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20、C19

　　“我很抱歉，陛下。”
　　伊利安低垂着头站在皇帝的办公桌前，目光粘在自己脚尖那道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上。
　　“仪态，伊利安。”皇帝说。
　　伊利安于是挺了挺脊背，扬起头，在视线与阳光中的皇帝相接时微弱地抖了抖。基利威尔·莱伯特坐在一片融融的日光里，尽管那“阳光”并非来自恒星，却带着十分真实的热度和灿烂的色彩。阳光下，皇帝的头发如同融化的金丝，而那张英俊的面容背着光，让人难以分辨上面的神色。
　　不过恐怕不会是什么好脸色，伊利安想。他把事情搞砸了，这事一点儿分辩的余地也没有。
　　当然，他可以推卸责任，像准将的报告那样挑点好话说说，毕竟Z区——尤其是Z-7行星的暴乱已全数平定，驻留的皇室戍卫军正在组织重建、恢复经济，从实际上掌控了蒂格尼提斯辖地的一部分——尽管是最偏远的那部分。但大体而言，皇帝的预期要求已经得到了满足。
　　只是——
　　“对这次任务的评价……你和维斯差得很远啊。”皇帝随手将维斯准将的总结报告拉进投影，唰唰地翻了一边。
　　在快速浏览中，伊利安注意到其中对三个月前那次袭击的一笔带过。
　　那次他裂了三条肋骨，司机前臂骨折，戍卫军损毁共计十二艘飞船——大部分是在紧急迫降时造成的机体损伤。总督府及临时空港遭到严重破坏。袭击当天及后续引发的几次小规模骚乱中平民受伤共二百七十四人，死亡三人。
　　而在准将的报告里，以上只是“击溃海盗袭击”附带的“规定内可接受战损”。至于已被劫走的死刑犯们，则成了“袭击造成的人员伤亡”的主要部分。所有这些加起来也只有两个短句，对比长达数页的报告简直微乎其微。而更多的星球更多的基地里更多的死亡，只是“Z区暴乱情况严重”的并不存在的注脚。
　　没有人会告诉皇帝Z-7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连伊利安也不会——哪怕那次袭击本质上源于他的一次错误的软弱。况且皇帝也并不关心，因为那压根无关紧要，就像没人关心一滴雨的来历。
　　重要的东西在更高的和更低的地方，是黑沉沉积聚的雨云，大雨汇聚成的河流和海洋。
　　“我只是觉得准将的报告限于篇幅，不够完整，陛下。”
　　皇帝“嗯”了一声，不置评价。
　　伊利安继续:“报告里缺乏一些细节……和全局性的宏观考虑。”
　　“全局性？”皇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继续说下去。”
　　伊利安深深吸了一口气:“恕我直言，陛下想要约束——削弱大贵族势力，通过剿盗战争削减贵族实力，通过平乱将中央军队插入贵族领地。从上下双方抑制贵族，这个策略现在很成功——但我不觉得能一直成功下去。
　　“之前的报告都把暴乱和海盗联系在一起，这——这也不能算错。在Z区的实际情况是，暴乱的直接原因是赋税过重，而赋税过重是为了转嫁成本——转嫁剿盗战争的成本。战争削弱的不仅仅是贵族势力，更是贵族辖地的居民。而平民的承受能力是远弱于贵族的。”
　　他梗了一下，那些饥饿的、愤怒而绝望的、流血的面孔忽然翻涌起来。而他再一次卡进那辆翻倒的车子里，胸口沉闷地疼痛着，被那种巨大而无可抵御的悲哀与无力感所吞没。
　　他忘记了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
　　“他们……我是说，暴乱……”伊利安挣扎着试图继续自己的思路，然而皇帝忽然开口:“Z-7平乱是你负责的，对吧。”
　　伊利安混乱地点了点头。
　　“你的平乱方案……”皇帝轻笑了一声，“很少见。”
　　他调出另一份文件:“看看这个。”
　　伊利安扫了一眼就清楚了，那是之前另一次平定动乱时负责人的处理方法。简单得一目了然。核心内容就两条，清剿所有暴乱活动，对暴乱的主要责任方——该地区亚种人、混血及外星移民进行警示性惩罚，所得益用于重建及居民扶助。
　　真是简单高效的方法啊，伊利安想，几乎没有支出和成本。
　　“和你的比，哪一种更好？”
　　伊利安抿了抿嘴唇，站在帝国的角度考虑，答案不言而喻。更少的投入成本，更简便直接的执行方式，更高的威慑性——
　　“如果再一次执行平乱任务，我仍然会使用同样的方案。陛下。”
　　他说完这句话，感觉自己心跳的频率已经快要超出量程。皇帝的手指抵着下巴，迟迟没有说话，更加让他紧张得快要发起抖来。
　　基利威尔突然笑出来，他侧过头，阳光洒在他舒展的眉宇、勾起的微笑上:“我说过好几次了吧，你用不着这么叫——叫我基尔。你这次做得很好，没什么好抱歉的。”他看到伊利安陡然松了一口气，笑了笑，起身拍了拍伊利安的肩膀，把他拉到自己旁边。
　　“伊利安，我知道这次对你来说会很难——你总是太好心，而无论政治还是战争都是好心肠的天敌。但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经营比屠杀困难得多，你是从长远的角度，从帝国的角度做事情的。这很好——你比蒂格尼提斯老头更有资格做一个封臣——我把长舟座那片划给维尔塔斯怎么样？划到你名下？”
　　“感谢陛下——基尔。不过还是不用了。我想……我恐怕不擅长在会议室和蒂格尼提斯吵架。”阳光温暖着他的脊背，好像给了他许多不知何来的勇气。他思考了一下，说:“基尔，我想同你谈谈——关于剿盗战争的事。”
　　皇帝微笑着看着他，笑容和煦又温暖:“好啊。”
　　“我想……去剿盗。”
　　几个月来盘旋在他心中那些破碎的、杂乱的思绪一下子连接、完整了起来，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涌出:“海盗当然可以用来对付贵族，但成本太高了，损失也太大——平乱消耗贵族辖地，也消耗着戍卫军。以现在的局势来看，放任海盗对贵族的削弱能力已经越来越小了，与其这样，不如换一种使用方式。况且贵族们不傻，他们现在可以互相攻讦，以后也未必不会联手，真正的战争早晚要开始——在那之前，我们得有足够的力量……”
　　无论是光明下的厮杀还是阴影里的角斗，漫长的战争只会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死亡。他已经受够了看人流血，贵族、平民、军人、海盗……他受够了无能为力与迫不得已，受够了站在濒临破碎的冰面上听下面涌动的暗流。
　　他的声音越压越低，眼神却越来越亮:“……在人民死于腐朽前，帝国得有一把足够好的手术刀剜掉肿瘤和脓疮。”
　　“基尔，我想做那把尖刀。”
　　基利威尔碧蓝的眼睛凝视着伊利安的灰眼睛，从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他最后说。

　　在伊利安·维尔塔斯下定决心加快剿灭海盗的战争进程时，太空海盗莱恩·斯坦正在干一件“送货上门”的活计。
　　风琴座与长舟座毗邻，是埃西提亚家族的封地之一——不那么丰饶富裕的那个。这地方布满了下着铁雨的褐矮星，主序星反倒不多，大部分业已分解成行星状星云。然而也正因如此，风琴座成为了帝国境内捕星网分布最为稀少的星系，白矮星略微黯淡的星光如同碎银一样洒在无垠暗空中，与五色斑斓、光怪陆离的星云交相辉映，反倒比那些捕星网密布的星系还要闪亮一些。
　　捕星网的稀疏意味着航路的阻塞，然而荒郊僻岭自有天高皇帝远的好处。灰鸽号与隼鹰号在长舟座还需谨慎规划线路，免得与巡逻队狭路相逢，到了风琴座就全然不必了——色彩绚烂的星云是最好的掩体。而在高速刮过的星尘之风掩映下，一颗毫不起眼的矮行星风琴座d-381则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同步轨道上，寥寥的几个空港平台几乎无人问津，十分寂寞地漂浮着。两艘飞船极速掠近，却并不入港，而是冲向下方稀薄的大气，像两颗微弱的火星在昏沉阴暗的天际一闪而过。
　　矮行星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像是一层寒冷无情的重甲包裹着下面的岩心。剔透而死寂的荒芜平原上，一座蜂巢状的六边形基地茕茕独立，被半球形的穹顶所笼罩，从高空俯视，像极了一个发光的雪花玻璃球。
　　灰鸽号平稳地下滑，灵活地划过一个圆弧，驶入穹顶入口。隼鹰号稍慢一步，用更大直径的弧式路径减速后，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滑进光穹，平缓泊进一处位于基地边缘的私人仓库。
　　莱恩打开舱门时，拉夏已经一副等得百无聊赖的模样:“你睡着了？怎么这么慢？”
　　混血一跃而下，摘下防护面罩:“不想再弄脏我的船。”
　　他努努嘴，后面正在从舱门往下走的人脚步虚浮，一摇三晃，没走一半就忍不住扭过头，弯腰大吐起来。他后面的那个本来就脸色发青，被那股子酸臭味一激，一下子也跟着吐了出来。
　　拉夏恶劣地大笑起来，连普通海盗都很难适应的高频跃迁显然远远超出了这群乡下人的承受极限。
　　一个牛类亚种青年从舱门口探出头来，一手拎着一个被这趟星际旅行折磨得走不动路的乘客，直接了当地从离地面两米高的舱门里扔了下来，转身又进了飞船。
　　“锡林这是去干嘛？”拉夏只疑惑了一秒钟，目光扫及莱恩刚摘下又扣回去的防护面罩，片刻便爆发出更大的笑声，“哈哈哈，船上吐了几个？锡林真可怜。我就说吧，这趟你自己不成，非得带个人哈哈哈哈……带个人打扫卫生。”
　　莱恩皱着鼻子，搂住一见到他就蹭过来的莉莲:“什么时候走？”
　　拉夏说:“急什么，还有生意要谈呢。”
　　莱恩疑惑地挑起眉梢，他可从没见拉夏跟人谈过生意。拉夏狡猾地笑了笑，冲莉莲挤了挤眼睛。
　　“这里的新家园协会——就是咱们的收货人——一直在收粮食和能量锭，好像还想买船，船长和索尔玛女士想来谈谈价格。”莉莲仰起头，露出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船长就让我来试试——”
　　莱恩忽然碰了碰她，莉莲转头向通道看去。一个穿长袍的人正从通道另一端向他们走来。来人身高接近两米，体宽差不多有身高的一半，是个极高大的胖子，头上顶着一只大檐帽，面目掩在帽檐下的阴影里。
　　胖子说:“是贝恩·巴克的朋友？我，普乌巴。”
　　莱恩与拉夏对视一眼，莉莲率先伸出手:“您好，普乌巴先生。我是玛丽号的莉莲·斯坦，赫里蒂奇女士托我向您致意。巴克先生的几位朋友同我们一起来——您大概想先见见他们？”
　　普乌巴摘下帽子与女孩握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真正意义上的光溜溜，不仅仅没有头发，连五官都一并欠缺。他伸出的手也不像一只手，更像是一条柔软的触须。
　　显然易见的，普乌巴是个纯种的普星人。
　　“抱歉，不太擅长人形拟态。”他歉意地向几个海盗点了点头，说话时头上出现一个圆孔一张一合，大概是发声部位。
　　莉莲理解地笑了笑:“没关系。旅途比较辛苦，我们的朋友可能需要一些休息。”
　　普乌巴用他那普星腔调浓厚的通用语说:“会安排的。你们，也请休息一下吧。给我这个荣幸来招待。”
　　普乌巴的通用语说得不太好，安排接待得倒是井井有条。新家园协会作为一个没啥名气的非营利性民间组织，在这座规模不大的偏远基地里显然发展不错，不仅拥有一个私人停机库，还占据了临近的七个蜂巢建筑单位，有上百名工作人员和近千名帮扶救助对象，其中大半都是亚种、混血和外星裔。
　　即使是在如此远离文明中心的小星球，这种种族构成的机构能得到如此好的发展建设仍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据普乌巴所说，新家园协会致力于帮助少数族裔，对那些因贫穷、疾病或仅仅是种族关系而生活困难的人，协会提供给他们一个安身之所，为他们培养一技之长，组织他们从事采矿、垦荒或是手工艺等工作。莉莲一面赞美这种行为的慷慨仁慈，一面愈发疑惑于如此庞大开销背后的资金链来源。
　　她委婉地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毕竟确定对方支付能力是生意洽谈的第一步。而普乌巴对此的回答是一场慈善宴会的四张邀请函。
　　邀请函的落款是:柯伊伯·埃西提亚。
　　四张邀请函在桌上一字排开，莉莲坐在桌前，脸色还保持平静，心里却实在有些惊讶:贵族行政长官给海盗发邀请函，恐怕真的是史无前例的事了。
　　“这不会……是个陷阱吧？”锡林皱着眉头说，小心地拎起一张印花卡纸，不信任地来回看着，好像想从里面找出个炸弹来似的。
　　莉莲看了一眼倚在她椅子旁边的莱恩，混血揉了揉妹妹的红发:“陷阱？切，现在要是一发光子炮过来，咱们就都玩完了，搞个见鬼的宴会不是自找麻烦？”
　　女孩点点头:“我觉得也一样。刚刚查了一下，这个柯伊伯的母亲是平民，他个人给过新家园协会，唔，十六笔赞助。他可能是个……唔，‘平权主义者’还是什么？”她不确定地说，眉毛好看地蹙起:“虽然还不能完全保证安全……”
　　“用不着担心。”拉夏忽然插口道，他还躺在床上，举起一只机械手臂在空中晃来晃去，“你们只管去，我去检修一下我的小鸽子。要是他们想搞鬼……”
　　他比了个开枪的动作:“轰。我保证他们一定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