舱的银白骨架上,透过舱内澄清的液体,在洁白的地面荡开一道道金线似的波光。波光之中有一片人形的阴影,阴影蜷缩着,是胎儿在母亲腹中的姿态。
      嘀——
      身份识别通过的声音响起,门无声开启,伊利安走进这间贵族专属的特护病房。在走廊里的时候他身姿挺拔,步伐带着军人式的坚定节奏,面色冰冷凌然,一副不可触犯的威严模样。然而当他进入这片花费昂贵的私人领域,门扉自动在他身后闭合,疲惫便像纸袋子里的水一样从他身上渗了出来。
      他拖着脚步走近治疗舱,波光在脚下碎开。阳光落在他脸上,冰融化了,变成一种旧绒毯似的倦怠与奇异的宽慰。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神色柔和下来,只有眉心还残余一丝印痕,仿佛忘了消融的一丝残霜。
      他第无数次凝视着治疗舱内尚未醒来的青年。那不是他记忆中的少年,液体中悬浮着的是一具完全成熟的男性躯体,身材高大,因骨节过于突兀而显得有些瘦削,然而仔细看去会发现他绝不消瘦,只是力量被紧紧地挤在骨与皮之间,结实的肌肉显然出自生死场而非健身房。
      数条管线从他身上延伸出来,接入治疗舱的端口,包括供氧、鼻饲和一打监测贴片。那些管线让他显得有些脆弱。然而也只是“显得”——尽管混血的神情被漂浮的红发掩住,只有线条利落的小半张脸露出来,从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咬紧的下颌仍能看出一副昏迷中依然在拼命战斗的顽强模样。
      他可真是一点儿也没变,伊利安想。
      莱恩身上横亘着许多疤痕,重重叠叠,只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疼痛。伊利安记得莱恩曾经也有不少伤疤,但绝没有现在这么触目惊心。他试过分辨它们的来源,猜测它们的历史,然而所有的想象最后都成了他对自己的折磨。于是他的目光滑开,投向混血交叠着的修长双腿,停留在右腿膝下那一圈淡红色的伤痕上。
      谢天谢地。伊利安想着,无意识地伸出手,隔着舱壁抚摸那道浅色的新肢接续痕迹。这个不会留下来——他总算没有因为自己而再添一道伤疤。
      忽然,那条腿抽动了一下。
      伊利安猛地一把抽回手藏在身后,活像个偷拿糖果被抓住的小孩子。只是神经性抽动,他不会这时候醒过来的——还不到时间。伊利安试图对自己说,然而墙上骤然激荡起来的脑扫描图却毫不留情地指出一条相反的结论。
      他的脚尖捻着地毯,两种冲动在他脑子里打架,冲上前去还是转身就跑?伊利安迟疑着,腿上肌肉绷紧,却不知为何完全挪不动脚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害渴似的不停舔着嘴唇,眼睛紧紧盯着莱恩——
      暗红色的睫毛颤抖,紧闭的眼睑下,莱恩的眼球快速转动,然后骤然睁开双眼。
      在看清楚自己所处何地之前,莱恩先看到了伊利安。
      穿过修复液、穿过玻璃壁、穿过阳光、穿过十三年的分离,莱恩与伊利安对视着,一时间很是恍惚,甚至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醒过来——他依稀记得自己刚刚做了一场长梦,尽管模糊在一片光海里,眼前这个人确实曾出现在梦中。
      他下意识地张开嘴,那个名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地滑了出来。
      莱恩无声地叫,伊利安。
      伊利安颤抖了一下,向前迈了一小步。
      下一刻,莱恩脸上的恍惚迷茫骤然破碎,像是一层泥灰塑成的壳碎在狂风中。记忆海啸一样涌入头脑,黑的水与红的火,窒息、坠机、爆炸与战斗——莉莲!
      更为清晰的画面自他眼前铺展,通讯屏幕中,贵族将军冷淡而居高临下的神情,伴随着屈辱与被欺骗的愤怒——
      那当然是伊利安,这他妈的当然是伊利安!
      被遗忘的狂怒重新席卷而来,莱恩一把扯断那些缠在他身上的柔软管线,拳头从内部狠狠砸在治疗舱上。没几下,智能化的舱体就对这一紧急情况做出了相当聪明的应对:开启顶部入口。
      水花飞溅出来,赤`裸、愤怒而狂暴的男人一跃而起,利爪张开,向怔在一边的伊利安扑了过去。
      在右脚触及地面的一瞬间,一阵钻心的酸软刺痛突然咬住他的小腿,莱恩趔趄一步,一记重拳堪堪擦过伊利安耳际。他踉跄着试图站稳,然而右腿全然无法承重,哪怕虚落在地上都会有一根又酸又疼的线在骨头里扯动,让他失去平衡、向地上跌去。
      一双手拉住了他。伊利安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脸上冷淡自制的神情全不见了,如果不是他已经清醒,莱恩想,他简直要以为这家伙在慌乱了。
      “不能用力——你的腿——时间还没到……”伊利安语速飞快、语序混乱地说着,直到从那双金眼睛里看到浓烈的敌意。他讷讷地停住了话,嘴唇干巴巴地张合了几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是,是我啊……伊利安。”
      他竭力想让自己微笑得友好一点,可对方冷漠的目光打散了他好不容易积聚起来的那点力气。莱恩木着一张脸,瞪着他的眼睛,慢吞吞地说:“我就知道。”
      然后他忽然笑了笑——伊利安从来没见莱恩这么笑过,又薄又短,活像一柄锋利的短刀。伊利安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一记拳头已落在他他脸上,要不是他最后一刻偏了一下头,这一拳准已打断了他的鼻梁。
      “莱恩——”他叫起来,然而下一记拳头又落下来。伊利安狼狈地抱头抵挡,松开了握着莱恩的手。紧接着,他被莱恩撞倒在地,两个人一齐倒在地毯上。
      重拳再度落下,伴随着莱恩的痛吼:“这是为了莉莲——”
      “等等!莱恩——”伊利安肚子上挨了一拳,痛苦地蜷起身,忍着疼痛艰难地说:“莉莲——听我说——莉莲没事!”
      拳头停在他眼眶上方。伊利安大口喘息,满心都是死里逃生的庆幸——他刚刚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打死了,还是被一个重伤员!
      重伤员自己也喘着粗气,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身体显然不适合打架这种高强度运动。他提着拳,手臂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问:
      “她在哪里?”
      “她,她也在这里——不是医院,是盖亚。等下应该就会来看你。”伊利安边喘边说,努力抬头,睁着疼痛的眼睛,看向莱恩。
      逆着光,他无法判断莱恩的神情,只有金眼睛与银眼睛相互对视,都目不转睛,都酝酿着某种沉沉的风暴。
      过了好一会儿,莱恩收回拳头,沉默着撑起身体,伊利安连忙爬起来,又向仍然站不太起来的莱恩伸出手。
      然而莱恩只是看了他一眼,伸手扶住治疗舱,咬着牙,一点点撑了起来。
      他倚在治疗舱上,用左腿作为支持,右腿僵硬地挺着,脚趾像中风病人一样蜷缩着,陷在地毯的短绒里。修复液沿着他赤`裸的腿滑下,他脚下的那块地毯于是也湿漉漉的,在阳光中呈现狼狈而破碎的样子。
      “我该让医生过来。”伊利安僵硬地看了一眼紧闭的病房门。如果从治疗舱里冲出来的是伊利安,早该有医生冲进来了,然而真正付账的人在房间里,他的隐`私权显然高于一切。
      莱恩并不理他,垂着头,潮湿的红发搭在额前,投下令伊利安非常不安的阴影。
      “莉莲,”他忽然说,“她什么时候会来?”
      伊利安快速回答:“她通常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也许他可以用这个作为条件。一个念头从伊利安脑子里一闪而过,随即被他恶狠狠地掐灭。当然,莱恩会为了他的小姑娘做任何事,但他不能逼迫他那么做——至少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
      “我这就告诉她你醒了,她很快就会过来。”伊利安说。
      “给我身衣服。”莱恩说,“还有把这玩意弄走——我不会再进去的。”他厌恶地点了点靠着的治疗舱。
      他应该说点什么,治疗舱对移植肢体的恢复很重要,伊利安想。但他最后只点了点头:“我去让医生进来。”
      莱恩提醒:“还有衣服。”
      “对,还有衣服。”伊利安跟着说。这完全不是他想象中会发生的对话,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根本想不出一句应对的句子,只能抓着自己的掌心——好像他又变成了十三年前那个男孩,惊慌失措,除了假装冷静以外一筹莫展。
      但无论如何,医生是必须的。所有纷涌模糊的念头中,只有这一条清晰可见,被伊利安紧紧抓住。他简单地朝莱恩点了点头,脚步混乱地向门口走去,又忽然回过头:
      “你会配合治疗的,对吧。”
      莱恩哼了一声,伊利安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听到混血刻薄的笑意:“我不打算找死,将军。”
      他有一瞬间被那个充满挑衅的称呼点起了怒火,然而随即涌上来的莫名的愧疚感压过了愤怒。他没做错什么——这全都是他的错——两股全然矛盾的思维在他的意识中斗得你死我活,全然不顾真正的主人陷入了怎样的僵局。伊利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个称呼,极为勉强地笑了笑,推开了门。
      医生来得很快——差不多伊利安前脚出去他们后脚就进来了,莱恩任他们摆弄,贴监测贴片、抽血、往腿上按辅助支架、注射一管又一管的药水——如果他肯老老实实待在治疗舱里的话这些原本都可以免掉,但显然经由伊利安的转达,莱恩的要求得到了十成十的满足。
      他也得到了一身衣服,宽松、柔软而便于穿脱的蓝白色套装。这让莱恩松了一口气,起码莉莲不用在探访的时候看到哥哥的裸`体了。在医生们给莱恩做检查的时候,治疗舱被推到了房间的角落,原本的位置换上了一张有升降靠背和搁腿架子的床,床架是亮白色的,床上铺着亚麻白的床单。
      莱恩被两个护士安置在床上,腿锁在支架里,支架固定在架子上,像一架坏掉的飞船被固定在维修间。穿蓝色制服的修理工们在他周围忙碌着,敲敲打打,修修补补,而他漠然视之,只觉得疲倦。
      他想,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没有死在那个回收站里,可伊利安还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赫里蒂奇投降了——拉夏在哪?
      莉莲真的会来吗?
      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升高,最后飞进雾里。
      莱恩睡着了。
      这合情合理,他刚刚颇进行了一番不适合重伤患的“剧烈运动”,而现在距离医生们一开始给出的苏醒预期事实上还有六天。
      盖亚时间十一点十一分,一个年轻姑娘从飞梭里跳下来,冲进阿斯克勒疗养所十五楼的门厅。她激动的脚步声在安静的廊道中回荡,红色的卷发随着奔跑扬起,像一簇飞舞的火。
      这簇火焰在莉莲看到伊利安的身影时一下子落了下来。她刹住脚步,平息下激荡的呼吸与心跳,行了个简易的礼节:“午安,伊利安。他,他醒着吗?”
      伊利安点点头:“他一醒过来就要见你。”伸手解锁病房房门,向莉莲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莉莲吞下一丝紧张,走了进去。
      伊利安在她身后迟疑了一下,收回迈出的半只脚,轻轻掩上了门。
      他没有醒。
      莉莲站在床边,感到胸膛中刚刚膨胀的、升起的无论什么都一下子破开,跌回一滩烂泥的现实里。他没有醒。她又固执地在脑子里重复了一遍,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又好像原本酝酿的泪水倒流回心底,眼眶里反而干干的。是伊利安骗了她吗?为什么?她扭头看了一眼掩着的门,难过又困惑。忧伤的云从女孩金色的眼睛中漫开,她无意识地呢喃:“莱恩……!”
      混血的耳朵动了动,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两双相仿的眼眸望在一处,莉莲先是一怔,继而大笑起来:“哦,莱恩——”猝然之间,大滴的眼泪从那双亮如日珥的眼睛里涌了出来。
      “好了,好了——嘘,我的小姑娘,我已经没事了……”莱恩轻轻拍着扑进他怀里哭个不停、还在骂他“笨蛋”的妹妹,“你有没有伤到哪里?四号塔被轰炸的时候,他们伤到你了吗?”
      莉莲挣扎着从哥哥怀里起来,擦了一把脸,在床边坐下:“没,我一点都没伤到。那天我去接协会的人——谢天谢地,来的是怒风!”
      她回想起那天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手指蜷曲起来,紧紧攥住床单。
      “爆炸的时候我们刚出港口,还没进电梯,电梯井就被撕开了。阿比直接被吸了出去,还有理查——也许还有别人,但我不知道——怒风抓住了我,我们就挂在电梯井那里——”她停下来喘气的时候瞥了莱恩一眼,被他苍白的脸色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哥哥如此惊慌恐惧的眼神,哪怕她现在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他自己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家伙。
      一阵发甜的酸涩感从莉莲喉咙里泛上来。她加快叙述,省掉所有令人不安的细节:“总之,我们想办法回到港口。还好协会的飞船停的很近。怒风带我上了船,外面——你们已经打起来了,我们不敢出去,一直在港口里等着。我们以为赫里会派人来。”
      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道:“结果最后来的是帝国兵,是……伊利安。”
      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莉莲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莱恩的脸。对于伊利安,她的疑问并不比莱恩少上几分。尽管他给莱恩付了住院费,还给她安排了住处——在盖亚的住处。但在心底里她从未停止怀疑。伊利安自己解释说是这都是出于对旧时友情的回报——如果莉莲对莱恩那张秘密小卡片一无所知的话她没准还真会信了这个“十三年后重逢发现俘虏是老朋友”的扯蛋故事。
      可她知道,不是那样的。
      她顺从地接受了伊利安所做的一切,像一个乖女孩会做的那样,但那不过是权衡利弊的结果:莱恩需要治疗,无论伊利安的目的是什么,至少他想让莱恩活下去。
      她想过很多次“如果莱恩醒过来”的计划,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它们变得越来越模糊。一方面是莱恩久久昏迷的情况让她失去镇定,另一方面是伊利安表现出的友善令人迷惑——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好像他们还在b-25一样,一点也不像那个大步走进俘虏营的将军,而他和她一起看望莱恩的时候,脸上的愧疚与忧伤那么真实。也许他真的没有恶意?她这样猜测着,然而现在又拿不准了——伊利安给她打电话时的声音僵硬得厉害,她过来时还看到了他脸上试图遮盖的青肿痕迹。
      莱恩和伊利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莱恩并没有接过话题,反倒刻意地略过那个名字:“怒风是个好样的,我没白白在他身上花功夫——我真得好好谢谢他。他和你一起来了吗,我是说,他来——盖亚了吗?”
      “我不知道。”莉莲说,“我想没有。是伊利安带我——和你来的。他说这里医疗条件比较好。”
      莱恩的神色再次沉了下去。莉莲心里也跟着一沉。
      “老大和拉夏他们呢,你见到过他们吗?”
      “只见了一面——他们在测试什么。我不清楚,赫里看起来瘦了,但拉夏和她在一块。他们都没事。伊利安说他们会进入编制——拉夏要穿军装,我简直不敢想他的样子。”她试着开了个玩笑,然而笑容很快落下去,像雪落进水里。
      她无意识地拉扯着床单,柔软得不可思议的织物在她手指间流动。“我们该怎么办呢?”她犹豫着、小声地问。
      莱恩将手掌覆在妹妹手上,他的手指凉而干燥,瘦得只剩一节节骨,只有手心仍旧温热,依旧像从前比赛台上那个狼牙。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们离开这儿。”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C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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