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16、C15

　　帝国军舰停驻在总督府上。除了空港，这里是唯一一个能够供超过一百艘飞船同时起落的地方，而考虑到空港是第一个被暴乱分子占据的公共机关，总督府成了唯一的驻军选择。
　　总督本人并没有来迎接军人们的到来。这倒不是他摆架子或是蔑视上级，只是在暴乱发生的第一时间，一百七十二艘“紧急避险”的飞船载着总督及Z-7行星上所有贵族官员冲出了Z-7的大气层。因此，如今留守在总督府的最高级别官员是一位不那么“珍惜”的平民部长——当然是副的，而他麾下只有不到千人的平民军人，却要应付分布于全行星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基地中近千万人的动乱，无疑是杯水车薪。更不要说这些军人多半也没什么作战的心思，总督府之所以还未失守，大抵要归功于这地方行星堡垒级的防御建设和一旦失守后所面临的残酷后果:死在暴乱分子手里或被蒂格尼提斯家族处罚，实在说不上哪个更容易接受。可要指望这些同样出身贫寒、为了糊口而披上制服的军人们去剿灭暴徒，也实在没有半点希望。
　　对于皇家戍卫军的到来，“临时总督”阁下显示出了非同一般的热情，几乎把接风宴办成了一场最高规格的贵族酒会，安排之精致圆满让人完全无法相信一墙之外还有叛乱的暴徒和倒毙街头的饿殍——这位阁下原本正是后勤部的宴会主管，大概很久没有遇到展示职业素养的机会，因此格外卖力。晚宴的水平确实一流。精准和谐的低频电子弦乐流淌在一粒粒荧光闪闪的鱼子酱、混杂了提比赞产地特色与古地球风味的特制小肉排、摞成小山的蜂巢形甜酥塔和各式名目繁杂的美味佳肴之间，果汁、酒和更强力让人飘飘欲仙的“特制饮品”交错成色彩斑斓的花样喷泉。对于来自盖亚的贵族军人们，这种场合比黑暗无光、流血的街头亲切一万倍，他们迅速地融入其中，好像这不过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社交宴会。而在衣香鬓影间，没有人会不识趣地提起什么令人不快的话题。
　　除了眼前这个人。
　　“……倒不是什么大事，长官。您看，我知道咱们的队伍风尘仆仆从盖亚赶过来不容易，一定得好好感谢诸位——这样如何，我也不劳烦您的小伙子们，就借——不，租您一艘船，转一圈把几家老小接出来，租金不是问题——”说话的人用手比划着“转一圈”的动作，脸上挂着笑，眼神中却在维斯转头时流露出一丝焦灼的意味。
　　维斯皱着眉，连礼节性的微笑都欠奉，显然一丁点儿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然而对方不识趣或是装傻充愣的本事过于了得，怎么都拒绝不开、甩脱不掉。真是见鬼，这种无赖是怎么混进总督府来的？准将暗含怒火的目光扫过人群，想把渎职的代理总督揪出来——然而代理总督没有找到，却先对上了另一个人的目光。
　　伊利安早就注意到了准将身旁的小纠纷，并对这个大胆的平民的所作所为大为吃惊。那个男人显然不是贵族的一员，尽管他打扮得相当阔绰体面，仿军服式的三件套光洁笔挺，戴着的六角礼帽也是盖亚最时兴的款式，言谈却远不够得体优雅，结合飘过来的那寥寥片语，不难推测出他多半是个平民出身的生意人——然而什么样的平民商人能混进总督府，还异想天开地想要租一艘战斗舰？
　　“巴克先生，这位是伊利安·维尔塔斯，我的副指挥官。”准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向伊利安介绍道:“维尔塔斯，这位是……”
　　“贝恩，贝恩·巴克。”贝恩摘下帽子，向伊利安行了个花哨的礼。他身材高大到有些粗野的地步，做这动作却毫不显得束手束脚，反倒有些潇洒不羁的意味。他的礼仪老师挺不错的，伊利安想，也回了半礼:“巴克先生……”
　　贝恩极快地瞥了一眼趁机走远了的准将，伊利安可以确信他从那一眼中看到了愤怒与轻蔑的火光。然而当贝恩收回目光时那些锋利的光芒也全都收了起来，被那副爽朗又含糊的笑容藏在了后面:“贝恩，叫我贝恩就行，尊敬的阁下。真是太荣幸了，没想到在Z-7这种地方能见到您……”
　　伊利安怔了怔，对方比他预料的还要敏锐得多，长舟座一颗行星上的商人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政治敏感，还是说伊利安·维尔塔斯的名字已经冲出高等贵族圈子传得路人皆知了？他感到一阵不安，可眼下并不是思考这件事的好时机。
　　“巴克先生，恕我冒昧，”他打断了对方的恭维，“你要租借军用飞船，是吗？”
　　贝恩·巴克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在那一刹那间，某种像太空一样幽深、像星辰一样闪烁的东西从那双深棕色的眼睛深处显露出来，又飞快地消弭在眼角的笑纹里。
　　“维尔塔斯阁下愿意租给我一艘飞船吗？”贝恩·巴克笑着说，然而那笑意只停留在牵起的嘴唇上，丝毫也没进入眼睛里。他用一种深沉而又尖锐的目光注视着伊利安，好像要直窥人心底似的。
　　这可不是一双有求于人的眼睛，伊利安想，难道他就那么笃定自己会答应这个荒谬的请求？那目光沉得有如实质，伊利安几乎想要后退一步，以避开这比引擎尾焰还要灼热的压迫。然而那也只是“几乎”和“想要”。他一步也没退，连眼睫都不曾颤动一下。
　　“也许吧……”伊利安说，作出一副贵族式的深沉样子，“调用军舰需要一个好理由。”
　　“侦察暴乱分子情况算好理由吗？”贝恩说着，伸手掀开一旁的厚重帷幔，作了个请的手势。他们已走到大厅的角落，外面刚好有个小露台，旁边的服务生想过来阻拦，看到伊利安制服的肩章后立刻垂下头退到一旁。
　　层层帷幔落下，将光彩煊赫的宴会厅与露台隔作两个世界。总督府位于基地东南部的高地上，可以俯瞰整座基地。从露台向外望去，那些庞杂密布的楼宇、蛛网般交织的立交通道、曾经辉煌繁华的中央广场和太空港口，如今全都沉默在漆黑的夜色里。
　　贝恩·巴克高大的身躯倚在栏杆旁与黑夜对视，忽然叹了一口气:“看到那边的火光了吗？那是蒂格尼提斯的产业——本来是。被暴乱分子们围堵了二十七天，断水断能。Z-7的驻军根本突破不了防线，说是已经‘沦陷’了。”
　　“但其实并没有？”
　　“至少宴会开始前还没有。”
　　“那里有多少人？”
　　“保守估计——一千人左右？不过他们没有重型武器，对军舰没有威胁……”
　　“我不是说暴乱分子。”
　　贝恩眯起眼睛，直到伊利安又重复了一遍:“被困的大约有多少人？”他才点了点头:“本来有上千人，不过现在……大概也就几百号人了。”
　　伊利安皱起眉:“那么就不止需要一艘飞船了……怎么了？”他看着贝恩，不明白对方眼中的惊奇源于何物。
　　“……有一点我没说清楚。”贝恩呼出一口气，直视伊利安的双眼，“那些被困的人……他们不是贵族。”
　　“……嗯？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贝恩盯着他，过了好一阵子，忽然眯起眼角:“没什么。只是为了救人的话，一艘战斗舰就够了——他们只需要一个逃出去的机会而已，总有地方活下去的。何况基地里几百万人，总不能都塞进总督府里。”
　　他看了一眼神情愈发沉重的伊利安，笑着说:“归根结底，这些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还是要仰仗将军和阁下……”
　　“战舰可以借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伊利安突然插口，“我要一起去。”
　　贝恩拧眉瞪着他:“你在开玩笑吗，阁下！”
　　伊利安认真道:“侦察暴乱分子情况——我需要第一手的情报，不是开玩笑。”
　　他确实不是开玩笑。然而直到一艘帝国中型战斗舰弹出发射架，被加速度绑在座椅上的贝恩·巴克仍然难以确信这位年轻的贵族不是一时兴起的胡闹。作为一位生意兴隆的商人，他与贵族们打过不少交道，甚至交到过几位关系不错的朋友，但伊利安·维尔塔斯——传说中帝王最为亲近与信赖的宠儿——竟然是这样莽撞的年轻人仍令他惊讶不已。贝恩观察着伊利安，以期从那张沉静的脸上窥见一丝阴谋与计划的端倪。然而他看到的只有掩盖得很好的烦闷，而如果不是他过于自以为是，贝恩甚至觉得那烦闷其实是出于关切——一个贵族对全不相干、甚至还颇有旧怨的家族辖区里平民的关切。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
　　“恕我冒昧，请问阁下……你对‘暴乱’有什么看法？”飞船驶入城区上空后贝恩忽然问。伊利安注意到他最后的问题中并没用敬语。
　　如果按照官方口径，所谓“暴乱”当然是极少数人出于反动目的制造的动乱事件，然而他清楚这不是对方想要的答案。他当然可以对这个无礼的问题置之不理，然而贝恩·巴克的话语中透露着某种东西，让伊利安无法忽视。
　　“海盗。”他过了很久才回答，“暴乱的根源是海盗的猖獗。”而帝国所谓的打击又意不在此——剿灭海盗只是一个方便举起的旗帜和政治正确的口号，皇帝想要借此削弱贵族势力，而贵族们忙于互相倾轧，毕竟打击政敌要比打击海盗赚得多。于是海盗之患愈演愈烈，被劫掠得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孤注一掷。而当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他多半也会将性命随便挥霍在任何可以发泄愤怒的战场上。没有什么比绝望更容易煽动一场战争了。
　　这些念头从伊利安脑中闪过，当然，他并没有将它们都付诸口舌。这话绝不适合公开发表。可贝恩·巴克眯起眼睛，一种了然的、讥诮的神采从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来，好像他能听到别人脑子里的声音似的。
　　“海盗……”贝恩将那几个音节从舌头上滚过，牵起一边的唇角，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倒也没错。”他说。
　　伊利安疑惑地眨眼，不太明白对方藏在话语背后的意味，一声警报却打断了他的思虑。他抬起头，控制台上的红外扫描一片高亮，显示着有一片烈火的海洋正在飞船下方熊熊燃烧。
　　在这里，黑沉沉的夜色已经透出了一股血气。这地方原本应当是个祥和富足的小社区——当然并不是最顶级的那种，然而对于平民而言已经算是不错的居住环境，独立的空气循环系统，大面积绿化，在寸土寸金的基地里还能拥有一个小花园——可独立空气系统那大贝壳似的美丽拱顶已经被掀翻了，中央花园里昂贵的绿植被焚烧一空，只剩下满地焦土。那些珍珠般整齐排列的房屋有的坍圮成废墟，有的沉溺于火海，钢筋、复合材料板和其他损坏的建材散落一地，仅剩的那一小撮幸存者紧贴在残存的“贝壳”深处，向外的通路则被重重叠叠的路障、火堆以及皮癣似的临时帐篷堵住。
　　“切到对地视野。”伊利安命令道，地面的情形即刻在投影区域铺显开来。战舰将飞行高度压得很低，地面投影的精度也因此而放大，那些火痕斑斑、犹带余烬的城市残骸都清晰得好像能嗅到焦苦的味道。
　　“啊，就是这里了……”
　　伊利安的目光落在那一片投影的废墟上，发出一声叹息般的低语，随即提高声音:“准备定点打击。”
　　“光子炮预热完成，准备射击——瞄准——”
　　飞船盘旋着再次压低，寻找最合适的射击位置。与此同时，舰桥上的投影图像再次优化聚焦，将运动物体也一并显示了出来——准确地说，将动乱的人群也显示了出来。
　　灰色的眼睛猛地颤抖了一下。投影中暴动者的帐篷和幸存建筑间的空地里正在发生一起规模极大的聚众械斗。粗略来看，参与械斗的人数约有几百人，从衣着上看不出什么差别，模样也都是最普通的人类相貌，一眼看去压根分不出谁是暴乱者、谁又是被困的居民。无论是哪一方的成员都挥舞着简陋的改装激光刀、能量吸收板、合金球棒甚至折叠椅，用毫无章法的笨拙姿势打成一团。这场面放到老式非互动电影里大概还颇能逗乐，毕竟连搞笑动作游戏里都不会出现如此粗制滥造的武装。但在那些荒诞可笑的“武器”痛击下，倒卧的肢体扭曲、头颅破碎的尸体却让人一丁点笑声也发不出来。而当伊利安的视线落在半毁的门扉后面跪地哭泣的身影、帐篷阴影下不堪入目的暴行……一口浊气顶进他胸膛里，涨得他头晕眼花，恶心得简直快要吐出来。这毫无道理啊，伊利安混乱地想，他一点也不明白。不满海盗、不满贵族、不满政府与官僚……他能想出暴乱者的一万种不满，却想不出一个可以解释这一片毫无意义的混乱、血腥与死亡的原因。这一切让他感到如此的难以忍受，却又不知为何转不动眼睛。
　　“光子炮瞄准完成，请求发射——”随着枪炮长的报告，红色的打击瞄准范围覆盖在蓝色的投影图上，将厮打在一起的小人们全都染成了血的颜色。
　　“……”伊利安双手扣住控制面板的边缘，迟迟没有吐出那个简单的命令。战舰舰长小心地凑近过来:“长官，光子炮的范围足够大，那些暴乱分子都可以清除掉——”
　　伊利安低着头，面容掩在阴影里:“暴乱……”
　　舰长的眼珠转了转:“可以换成多弹头核导弹。”他说，眼神发亮，仿佛看到了军功章近在眼前，“地毯式轰炸一遍，无论他们躲在哪里都可以解决干净。绝对不会漏掉一个暴乱分子——绝对可以平定这点暴乱……”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够了！”
　　伊利安深吸一口气，语气复归平稳:“重设光子炮目标。”纤细的手指点上那片血红的打击区，拖过住宅区的范围，最终停留在它们背后空气循环系统的巨大合金屏障上。“启动全部炮口，功率调到最大。”
　　“给我从这里轰出一条路来。”
　　少年贵族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却让枪炮长打了一个哆嗦，脊背猛地挺直起来，忙不迭地去指挥几个枪炮手调整光子炮参数与方向。站在一旁的舰长只觉得冷汗涔涔地从背后冒出来，当那双冷漠的灰眼睛扫过时，他整个人几乎要发起抖来。
　　“舰长。”伊利安的目光在军官的脸上一掠而过，重新投到投影上，“集合战斗人员，准备登陆——不要质疑我，先生。没错，你和他们一起。”
　　舰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相当好看，五官都挤作一团，又强行舒展成一个勉强的笑容。“请，请等一下！长官！”他叫起来，又在伊利安的注视下抖了抖:“登陆……登陆的任务是什么？”
　　“……打击暴乱分子——不要误伤平民。”伊利安掀起眼皮，灰色的目光如同尖刀一样钉在舰长脸上，格外加强了后一句的重音。舰长缩了缩，皱着一张脸，又不敢再说什么，强自答道:“是，是的，长官！”
　　他丝毫不敢违逆，伊利安却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平定暴乱的目的是恢复秩序——还有经济，一颗没有人的星星上是不会有经济的。先生，陛下不是派我们来屠城的。”他简单地解释道，这套利益论的说辞法比解释下面那场混战是一次无辜者的反抗要有用得多。舰长神色严肃地跑出了舰桥，伊利安摇了摇头，再一次看回投影区。
　　下一秒，他的眉毛也拧了起来。
　　“报告长官！发现一队不明武装人员正在靠近！请求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