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狗莱恩》草明君

11、C10

　　这场战斗持续的时间比许多人预期的要漫长许多，结局更是出人意料。从黑船上的第一声警报响起，到最后一艘帝国军舰撤离战场，足足过去了二十七个标准时。
　　基利威尔·莱伯特面色阴沉地握着一沓战报，在议事厅里来回踱步，一副想要把它们摔在什么人脸上的样子。
　　自动门打开，皇帝刹住脚步，钴蓝色眼睛中的阴霾褪去，露出一个温和玩味的笑容：“伊利安，来，看看这个。”
　　伊利安接过战报，一脸茫然。按照规定，这种等级的军事消息他并没有接触的权利，不过有皇帝的敕令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翻了几页，发现这玩意写的挺详细的，篇幅颇为可观，简直像是一份军校里的战役分析报告，可以拿A等分数的那种。里面的内容看上去也蛮可圈可点，什么敌情估计不当啊，战术安排失误啦，还点名批评了几个相应的负责人——级别不高、姓氏毫不出名的那种。
　　“你觉得——这写得怎么样？”基利威尔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好像说的不是机密文件，而是什么小报八卦似的。
　　“战况分析没什么问题……当然，责任追究的部分有点可疑。”伊利安谨慎地回答。他确实觉得这报告分析得挺好的。这次的海盗围剿计划针对的目标是盘桓在附近的坎奇拉海盗，前期的情报调查表示那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战力绝不会不超过一个联队。相比之下，由四个贵族家族的九个联队组成的联合舰队可以算是占据了绝对优势。只是真正出现的海盗舰船合计多达三百艘，大大削弱了帝国舰队原有的战力优势。在战斗中帝国军犯下了更多错误。他们没有第一时间布设跃迁屏障导致第一批海盗援军奇袭得手，而对伪装成巨型战舰的“复合核爆装置”的盲目攻击更是在损失大量战舰的同时，延误了对真正的第二批海盗援军及时设防应战的时机。及至大批海盗涌入战场，帝国军已然自乱了阵脚，彻底失去了挽回战局的最后一点机会。
　　然而基利威尔微笑着看着他，眼睛里带着酷烈的寒意。伊利安抿紧了嘴唇，皇帝显然对他的回答不以为意，可他仍然不知道原因。
　　“你再看看这个。”
　　基利威尔忽然扔过来一样东西，伊利安伸手接住，却是一张已经解锁了的光卡。他疑惑地打开，居然是一段全息影像。
　　全息影像是第一人称视角，似乎是直接从眼部携带的微型摄像头录制的，虽然晃动得很厉害，却让人感觉身临其境，好像自己就在指挥舰上，眼看着代表敌舰的光点亮遍了整个舰队投影。
　　影像由几小段拼接而成，录像者身份显然有高有低，却都沉默无言，只是默默记录着第一手的真实战况。透过探子的眼睛，伊利安看到联队的将领们是如何毫不犹豫地将分属不同家族的同袍甩给海盗，只是为了获得自己的一个优先射击角度。而在真正的海盗船队攻来之时，帝国的利剑又是如何拔腿就跑，一窝蜂地争抢一个可以脱离战场的跃迁点。显然，帕克斯家族的第二联队之所以死伤惨重，一半要归功于战术后撤时蒂格尼提斯家族的第四、第七联队拖延了跃迁进程。莱伯特家族的三支联队倒没啥伤亡，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怎么与海盗交火，其它三个家族不惜一切也要确保皇室眷属的安全，而将军给莱伯特舰队下的最多命令就是“保存实力”。而讽刺的是，这种皇室专供的特殊待遇却显然未能讨得皇帝的欢心。
　　伊利安终于明白皇帝陛下脸色难看的原因了。尽管贵族间的“合理竞争”在盖亚是件司空见惯的正常事，皇帝们对此大多乐见其成——他们自己正是这种政治斗争的最大得益者，而贵族们越是相互攻讦，皇帝的位置自然也越稳妥，掌握权势的贵族们彼此厮杀总比矛头一致对外——或者说一致对皇室——要好的多。
　　然而这种内部斗争放到战场上便显得相当荒谬且不合时宜了。也许贵族将领们还以为新君仍会像上一任、上上一任的皇帝那样安于王庭中的那张椅子，安于盖亚上无尽的欢愉和享乐，而他们仍可以在自己的属地嚣张快活，在盖亚争权夺利，怎么样都犯不着花精力对付一小撮流民匪徒。他们显然错了。
　　年轻的皇帝眼神锐利，像是两簇新星的光火：“看完了？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伊利安犹豫着开口：“陛下……”
　　“基尔。”基利威尔纠正道。
　　伊利安咬了咬牙：“基尔，这次战役的失败是败在了我们自己身上，家族间的内斗毁了我们的舰队——”
　　“我们的舰队？”基利威尔打断他，“不，这些愚蠢的内部斗争正在毁掉我们的帝国。”
　　一丝难以抑制的愤怒从他的语气中流露出来：“沙丽曼大帝时代，我们打赢了两次外星战争，那时候只是提到帝国舰队的名字就会让外星小孩做噩梦，而现在这些——这些蠢货，他们压根不配称作帝国的军人，只是一群唯利是图、目光短浅、脑子里只知道家族的徽章，却从来没把真正伟大的利益放在心上的蠹虫！”当然，这不能全怪那些只会服从命令的大头兵，他想，贵族的势力不断膨胀、家族辖区与中央分庭抗礼，皇权却在不断没落——他这个皇帝甚至没法统束区区一支联合舰队，怎么可能支持一个真正庞大而强盛的帝国。
　　“伊利安，帝国的命运不应该交付给蠢货。”他叹了一口气，“你今年十八岁了，该选方向了。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技术研究，但再好的曲率引擎、光子炮也没法从一群混账手里拯救我们的士兵——我不是命令你做什么，只是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帝国需要你这样真正的人才。”
　　他望着伊利安，目光真诚而动人：“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伊利安被那双澄澈的蓝眼睛注视着，脑海中却晃过另一双经常呈现蓝色的眼睛。他感到一阵恍惚，又很快收束心志：“我会好好考虑——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基利威尔微笑着目送他离开，他知道伊利安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为一名指挥系的学生。他相信自己的眼力，这位远房堂弟并非那些庸碌的家族子弟，而是一位像他自己一样的真正优秀的贵族。很快，他会成为一位年轻的将领，有皇帝做后台，他也许会成为帝国最年轻的将军——也是最忠诚的将军。
　　他回想着刚刚伊利安的话，不禁勾起唇角。他当然站在自己这一边，他也没有别的选择。维尔塔斯早已背弃了他，而在维尔塔斯和蒂格尼提斯两大家族的虎视眈眈下，能够保护他的除了帝国的皇帝又还能有谁呢？
　　皇帝满意地想着，只可惜这位忠诚的臣下年纪尚幼，在他培养出一位完全属于自己的将军之前，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完成。
　　看着手中的加密光卡，皇帝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这会是一个很好的起点，一丝蝶翼扇起的微风，终将汇成席卷一切的风暴。
　　无形的政治风暴向盖亚席卷而来之时，黑船正在向一个不存在于星图上的地点跃迁。
　　进行跃迁的驾驶员并不是黑船上的船员，而是半个陌生的小个子男人。之所以说是“半个”，是因为他有差不多一半身体并非人体，而是一堆构造复杂、令人望而生畏的机械装置。那些机械模块庞大而繁复，将驾驶座堆得满满的，长长短短的枪炮从他身体周围支出来，显得肉｀体的部分愈发纤小脆弱。他年纪不算大，面容清秀，头发却已褪成黯淡的铅灰色——那是长期暴露在过量的跃迁辐射下造成的后遗症，海盗驾驶员往往都是如此。一簇数据连线从他金属结构的后颈伸出，与驾驶平台相连。这种神经控制的驾驶方式对驾驶员的注意力有种严格得近乎变态的要求，一瞬间的分神就会酿成机毁人亡的惨烈事故，除了少数极限运动爱好者，很少有人会尝试这种玩意。不过显然，拉夏并不在此列。
　　他盯着不断变化起伏的引力场数据，全神贯注地操控着黑船的航线，这地方容不得一点闪失——他们已经驶入了黑洞群的范围。这片区域存在着上千个高速运动的黑洞，每一刻都有星辰被吞噬、有新的黑洞生成。黑洞间引力场无序地起落如同巨大的浪潮，而黑船正是浪尖上的一粒水泡，随时都有被撕碎的危险，只有最出色的驾驶员才可能通过那不断变化的、蛛丝般纤细的安全路径进入深处的空间——
　　群星间的阴影所在，海盗的巢穴，蜘蛛窝。
　　有人走进舰桥，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来到拉夏身后。来人身材高大，肩膀宽阔，长发卷曲而蓬松，站在他背后像是一座小山，投下威严的阴影。
　　小山递过来一杯酒:“你又错过了宴会。”
　　蜘蛛窝的引航船完成对接的下一刻，拉夏拔下脖子后面伸出的接线，转过头，就着杯子一饮而尽，而后吐出长长一口酒气:“要是不用和鬼手那个傻`逼待在一个房间里，我一准儿不会错过宴会——索玛尔犯什么病了非得把那群白痴叫过来？你干什么事得罪她了？”
　　“得罪她？上次你还嫌我和她太亲热，说我俩有一腿呢。”
　　拉夏撇撇嘴：“要是你和索玛尔亲热一下我就不用忍受鬼手，我倒宁可你俩多来几炮。说真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杀了他？”
　　蜘蛛窝中势力最大的海盗头子之一、“海巫”赫里蒂奇看着她最好的舵手、战舰驾驶员、突击手和任性的男朋友，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的头疼。她也不喜欢“鬼手”凡泽普，但那个疯子有一支和他一样发疯的舰队，是块操｀蛋的硬骨头。
　　这次打帝国军倒是让鬼手损失了不少船，然而赫里蒂奇快速盘算了一下实力对比，放弃了下手的念头——时机还不到，她安慰自己，对着瓶子灌了一口烈酒，抓住拉夏的一支动能炮的炮管，把他从驾驶座里拎了出来：“我保证，总有一天你可以把凡泽普塞进‘灰鸽号’的引擎口，轰得连灰都不剩——不过等会你得忍忍，别在索玛尔的船上揍他，我可不想付那个奸商清洁费。”
　　他们到的时候，宴会已进入“尾声”，参加的走私商人、偷渡客、逃犯和海盗都已经喝得烂醉，该上的床、该打的架也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大厅里酒气熏天，一片狼藉，到处都有醉倒在地或者滚做一团的宾客，等待着黑船上的服务生们来打扫残局。
　　赫里蒂奇和索玛尔打了个招呼。蜥人穿着高跟鞋，仍然够不到女海盗的胸口，然而身材上的差距并不会阻碍友谊，两个人很快就走私生意的话题聊得热火朝天，对此毫无兴趣的拉夏则主动落后一步，和另一位蜥人保镖一起跟在她们身边，免得不长眼的醉汉冲撞了两位女士。不过说实话，拉夏觉得自己的主要作用还是充充派头，毕竟赫里蒂奇只轮块头就比船上大部分生物都大不少，论徒手格斗这大厅里估计更没人是她的对手。
　　他于是心安理得地消极怠工起来，从餐台上顺了几块点心，又到处打量，试图寻找几瓶还没被糟蹋掉的酒，却瞥到一个让他一下子没了胃口的身影。
　　在乱糟糟闹哄哄的海盗庆功宴上，那一身裁剪精良的的套装就像是雪地里的一块煤炭一样显眼，除了“鬼手”凡泽普，没有第二个海盗会穿成这副模样，一点也不像个烧杀抢掠的海盗头子，倒可以随时去参加政治晚宴的精英领袖。拉夏远远地看着凡泽普和另一个年轻人以一种颇为亲密的姿势交谈，忍不住厌恶地皱起鼻子。
　　“凡泽普从我这儿弄走了一个好苗子。”索玛尔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那孩子拳打得不错。”
　　拉夏哼了一声，似乎很想发表点不同意见。然而赫里蒂奇看了他一眼，他只得咽下一句嘲讽，抱住双臂，人类的手臂和金属的义肢紧紧攥在一起，连温度都变得相近起来。
　　另一边，莱恩正努力摆出一张笑脸来，却因为紧张和尴尬而显得有些僵硬，反倒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他从来没和凡泽普这种“大人物”打过交道。他本来以为要在蜘蛛窝当好一阵子跑腿的小弟，才能认识些真正的海盗，最好能认识个大副，好让他有机会到船上当个杂工，谁知道会直接遇到一位船长呢。一开始他压根没拿这个打扮得像个贵族老爷似的男人当回事，甚至当对方主动向他搭话时，他还以为是个古怪的有钱佬，赌黑拳的时候在他身上赚了不少钱的那种。
　　这实在不能怪他，凡泽普上来就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揽他的肩膀，好像他们很熟似的。莱恩瞪着他，他却一脸笑嘻嘻的，管他叫“我的狼牙”，还非要让他来自己手底下干，怎么听怎么古怪。如果不是他及时表明身份，莱恩差点就要对他动拳头了。
　　然而他慢了一步，现在不但不能动拳头，还得赔笑脸，听一大堆不着边际的夸夸其谈。不过莱恩对此毫无意见。他简直受宠若惊。凡泽普当然是个怪人，但海盗头子有几个没点怪癖？管他的呢，这个怪人愿意让他去做一个海盗！
　　光着一点就足够莱恩激动不已了。他和凡泽普说话的时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海盗的飞船。那艘幽灵一样的锥形战舰在他脑海中不断盘旋，但这一回它不会像泡影一样消失在茫茫的深空中，他充满信心地想，它会属于他。
　　这时候，莱恩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终于走了好运。谁能想到呢，本来只是蹭吃蹭喝的一场宴会却开启了他的“海盗生涯”！
　　只是他同样没有想到，自己在蜘蛛窝的第一份工作居然还是黑拳拳手。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几个月后，他会对今天发生的事有完全不同的看法。