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25、C24

　　一声嗡鸣。
　　伊利安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这声音是从他脑子里炸开的。他不清楚那大概有多久，就像他不清楚自己都干了什么一样。他的头脑在那一瞬间决意罢工。他无法思考——拒绝思考，好像他的整个世界都随着那爆出的强光一并炸成了碎末。
　　一部分的他愤怒地踱步，在脑子里大吼大叫。事情不应该这样发生——这根本不合逻辑！他明明就要做到了，埃西提亚得到了惩戒，海盗也同意了收编——他已经容忍了那样大的牺牲，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回报？爆炸的火光一次次在他眼前重演，他看到那个红发的少年张大眼睛，又惊又痛地看着他，那目光刺痛着他、火光烧灼着他，他感觉自己仿佛也被吞没进那片烈焰中。
　　另一半的他猛地晃了晃头，拒绝一切缺乏佐证的猜想。他固执地将那些虚假的幻觉置之脑后，继续手上不停歇的命令行。直到爆炸的模型于屏幕中重现，他调整好模拟的参数，锁定目标，跟踪轨迹，计算很快就完成了。
　　他直起身，从嘈杂混乱的声与光中穿过。有人在对他说话，然而这个认知仿佛隔了一层厚重的纱，模糊而缺乏实感。他很轻易地将它们挡在了思维之外，他得专心——
　　专心做什么？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又觉得好笑，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他在做他必须做的事。
　　他的步子越来越急，终于狂奔起来。急促的脚步声在通道中回荡，片刻之后，一架侦察舰从阿瑞斯号上急射而出。

　　“呼……唔！”
　　莱恩从一阵撞击后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大口喘息，却被胸口沉闷的疼痛打断，变成了一声呻吟。
　　隼鹰号里光线昏暗，大部分照明灯都坏了，只有少数几盏应急灯还勉强地维持着光明。他前方的显示屏已经完全碎裂黑掉了，操作面板上幸存的几个状态监测也全是一片红色的损毁信号。事实上，用不着状态监测，光看他头顶摇摇欲坠的金属梁、身侧扭曲变形的舱壁和巨大冲击力下废纸一样揉成一团的副驾驶位，任谁都清楚，这艘战舰毁得彻彻底底，一点救也没有。
　　该死，他太冲动了。莱恩狠狠咬住下唇，少有地生出一点悔意。他刚刚的愚蠢行为简直是找死，要不是隼鹰号上有莉莲改装过的四翼驱动引擎，让他得以在撞上光弹的一瞬间紧急制动、变向跃迁，迫降——或者说坠机到这个回收站上，他现在一准已成了太空中的一撮灰烬，搞不好连灰都不会剩下。
　　哦，莉莲……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就让莱恩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更多的疼痛漫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不，他咬牙想，他现在不能想这个，他得先想办法活下去，然后才能考虑莉莲——以及伊利安。
　　“操。”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感到一股子怒火又烧了上来。不，他再次对自己说，现在不是时候——况且那未必真的是他，也许只是名字相同、又刚好长得有点像？
　　这个解释简直无力得要命，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了。可万一呢——他又想，如果莉莲其实没事、那压根不是伊利安，他就这么傻乎乎地因为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见鬼的帝国狗自己送了性命，那才真叫可笑呢。
　　莱恩深吸了一口气，忍着疼痛检查自己的情况。肋骨估计裂了，呼吸时有痛感，没弄断插肺里去算他走运；手臂和肩膀都是皮肉伤，不过还能活动，骨头应该也没事，比较糟的是有血透了出来，防护服恐怕被撕坏了，好在舱内一时还有可供呼吸的空气，他最好先去找找备用的防护服被甩到哪里去了——
　　莱恩晃了晃，却没能站起来。
　　他的腿被卡住了。
　　莱恩皱起眉，又使劲试着动了动。几次尝试之后，左腿勉强从变形的驾驶台下挤了出来，右腿却一点也挪动不了，尤其是小腿以下，已经开始麻木，连知觉都感受不太到了。
　　他弯下腰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右腿陷在了旁边扭曲得一塌糊涂的控制台里，金属团块挤压在他膝盖下方，将那条小腿咬得死死的，完全无法撼动。
　　这不是个好消息，而当莱恩拧过身，想找点能用的工具时，他发现了更糟糕的事：
　　飞船损毁严重的右侧，那些断裂的金属缝隙里，某种液体正以平稳而绝不缓慢的速度渗进机舱。
　　一个念头从莱恩头脑中闪过：他坠机的地方是一个独立回收站，其功能是为多次改建后居住人员严重超载的空间站提供相应的废物循环回收利用，其中最重要与核心的部分，就是废水的处理功能——
　　也就是说，他很有可能撞进了一座水库！废水处理中心内部是封闭高压环境，撞入的隼鹰号就像是香槟的瓶塞，随时都有可能被瓶内的液体喷射进太空，失去动力，成为一件飘浮的太空垃圾。
　　而在那之前，水会先渗入舰身——而他身上是一件他妈的连血都能渗出来的破防护服，防水性可想而知。
　　操！
　　莱恩用力抓住驾驶座，咬牙用力，浑身肌肉绷紧，双臂青筋暴起，右腿却仍旧纹丝不动，反倒是胸口一阵剧痛。他不得不松开手，喘息片刻，又探身向旁边歪倒的副驾驶位摸索，找到一根撕裂的金属杆，狠命拗断下来，试图插进控制台的缝隙中，看看能不能撬动点什么。血顺着他的手臂、金属杆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在昏暗闪烁的光线下铺开一片惊心的暗色。
　　忽然，灯熄灭了。
　　暗幕骤然降下，莱恩身上一轻，手上力道顿时一偏，整个人从座椅上微微浮了起来，只有右腿仍被卡在控制台中。
　　飞船的重力模拟系统坏了。
　　突然的失重让莱恩有片刻的恍惚，然后他感受到一片柔软微凉的触感触碰到了他的手臂，若即若离地贴附在了上面。
　　那是……水！
　　莱恩心中猛地一沉，如果被失重的水裹住，即使舱内没有完全被水填满，他也会先淹死在这个水团里！
　　他唯一活下去的方式，是想办法离开隼鹰号，通过储水池，进入回收站内部的检修通道——且不说这个计划有多么疯狂，首先，最重要的第一步是，他决不能卡在这个该死的控制台里。而在黑暗失重情况下，要想撬开控制台将腿抽出来，几乎毫无可能。
　　一片黑暗之中，只有水涌出的泊泊声和莱恩激烈的心跳。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多亏他一直有一个好习惯——
　　他的手摸进防护服的口袋，握住了一把小小的折刀。
　　这把刀很小，也不是什么激光刀具，不可能切开高强度合金制成的控制台，用来捅人倒还算顺手。莱恩总将它揣在身上，像是某种安全保证。
　　只是他可没想到，“保证安全”的方法居然是用它往自己身上捅一刀。
　　莱恩一边苦中作乐地想，一边打开折刀，刀锋弹开，发出一声轻而悦耳的铮鸣。他割断安全带，将带子用力在右膝上方勒紧系住，尽可能阻断血流和防护服的漏气。
　　下一刻，他咬紧牙关，毫不犹豫地举刀向自己右腿斩去。
　　刀刃破开防护服，切入皮肤，撕裂血肉，直到被过于坚硬的胫骨阻住。冰冷的锋刃陷入骨骼，莱恩痛苦地扬起头颈，紧紧咬住一声呻吟，手上再次用力，将刀拔出一点，又狠狠劈下。刀锋入肉、金属与含硅的骨质切割锯动的声音响起，与粗重断续的呼吸声杂糅，在漆黑的驾驶舱内回荡。
　　渐渐的，野兽般的呜咽加入其中，像是荒原里夜风的号叫。

　　侦察舰搜寻到目标信号颇花了一点时间，毕竟残骸与一艘完好战舰的差距相当可观，尤其是这部分残骸还嵌在另一座庞然大物之中。哪怕确定了目标位置，伊利安仍然费了不少功夫才真正从回收站的阴影下找到了撞入其中、只余尾翼在外的隼鹰号。
　　扭曲变形的半截飞舰被侦察舰的光学扫描镜头捕捉，放大，投影于巨大的屏幕中。残破的十字翼斜刺向外，撕裂的金属像一把巨刃刺中伊利安胸口。他瞪着那一片狰狞可怖的事故现场，头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恍惚，差一点就摁着控制杆直撞上去，要不是他最后一刻回过神来，帝国统帅葬身于一个垃圾回收站恐怕会成为流传百年的经典笑话。
　　冷汗涔涔地从伊利安脸上滑下，他用力摇了摇头，驱散头脑中那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金眼睛的幻觉，竭力将自己从那些可怕的念头中拔出来。
　　“打开……生命探测……扫描。”他喃喃地下着命令，给侦察舰——也给自己。按在操作面板上的手指僵硬地挪动，颤了很久才完成了这个再简单不过的指令。侦察舰微微一震，再次向隼鹰号的位置驶近，并以标准扫描模式进行环绕式飞行，雷达探测精度开启至最大，对隼鹰号中生命体可能发出的极低频信号一寸寸进行地毯式的扫描。
　　伊利安屏息等了半分钟，感觉自己的心跳逐渐加速、连成一线，眼看心率就要严重不齐的时候，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终于响起，雷达扫描全部完成，一行文字跃入眼帘：
　　未检测到生命特征
　　伊利安呼吸骤然一滞，脚下趔趄，几乎是跌进他的驾驶座。不，不会是这样。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脑中狂乱地重复。莱恩决不会——死在这里——死在他眼前！那行字符旋转着放大，砸进他眼中，巨大沉重的痛楚像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心脏。伊利安张着双眼，瞪视屏幕，却只看到一片茫然的黑暗，他拼命喘息，又觉得什么都吸不进来，直到警报声从防护服面罩的耳机中突兀传来：
　　“检测到您的二氧化碳排出过快，开启过呼吸预防模式，如要修改，请于二十秒内更取消本次更改……”
　　供氧系统中，二氧化碳含量自动上升，过呼吸的症状终于得到缓解，伊利安颤抖着呼吸，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头脑中的嘈杂混乱都归于沉寂。他怔怔地愣了很久，才动了动僵硬麻木的手指，输入另一行指令。
　　如果他真的不得不面对这个结局，他也要亲眼看到最后的实证。
　　侦察舰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高能的光粒子束喷薄而出，向着隼鹰号射去，这并非光子炮的轰击，而是高频射线的三维成像探测，可以对复杂的器械、建筑的内部结构进行扫描成像。这种放射性扫描能量相对较大，对人体存在一定的危险可能，因此通常禁止对有生命体活动的区域进行扫描，然而此时此刻，辐射病早已不在伊利安的考虑范围之中。
　　银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投影区，近乎绝望地等待着模拟成像的最终结果，然而成像尚未完成，正中央的屏幕里却忽然有了变化。
　　扫描中极微小的扰动在不知不觉中扩散开来，成为打破撞击阻塞的摩擦与回收站内部高压间微妙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扎进回收站的隼鹰号忽地一晃，又一晃，皱褶变形的金属终于不堪重负地断裂，紧接着，伤痕累累的隼鹰号猛然自回收站中爆出，瞬间汽化凝结的水雾刹那间溅开，在扫描光束下凝成璀璨晶莹的亿万点微小冰晶，继而升华，散入无垠的太空。
　　“莱恩——”
　　伊利安猝然起身，在心中盘旋已久的那个名字一下子脱口而出。
　　下一秒，扫描成像建模完成，隼鹰号及它所嵌入的回收站一角唰地在投影区铺展开，伊利安下意识投去目光，扫过挤压变形的驾驶舱，却没有看到他寻找的那个身影。一丝微弱的希望自伊利安心头生起一簇微小的火焰，他扑到投影区前，急切地扫视着，终于在回收站边缘的地方捕捉到了一个紧贴在弧形内壁上的小小人形。
　　电光石火之间，伊利安理解了莱恩的行动逻辑：隼鹰号坠毁后，他试图进入回收站，而由于隼鹰号撞击点正是回收站的水回收区，他只得穿过高压蓄水罐，才能到达适宜人员行动的维护区——然而当隼鹰号脱出撞击点，蓄水罐与外界真空环境间的压差使得水大量涌出，也即是说，莱恩很有可能会随着水流一并涌入太空！
　　想到这里，伊利安瞳孔骤然张开。他匆匆将驾驶模式改为自动，又将所有的扫描影像与护目镜连接同步后，用最快的速度冲进隔离变压舱。
　　不到三十秒，侦察舰的舱门开启，一个银白色的矫健身影射了出来。帝国高级将领才配备的太空行动服如同第二层皮肤一样贴合着使用者的身形，四肢和背后配有的喷射式推进器单侧功率猛然加大，喷射尾迹便划过一道流畅动人的弧线，向着仍不断弥散的冰雾急射进去，化作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
　　伊利安一边在冰雾中穿梭，一边在护目镜显示的即时影像中寻找莱恩的影子，却迟迟没有见到随水流而出现的人形。难道卡在蓄水罐内部了？伊利安念头一转，调转方向，依照着射线扫描得到的建模结构，向冰雾涌出的地方飞去，迎头撞进喷涌的水流中。
　　一道光柱自太空行动服上的探灯射出，贯穿了终年不见天日的蓄水罐。伊利安小心地控制推进器功率，让自己悬浮在隼鹰号撞出的缺口处，对照着建模投影，向投影中那个人形所处的方向望去。
　　探灯转过一个微小的角度，照亮了那片黑暗的水域，柔和明亮的白光下，丝丝缕缕的血色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伊利安心头一紧，脚下推进器骤然启动，逆着水压的方向向那团血色靠近，越是接近，心脏越是被攥紧——
　　他看到了腥红的源头，浓郁的暗红之中，是莱恩赫然从膝下截断的右腿！

　　隼鹰号脱离回收站时，莱恩正在想办法打开一个检修通道，却被忽然涌动起来的水流一下子卷入其中，顿时呛了水。他只来得及用小刀卡进通道入口的缝隙中，就不得不与强劲的水流奋力挣扎。这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终于，失血与缺氧抓住了他的神智，将他拖下去，没入一片黑暗与死寂的昏沉。
　　最后的意识中，只有一道骤然亮起的白光。
　　他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飘浮了起来，窒息感消失了，连断肢的伤口都不再跳动着疼痛。这就是死亡吗？他有些奇怪地、散漫地想，感觉……也不太糟糕？
　　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对？他手里的不是刀……而是另一只手？是谁？不，不是莉莲。这样纤长的微凉的手指……
　　是……妈妈吗？
　　他再一次挣扎起来，拼命努力着，想要睁开眼睛，哪怕只看一眼——

　　一直毫无反应的溺水者忽然伸出手，胡乱挥舞起来，那动作全然是无意识与错乱的，却带着某种绝望的、不顾一切的意味，拼了命地想要抓住什么。他身边的伊利安登时手忙脚乱。他的面罩正扣在莱恩脸上，被他这么一弄险些滑脱下来，他憋着气，一边按住扣在莱恩脸上的呼吸面罩，又要小心控制他免得再次触及伤口，缺氧缺得胸膛简直要炸裂。
　　然而莱恩死死握住他的手，力度大到发疼，一种莫名的、震颤的喜悦从疼痛中生出来，仿佛一剂强心针，给他濒临极限的身体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伊利安咬紧牙关，抱住仍在无意识挣扎的莱恩，启动全部推进器。喷进尾焰破开水流，穿过冰雾，如同一只渴乡的归鸟向侦察舰飞去。
　　不完整的防护服无法抵御真空与酷寒，细微的血管从伊利安皮肤下破裂，大片青紫的花纹自他双颊绽开，血丝漫上那双灰眼睛，嘴唇亦青白发乌。逐渐开始的缺氧使他几乎难以保持神智，只能用最后一丝精力紧盯向侦察舰。
　　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终于看到舱门入口缓缓开启。
　　而正是因此，伊利安错过了莱恩眼睑的微微颤动，和转瞬即逝的一线暗金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