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15、C14

　　糟糕的一天。
　　伊利安从模拟驾驶舱爬出来的时候没太站稳，旁边的女孩眼疾手快地冲过来扶了他一把——生怕晚一丁点儿他就能自己站起来了。这姑娘相貌相当甜美，毕竟是十分流行的基因定制款式，自然有好看的道理。她的仪态也无可挑剔，微笑着和伊利安搭话的样子像个做公开访问的公主，比帕克斯家的那个冒失小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然而伊利安仍觉得很累。
　　不是因为训练。当然训练本身确实不轻松，这是帝国最好的军事学校，培养帝国最顶尖的军人——将领，要求严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和伊利安原来读的理工学院压根没有可比性。他一开始颇不适应，基利威尔还特地给他加了补习，现在他已经完全跟得上课程了，技术理论和战术模拟尤其优秀。
　　麻烦的从来不是课，而是人，更准确地说，是他现在的同窗、未来的同僚们。他的身份今非昔比，从维尔塔斯家的“怪胎”一跃成为了皇帝的亲信，随之而来的示好和挑衅从不间断，每一个他都必须小心应对。这不是学生间的小打小闹，而是严肃的政治事件——那些“同学”不仅仅是一个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更是背后庞大复杂的家族伸出的触手。当然，他也不仅是“伊利安·维尔塔斯”，更是新君的宠儿，一面张扬的旗帜，一个方便摆弄的玩偶。
　　至于“伊利安”自己，没人在意“伊利安”。
　　除了……那个家伙。
　　伊利安恍了一下神，急忙掩饰过去，继续无关痛痒、毫无意义的贵族外交。这是他被基利威尔带回盖亚以来就做惯了的事，此时却充满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疲倦与厌恶。
　　他不引人察觉地握住光卡，卡片光滑的圆角被他紧握着刺入掌心，带来隐约而又持久的刺痛，像是血脉闭塞过久而麻木的肢体突然被触动，又像是某种微小的慰藉。
　　他强撑着应付完这段冗长的对话，终于走到了停车场，和女孩礼貌地道别，甚至没有忘记惺惺作态地目送，直到对方的飞梭驶出视野，才终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伊利安倚在飞梭旁边。这个角度没有摄像头，这让他稍微好受了一点——倒不是说真有人会监视他或者怎么的，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无处不在的眼睛。
　　掏出光卡的时候，伊利安的唇角无意识地浮起一丝笑意，与他外表不相称的疲惫、真实的笑意。他垂下眼睛，那不过是遥远的星空中发来的几行文字，却也是他唯一的……
　　“伊利安。”
　　伊利安猛地攥紧了光卡，眉毛先是皱成一团，又在辨认出来人的一刻舒展开，挑出一个惊讶而喜悦的弧度:“威廉！”
　　威廉姆斯·莱伯特穿着一身军常服，未佩肩章，在军校里并不显眼，像是个实习教官——还是教理论课的那种文职，丝毫没有战场上那种杀伐果决的军人模样。事实上，在伊利安的印象中，这种温和才是威廉姆斯一贯的形象。作为一个“出身微下”又“毫无趣味”的贵族子弟，威廉姆斯在主流的贵族圈子里并没有什么存在感，他也从来无意于交结达贵，反倒是有很多同样身处社交圈底层的朋友——其中便包括伊利安·维尔塔斯这个“孤僻的小怪物”。而对伊利安而言，比起“尊敬的兄长”基利威尔，威廉姆斯是一个更加亲切、可以玩笑也可以信赖的朋友。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怎么，终于决定回母校任教了吗？”
　　威廉姆斯笑了笑:“好不容易有点假期，想来看看你——你能好好的回来真是太好了。”
　　伊利安扯了扯嘴角:“你是说真的？”
　　威廉姆斯大笑起来:“唔，一半吧。你没出事总是好的。”他认真地凝视着伊利安:“基利威尔对你怎么样——虽然我帮不上太多忙，但如果……”
　　“我可是被寄予厚望呢。”伊利安简单地说，打断了威廉姆斯可能出口的“叛逆之言”，“他还给我看过你们上次的战报呢。就是和，呃，坎奇拉海盗那次。”
　　威廉姆斯的神情一下子难看了起来。“他确实对你期望很高。”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指望你总比指望帕克斯家那群蠢货强得多——”
　　“你们之后——唔——还和海盗交过手吗？”
　　“都是小打小闹了——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咱们陛下的目标早就不是海盗了。”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们都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打击海盗是新帝登基以来一直宣称的军事重点，也为他赢得了相当多的支持度。但从那一次失败的交战(尽管对外宣传的口径是帝国军成功将海盗驱赶)以来，皇帝没有批准任何多舰队联合的大规模海盗歼灭战的计划——伊利安倒是看到不少针对几个贵族家族军情分析的密报。
　　“就算是幌子——”威廉姆斯说，“海盗总还是要打的。而且绝不会是现在这种打法——实在是太难看了。”
　　他忽然笑起来:“这也算是件好事。真刀实枪地干起来，就是凭真本事的时候了。嗯，等你进部队，搞不好就能给我当参谋官啦。”
　　“好啊，将军。”伊利安说，这是第一次，他从威廉姆斯身上看到了某种尖锐闪亮、属于战场的锋芒，像是一束强光，冲破沉郁的云层和深深的黑夜。
　　他打了个哆嗦，一面为朋友的前途感到高兴，一面又忍不住为另一个朋友感到担忧——在他的立场上完全属于错误的担忧。
　　而他所担忧的对象却一点儿也不发愁。开什么玩笑，莱恩觉得这简直是他能梦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了！玛丽号空间站像所有的海盗巢穴一样充满了奇形怪状的外星人和混血儿，充满了酒、烟草和脏话，走十步能看到两起斗殴。但这地方自有一种秩序，自有一种快活的生机勃勃，互相抡拳头的亚种大汉会避开乱跑的小孩子，酒馆里没有吸了迷幻剂乱搞的家伙，却有人合着波特琴跳舞。
　　他在拉夏的灰鸽号上拥有了一个位置，莉莲也跟着一个机械师开始学徒。诚然，他们收入不多，远远比不上给凡泽普打拳的时候，但他们很快乐。
　　而他还可以跟伊利安分享这种快乐。
　　莱恩从来没对伊利安提起过他们那场尴尬的告别，伊利安也没提过。他们心照不宣地把那一页揭过了，像排除一次异常的波动干扰，然后那条友情的曲线就可以回归正常，回归每天几条或者几十条的量子信息，像是正常的、普通的两个朋友那样。
　　除了正常朋友的信息里不会提什么抢掠计划、走私价格，正常的青少年会聊一场空球比赛、聊贝拉露娜最新的专辑、聊身边的男孩或女孩子，而他们聊快速曲率跃迁技巧、聊X76和X86型战舰的改进对比、聊海盗的下一次计划——一个信心满满，一个专泼冷水。
　　偶尔他们也会聊伊利安糟糕的社交关系，这种对话通常以莱恩的“怎么了，少爷有啥不爽的？”作为开始。伊利安发誓自己从没流露出什么烦恼来，但不知怎的，莱恩就是知道他什么时候情绪低落，什么时候心烦意乱。他编了点故事——其实就是换了换背景——说自己家里有些生意伙伴很难相处。这种时候他总是特别庆幸莱恩从来不关心政治，他敢打赌他甚至叫不出基利威尔的名字，所以绝不可能把他那些蹩脚故事和时事新闻对上号。
　　但他记得住伊利安编出来的每一个假名，清楚他语焉不详的所有故事的前因后果。伊利安从来不觉得抱怨——或者讲述那些烦心事有什么意义，尤其是听者并不能给予任何帮助或建议的时候。然而当他收到莱恩那些类似于“那家伙就是个傻逼”“直接揍他”之类毫无意义的回复时，他发现自己确实感到宽慰。这真是奇怪，就好像亿万光年外那些毫无意义的星星，竟可以给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快乐。
　　1025年三月二十四日，莱恩拥有了第一艘属于他的飞舰。那是一艘帝国军用的制式小型战舰，纯粹的太空作战型号，有十字翼和宽幅的尾部引擎，他将它命名为“隼鹰号”。
　　除了隼鹰号，那场战役海盗们共俘获了超过二十只小型飞船，还有七艘中型的。然而帝国的战报认为这是一次胜仗，因为海盗们“被驱逐并逃窜”，只是新闻上不会说出“狼狈逃窜”的海盗们还带走了一长串的战利品。人们只知道帝国又打了胜仗，感谢伟大的皇帝，感谢英勇奋战的贵族家族。
　　伊利安看战报的时候还在担心莱恩——他没能说服对方不要参加这次帝国方准备良久的战斗，只能暗自提心吊胆，结果这时候收到了莱恩的信息，炫耀的语气简直要从字里行间飞出来。
　　他把捷报和光卡叠在一起，觉得自己要被这魔幻的世界搞晕了。
　　皇帝的民调数据一路攀升，哪怕加设的“战争税”也没打消这条曲线的上扬趋势。在战斗中付出牺牲最多的贵族家族亦会得到嘉奖和表彰——包括战争税的减免政策。如果加上伊利安从“非正式途径”取得的情报，那么就连不断“濒死反扑”的海盗也没有吃亏。
　　多么神奇啊，世上竟然会有双赢的“战争”！？
　　这当然不可能。

　　伊利安清楚地认知这一点的时候，是一个月之后，在蒂格尼提斯家族领地，在他的第一次实习。他所在的部队被派去协助，目标却不是对战海盗，而是平定蒂格尼提斯辖区的骚乱和暴动。
　　作为蒂格尼提斯家族的重要领地，长舟座物产颇丰，近距恒星核子能吸收网络——也即是人们通常说的捕星网的铺设数量也称得上首屈一指。在伊利安的印象中，长舟座的首府——α星系的一颗人造卫星甚至有着堪比盖亚的繁华，且不乏地方特色:清晨与傍晚时分，整个天幕都会像烈火般燃烧起来，显像管制造的霞光绚烂无比，从深沉的暗紫到艳丽的绯红铺天盖地，比之恒星发出的高能带电粒子流轰击大气而产生的自然辉光也毫不逊色。
　　这种人造极光是蒂格尼提斯在长舟座打造的标志景观之一，整个长舟座上万处人类聚居地，每一处基地都架设有用以生成辉光的专用设备，根据基地具体情况从笼罩城市的巨型显像器到粒子流发生装置种种不一而足，如此昂贵的器材及维护费用所打造出的盛景自然也不同凡响——来长舟座的观光客每年带给蒂格尼提斯家族的收入可以抵得上帝国税收的五分之一！这是何等的盛景啊！哪怕伊利安对长舟座的印象算不上好，毕竟六年前他所乘的忒弥斯号就是从长舟座α系的总督府出发然后炸成一团太空垃圾的，他仍得承认，那铺满整个穹顶的光彩确实有迷人之处。
　　然而这一次，降临到长舟座α系z-7行星的皇室戍卫军却没有欣赏壮景的好运气。
　　第四舰队的跃迁重点离z-7很近，飞船刚从跃迁的颤态稳定下来就再次向下方的星球驶去，目标点的投影一瞬即逝，伊利安却从这一瞥里看到了一丝令人不安的事物——那投影暗得惊人。
　　舰队穿过z-7大气层的时间是标准时间的下午6时33分，按照惯例，正是长舟座辉光的演出时间，一座座巨蚌似的基地上空却没有亮起应有的霞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的黑暗。z-7的自转与古老的地球大不相同，这里的“昼夜”可持续一年之久，基地里的日出月落不过是高空核子照灯的小把戏。
　　可此时此刻，应当斜悬空中的探灯却并不存在。
　　飞船呼啸着划破苍穹，船体与大气剧烈摩擦，如同无数赤红的流星划过永夜的苍穹，几乎冲到地面才极速拉起，从“巨蚌”微张的缝隙间掠入这座z-7行星上最大的人类聚居基地。直到这时，舰船上的人才看到微弱的灯光零零散散在漆黑的街道两旁，像是垂危病人的吐息一样，仿佛随时有熄灭的危险。
　　他们飞得更近了些，才发现街道并不全然是无光的——虽然照明设施全都成了摆设，却有一小撮更加微小细碎的火星儿似的光点在街上摇动着。
　　舰队停在空中，几秒后，一艘侦察舰驶出队列，向晃动着细小光点的街道压下去——而后陡然打开了探灯。
　　明亮刺眼的纯白光线刷地照亮了整条长街，黑夜的幕布被一把掀开，露出下面惊惶的面容——侦察舰的摄像头好得有些过分了，画面直接传到指挥舰舰桥宽大的屏幕上，每一张脸上的恐惧都清晰得如同近在眼前。这些人相貌各异，恐怕种族也各式俱全，未经修正的基因以缺乏对称、不合标准的古怪模样表现出来，比起美得十分标准、九分相似的贵族们可谓是千奇百状，然而某种更深处的东西让他们看起来像极了——那种饥饿的瘦削、贫穷的困窘和绝望的愤怒。
　　还有血。他们身上都有血。贵族们穿的防护服几乎防一切玩意——从抵抗伽马射线、光子炮弹到防水防尘。但显然这些人穿不起那样的好东西。暗色的污渍渗透在他们身上的廉价织物中，被冷色调的白色探照灯照射着，显出某种单薄、失真的红色。
　　那是谁的血？伊利安想，眉头拧了起来。这些人是暴动者还是受害者？
　　他凝视着屏幕上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然而目光所及只有几乎麻木的惊恐，问题的答案仍无从所知。
　　忽然，角落里的一个女人动了起来。她披着一件连帽的宽大上衣，脸孔藏在阴影里，看不出神情。女人怀里抱着一样体积不小的东西，也用布蒙着，看不清模样，只能看到她紧抱着那东西的双臂用力到发颤的样子。女人突然蹲下来 ，膝盖跪地，垂着头不知在做些什么。她的脊背将怀里的东西挡得严严实实，然而那个安置的动作——
　　伊利安的呼吸停滞了片刻。他认得这个动作。
　　《小型地对空光子炮的安装与点火》第一步就是单膝跪地的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他张开嘴，但那声尖叫尚未从声带发出，女人已弓着背抬起身体。一瞬间，摄像头传来的画面变成一片令人心惊的空白。
　　又隔了半秒，摄像头的感光器自调整完成，画面中晕开的光芒收束成无数细丝，如同一场光明的大雨。
　　显然，侦察舰驾驶员有着与伊利安一样的敏锐眼光。
　　光雨之下，一半的暴乱者们横尸街头，另一半离得稍远些、因而侥幸漏网的人转向最近的建筑奔逃。只剩下街头的尸体留在原处缓缓流血，形成一片小小的、红色的湖。
　　湖泊中央的女人蜷缩着扑倒在地上，她的身体十分瘦小，并不能将下面的东西完全遮掩，仍然漏了一点出来。
　　那不是炮筒或支脚架，是一只小小的手。
　　通讯器突然响了起来:“……指挥，指挥，这里是侦察一队三舰，请求下一步指令。完毕。”那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好像还未脱离变声期，微微的沙哑中带着可以轻易察觉的颤抖。
　　这孩子一定很慌张，伊利安忽然想，以至于选错了通讯频道，越级报告到指挥舰上来了。
　　联队的总指挥官回答:“侦察一队三舰，这里是指挥舰，继续射击。完毕。”居然没有对这冒失的错误行为说些什么。年轻的飞行员愣了愣，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声音抖得几乎破了音:“收——收到！完毕。”
　　侦察舰再一次动了起来，密集的光弹犹如倾泻的水瀑。然而毕竟拖延了几秒，逃兵的动作又显然经过千锤百炼，比起帝国军人训练有素的撤退还要行之有效，只一眨眼就躲进街道两旁林立的建筑中。失去目标的飞舰茫然地在街道上晃了一圈，可街上除了那尸堆血湖再无他物。两分钟后，探灯熄灭，侦察舰归队，尸体和血再次消失在黑夜中。

　　“维斯将军，”伊利安斟酌着开口，“我觉得那些人不是暴乱分子——那个孩子太小了。”
　　指挥官掀起眼皮看向他。伊利安抿了抿嘴唇，喉结微微滑动。他并不了解这位维斯家族的准将——维斯家族近年来势力渐微，而这位准将在维斯家也只能算籍籍无名、无甚作为，不然也不会来带一群实习的少爷兵混简历了。
　　无甚作为的准将以一种教官提问的平淡语气说:“维尔塔斯先生，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什么？”
　　伊利安下意识回答:“平定长舟座α系Z区的暴乱情况。”
　　准将点点头，收回了目光。伊利安愣了一下，呼吸滞住了，好像喉咙里被塞进了一块无法融化的冰。他明白了准将的意思。
　　平定暴乱情况与清除暴乱分子，确实有着全然不同的含义。
　　他仍然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能说什么，那些无法成形的字句横亘在他的胸膛里，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他忽然很想念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